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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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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認真論起來,容淖與策棱其實不過片面之緣,囫圇長相剛記全,根本算不上了解彼此。

但策棱隱晦的眼神著實微妙,容淖輕易讀懂了他那句“為舜安顏”,另有深意。

策棱約摸是誤以為她此來是為勾搭舜安顏的,照顧她的臉面,沒把話說透。

容淖輕拋手中的六月柿,莞爾輕嗤一聲,目色坦蕩,直白道,“我只遙遙一瞥罷了。一不會失足跌落;二不會賣弄才情;三,喏手帕珠花都緊實著,飛不到路邊去。”

反正萬壽節夾樓那次,這兄弟兩早已陰差陽錯撞見她玩弄心機,哄騙五公主,容淖不覺得自己在他們面前有甚顏面可言,索性省了兜圈子的麻煩。

“輕車都尉不必防我弄出私會外男的醜事,讓所有輪值的人都交不了差,讓和我有口頭婚約的漠北一系臉面掃地,你自去繼續巡視吧。”

“公主慎言!”策棱抿緊唇角,微不可察瞪了容淖一眼。

容淖誤以為策棱這幅臭臉是在不屑自己的說辭。

眼下的情形,除非她把五公主賣了,否則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容淖懶得和策棱費口舌周旋,晃晃曬得發暈的腦袋,煩躁趕人,“信不信在你,你大可另尋一處地方待著,監視我的一舉一動。”

來都來了,她今日肯定得看了舜安顏再走,免得還要折騰第二趟。

“公主竟為他退讓到此等地步!”策棱觀容淖堅決的態度,實在忍無可忍,劍眉恨鐵不成鋼的一擰,銳利威風如兇狼的長相越發顯得冷峻,沈聲訓道,“人之修煉,當出言有尺,嬉鬧有度,做事有餘!”

容淖渾身透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淡漠,“哦。”

策棱見狀,氣息一梗,凝眉解釋,“此言並非責備……”

“輕車都尉策棱,本公主命你立刻退下!”容淖面無表情打斷,“此為君臣尺度,你記勞了。”

策棱怔了怔,餘光覷見容淖凜然不悅,面上迅速劃過一絲懊惱,只得無奈抱拳行禮告退。

容淖寒著臉坐回原位,心頭一陣窩火,刺得腦袋愈發暈眩,忙扯過宮扇搖了兩下。忽覺左手手肘一麻,手掌使不上勁,一直握在手心的六月柿軟乎乎往地上滾去。

一只大掌迅疾抓住那枚六月柿,以免它落地摔成一堆爛渣的結局。

是悄無聲息,去而覆返的策棱。

“公主,冒犯了。”策棱低聲道,然後毫不猶豫拎開擋道的容淖,一把薅幹凈了山亭苗圃內那株六月柿的果子,闊步走遠。

六月柿是西洋傳進來的玩意兒,滿株紅果猶如掛了一身喜氣小燈籠,瞧著十分誘人,但時人也畏其色艷□□,遂只作觀賞之用。

策棱見過容淖大太陽底下去偷摘杏子,摔了還惦記著吃。也見過容淖身上無意間掉出來的小梨,那青皮光看著便讓人覺得舌根泛酸,她偏偏還在上面留個排小小牙印。

活像個像個頑童,什麽都敢咬一口。

策棱唯恐她一時興起,逮著六月柿也想嘗嘗味兒,索性把果子薅了個幹凈,盡數帶走。

“……”容淖唇角抽搐,閉目屏息,才勉強忍住罵罵咧咧的沖動。

嘠珞端著一壺涼茶從另外一條小道匆匆跑回來,見容淖面色寒煞,眉宇堆積不虞,立刻問道,“公主知道舜安顏少爺在前湖失足落水,改日再去藏拙館為大阿哥鑒畫的消息了?”

滿族稱名不稱姓,舜安顏雖姓佟佳,但尋常只稱作舜安顏少爺。

譬如曾經權傾朝野的鰲拜,本姓蘇完瓜爾佳,但時人多稱其為鰲中堂。

“什麽失足落水?”容淖直覺不對,灌了一杯涼茶,勉強壓住渾身的不適,“你說詳細些。”

“舜安顏少爺過前湖邊的石子路時,遠遠瞧見柳偏僻處樹蔭下有一女子在舞棍弄刀,嘴裏還吊著戲腔,灑然飄逸。一時興起,便悄悄摸上疊翠假山,想要靠近欣賞一二。”

嘠珞嘖嘖偷笑,“幾個巡邏侍衛見他行跡鬼祟,以為是歹人,沖上前去抓捕。雙方爭執間把假山壓垮了半拉,舜安顏少爺和著大片泥石一起落了水,聽說狼狽得很,腦袋險些破個窟窿。五公主清高無垢,若聽聞了這消息,怕是會氣得七竅生煙。”

這麽湊巧?

容淖想起莫名其妙出現,開口便一副了然於胸,訓斥她行事無狀的策棱。

他是一等禦前侍衛,為負責此次禦駕出行安危的副統調,如果他要暗地裏使絆子,簡直輕而易舉。

為了腦袋不長草,他還真敢!

容淖憤憤攥緊拳頭,忍無可忍罵出聲,“混賬禿瓢!”

她不確定策棱是否藏身在附近在監視她的一舉一動,氣急之下,幹脆扶著廊柱,對準東西南北每個方向罵了一句!

“……公主你……”嘠珞瞬間收起幸災樂禍,不敢置信問道,“熱昏頭了?”

“哼——”容淖黑著臉,氣急敗壞拂袖離開。

嘠珞見她背影顫顫巍巍的,趕緊抓起陽傘追出去把人扶住。

主仆兩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山亭。

策棱才從一棵雙人合抱的古樹枝丫上一躍而下,隨手把那堆六月柿扔到隱蔽處,這才離開。

“哥,我這邊一切順利,你那邊如何。”策棱走下山亭,回到侍衛輪值的廡房,恭格喇布坦立刻迎了上來,“可有對小十格格把利害關系說清楚?”

自萬壽節當夜,兄弟兩聽見容淖花樣百出的誆騙五公主後,便借由職務之便,不動聲色盯住照水閣,想看看容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容淖這大半個月幾乎足不出戶,今日卻在見過五公主後,頭頂三伏天,巴巴跑到舜安顏去藏拙館的必經之路守株待兔了。

正當婚齡的少女蓄意‘偶遇’外男,目的不言而喻。

多年前的記憶過於深刻,在他們兄弟二人看來,不管容淖年歲幾何,她始終都是種痘所那個一身小奶膘,想倒水還得費勁踮腳去夠桌子的小團子。而非來日將遠嫁漠北,牽涉自身利益臉面的和親公主。

小兒貪玩走岔了路,大人應當及時引導修正。

策棱此番本意並非指責容淖,而是引導。

舜安顏不僅生性風流,且已是板上釘釘的五額駙。她若硬要壞人姻緣,怕是討不到好。

誰知,一言不合……

策棱下意識抹了把明明長了一層短硬青茬子,卻還被硬罵作禿瓢的腦袋,頗覺頭疼。

他萬萬沒想,這株歪歪扭扭的小樹苗不僅一根筋,還是屬鐵樺樹的,脾氣又臭又硬!

“罷了,不必理會那是非不辨的小孩。”策棱冷然道,“你看牢舜安顏即可。欽天監算過,半月後是吉日,宜禦駕北巡。屆時隨駕人丁逾三萬,人馬混亂,務必掐斷他二人任何接觸機會。”

恭格喇布坦看策棱的表情,已猜到今日勸阻容淖並不順利,所以只能從舜安顏下手,鄭重點頭稱是。

-

容淖並不知策棱兄弟二人已在背後把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回到照水閣,一下歪倒在貴妃榻上,閉目不言。

她面色沈抑暗晦,好似狂風暴雨將至的前兆,震得嘠珞不敢再嘰嘰喳喳追問不停,輕悄悄準備去喚人打了兩桶水來,伺候容淖梳洗一番。

三伏天在外待了一兩個時辰,還走出這麽長一截路,身上難免沾了汗意。

嘠珞一腳還未邁出內室,忽然聽得身後一聲悶哼,回頭望去,當下幾乎嚇得魂飛魄散,脫口而出一句,“公主,你怎麽吐血了!”

容淖綿軟癱在貴妃榻上,鮮血把秋香色軟枕染變了色,襯得少女姣好秾麗的面容,一派陰郁死氣。

她艱難取下隨身攜帶的荷包,無力遞向嘠珞,聲若蚊蠅,“不許聲張……你……按裏面的藥方……去煎……一副藥。”

嘠珞雙眼含了一包眼淚,撲倒容淖跟前,替她擦拭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慌得像只無頭蒼蠅,嘴中不斷念叨,“煎藥,對,該先吃藥止血。不對……煎藥太費事了。公主上次煉的丸藥還有幾粒,奴才帶在身上呢,先吃這個!”

嘠珞顫著手飛快取出一粒藥丸往容淖嘴邊塞。

“沒用了。按藥方重新煎藥……我用過新藥……立刻會好。”容淖微側開頭躲避,半闔的雙目隱藏所有情緒,反覆叮囑,“不準……張揚。”

“可是,可是……”嘠珞瞧著源源不斷湧出的鮮血,眼淚跟著下來了。

她雖不通醫理,但她照顧容淖多年,很清楚容淖的病情反應。以往容淖在四季交替,病情加重之時會咳血。

可這一次,卻是直接吐血。

近來容淖身體明顯好轉,瞧著精神頭好了許多,眼下毫無征兆吐血,觀之情形分明比過往每次臥病都兇險許多,病情急轉直下,反覆詭異至此,嘠珞忍不住抽噎勸道,“公主咱們還是傳太醫吧,你也能省省心力,好好養病。”

“信我……一次。”容淖倏然睜開眼,費力抓住嘠珞。

嘠珞眼睜睜看見她眸底的懇求一點點黯淡,直至微弱,但她的手始終固執,力道分毫不減。

嘠珞捂著嘴,最終還是泣不成聲點了頭,拿上荷包裏的藥方,直接沖進容淖的小藥房,抓藥煎藥,未驚動旁人半分。

容淖服下藥後,效果立竿見影,從氣息到面色,全無乍然吐血時奄奄一息的駭人病狀,恍然間好似又恢覆到了這段時日天下太平的康健狀態。

不過到底是吐了不少血,傷了內裏元氣,需要休養,索性以游玩時中暑為由,抱恙閉門不出。

皇帝公務繁忙,聽聞她微恙靜養的消息,雖未親自前來照水閣探望,但流水一樣的名貴藥材,珍奇首飾從未斷過。

後妃們習慣揣度皇帝的態度行事,識趣得很,知曉不宜上門叨擾容淖養病,只紛紛派遣宮人送上重禮慰問。

八公主與容淖同在一處院落,上下樓住著,不好像妃嬪們一般只送禮不露面,親自登門問候。

初入容淖溢滿藥香的內室,八公主還顧忌著上次容淖說過不喜旁人進入內室的話,神情略顯拘束。幾句問候下來,她見容淖態度不錯,還讓人給她上了甜湯和點心,樂滋滋一笑,沒心沒肺的話簍子本性立刻暴露無遺。

八公主湊到拔步床杌凳坐下,和容淖挨得極近,小聲絮叨,“六姐姐整日閑在屋中,肯定悶得慌,我來給你講講近來暢春園中的熱鬧事吧。”

容淖少見八公主聒噪之時還會保持謹慎,料想她要說的‘熱鬧事’,牽涉到的人身份肯定不低,猶豫一瞬,還是點頭。

那藥能堅持的時間比她預期短了許多。

她沒有時間繼續幹等五公主替她探聽舊事,應該適時挖掘新途徑了。

這宮苑裏的事圈圈繞繞,看似毫無關聯的事,沒準會有千絲萬縷的糾纏,多聽兩耳朵外面的事,說不定真能抽絲剝繭出頭緒。

八公主說的頭一樁‘熱鬧事’,便是有關未來五額駙舜安顏的。

原定伴駕北巡參加木蘭圍獵的舜安顏,突然被任命為采詩官,即日起一路南下,收錄詩集,不再隨駕。

不用細想也能猜到,約摸是舜安顏窺艷墜湖的消息傳到皇帝耳朵裏了,皇帝自己正因春常在之事陷在艷事旋渦裏,暫且無法脫身。結果親自挑選的準女婿冷不丁又搞了這一出,讓本就不妙的局面雪上加霜。

皇帝顏面掃地,索性暫時把人打發南下采詩去,一能避開流言蜚語,二是眼不見為凈。

“皇阿瑪對五姐真好。”八公主艷羨道,“分明在氣頭上,還顧念著愛屋及烏四字。”

采詩官一職自周朝設立,看似是個人微言輕的卑弱官職,實則內裏大有由頭。

采詩官猶如皇帝散落飛翔在民間的蜜蜂,政見議論,奇聞異事,民間疾苦,都會通過采詩官收錄的詩詞,上達天聽。

舜安顏被罰南下做采詩官,若想諫言立功輕而易舉。將來他能帶著功賞返京迎娶五公主,如此,也算妥善找回了五公主此次損傷的顏面。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生遠,應如是了。”八公主再次感嘆,“算起來,皇阿瑪算是待女兒極好的君父了。上面遠嫁蒙古和親的姐姐們,皇阿瑪都特地等她們年紀大些再指婚,怕年紀太小遠去塞外適應不了。而且每年北巡,皇阿瑪要麽會招她們皇賬相見共敘父女天倫,要麽直接下榻公主府邸。”

容淖笑笑,想起那些年紀輕輕便瘞玉埋香在草原的和親公主,不置可否。

八公主見容淖反應平平,並不覺得掃興,反正她真正需要的只是一個身份相當的傾聽者。

因為她的絮叨裏涉及君父、皇姐及親貴,底下奴才們不過聽她提個名字,已嚇得跪地磕頭求她饒命,口口聲聲稱“奴才不敢妄議”,實際上是不敢和她一起討論,怕她哪日翻臉算總賬,實在無趣得很。

八公主約摸是憋得狠了,灌了一口甜湯,又自顧轉了話頭,說起另一樁事。

“聽說前兒個,大張夫人在來暢春園為小叔子請罪的路上小產了,血流了一地,險些救不回來。”

小張大人漏夜跑馬、擅闖宵禁,奔到暢春園討還媳婦兒,把君奪臣妻之事鬧得沸沸揚揚。

張家上下惶恐不已,其父兄老張大人與大張大人捧著頂戴入暢春園面聖請罪,張家女眷也遞牌子求見太後。

因老張大人的夫人多年前生小張大人時難產而亡,張家中饋事務皆由進門多年的長子媳婦大張夫人統管,長嫂如母,大張夫人便代為出面了。

“大張夫人似乎並不知曉自己有孕在身,疾風火燎慌了神……也是可憐。”八公主唏噓一聲,撅著嘴微不可察嘟囔,“皇阿瑪……造孽。”

她本性純粹,變臉也快。上一秒還在誇皇帝待女兒好 ,卻並不耽誤她下一秒為弱者抱不平。

容淖終於有了反應,“大張夫人從前可生養過孩子?”

“自然生了,一子一女,都順順當當的。”八公主道,“不過,她這一胎懷的時間間隔太久。聽聞她已年近四十,多年來再未遇喜,一時忽略也是有的。”

容淖垂眸,她對萬壽節那日,大張夫人獨自邁出寧壽門那一幕還有印象。

乍聞禍事臨頭,大張夫人嚇得六神無主,猶能強撐現身於人前,粉飾太平。由此可見,此人並非真正的體弱膽怯之輩,肚子裏的孩子也算強勁。

這樣一個能在皇家秘辛前,避害保全自身,平安踏出宮門的女人,卻在入暢春園的路上被嚇得小產了。

這事,未免透著古怪。

——張家,還真是把怪事湊在一處了。

容淖細問八公主兩句大張夫人小產時的情形,八公主聞言,眉頭擰成兩條毛毛蟲,“後宮那些娘娘們生產時,隔得老遠也能嗅到空中的血腥味,我光想想我以後也會生孩子便覺得脊背發涼,哪裏會仔細打聽別人小產時的形容。”

“我都想好了,除非我未來的額駙生有謫仙之姿,笑如朗月入懷,愛我敬我,折服我心,否則我才不願意舍了命給他生孩子。反正我是公主,他能奈我何!”

“……”容淖無言以對。

“六姐姐,我能否問你一個問題?”八公主捧著臉蛋兒,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滾熱的氣息湊到容淖耳邊,神秘兮兮道,“你知道為什麽越是年長的男人,越喜歡孱弱生憐,碰一下就哭兮兮的姑娘嗎?如此推論,如我這樣身強體壯的,喜歡我的都該是很年輕的男子對不對?”

“……不知道。”容淖噎了一下,緊接著詫異道,“你為何會提起這個?”

八公主年方十四,平時見的男人除了皇帝就是皇兄弟們,為何會對男人的喜好這麽有研究。

“還不是上次六姐姐你發現我能輕易見到春常在,提醒我長個心眼。我實在想不明白你的話,只能去問宜娘娘。”八公主無辜道,“宜娘娘聽罷因果,只嚴厲叮囑我不要再和春常在來往,並未告訴我原因,便趕我下去繡花。”

“但我實在太好奇了,幹脆趴在碧紗櫥偷聽宜娘娘和掌事姑姑說話。”

八公主惟妙惟肖模仿出宜妃當時倨傲不屑的姿態,學舌道,“冷眼瞧著,這男人可比女人還不甘心服個‘老’字,本事弱了,索性找個更弱的漢家女成逞威風。哼,為著這一枝梨花壓海棠快哉,竟心甘情願遭道行,亂綱紀。也是,束手束腳活了大半輩子,如今朝堂後宮盡在掌握,人生得意須盡歡。”

“宜娘娘差不多就說了這些,唉?”八公主懵懵懂懂瞪大眼,滿是困惑盯著容淖,“六姐姐你臉怎麽紅了?”

“……”光聽開頭八公主開頭那一席話,容淖是真沒明白宜妃的言下之意,直到聽見‘一枝梨花壓海棠’這句暗諷老牛吃嫩草的詩,才恍然大悟。

“到我歇息的時辰了,你先回去吧。”容淖耳根滾燙,佯咳一聲,若無其事道,“你好像很喜歡這個甜湯,我讓嘠珞隨你一同上樓,教你的宮女熬制。”

“那好吧,六姐姐你好好養病。”八公主困惑未解,意猶未盡,但看在甜湯的面子上,只得點頭,“我改日再來叨擾你。”

打發走八公主,容淖倚窗喝了一盞清茶,才勉強趕走窺破長輩房中事的尷尬。

容淖隨手抓了本醫書,沒看兩行,八公主那番唱作俱佳的學舌不經意間又冒了出來,存在感極強。

不過這次,容淖思緒還算冷靜,敏銳抓住了宜妃話中的怪異之處。

為何宜妃會在與心腹姑姑私下嘀咕時,諷刺皇帝是“心甘情願遭道行”,這話明顯意有所指。

張府那一家子果真有古怪?

容淖凝神,從萬壽節夜宴開始,嘗試在腦海中順捋條理。奈何她得知的所有線索都是道聽途說,散亂不堪,千頭萬緒,一時難以梳理。

容淖嘆了口氣,目光無意落到樓下那一坑淺水金魚池附近。

金魚池邊上的花圃裏,花房小太監忙得滿頭大汗,正給幾株蔫頭耷腦的蘭花翻盆鋤草。

那幾株蘭花瞧品相八成是救不活了,枝葉根莖卷曲,一如路邊雜草,全無空谷幽蘭的清麗模樣。

容淖散漫收回眼,往屋內走出兩步,面上倏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對啊,空谷幽蘭……

她怎麽把這忘記了。

嘠珞教八公主的宮女做完甜湯回來,見容淖不在床上休息,心頭沒來由一跳,立刻想轉身出去找。

容淖的聲音在隔壁布置成小藥方的偏室響起,“嘠珞,你快過來。”

“公主,你不是答應我會好好休養,怎麽又跑來擺弄這些藥材了。”

嘠珞一臉急白了臉,她行事大大咧咧不算聰明,但也並非一味憨傻。容淖上次給她的藥方見效太快,效果太好,讓人膽戰心驚。

所以她和容淖說定了,容淖必須靜養身體,否則她便要去稟告皇帝,請太醫院院判親自診斷容淖的身體究竟是虛是實。

“不是藥,是香料。我總在床上躺著也是難熬,隨便找點閑事散散精神。”容淖把一只精巧的祥雲調香玉盤遞到嘠珞面前,“你聞這個,可像萬壽節當夜,我們在寧壽宮小花園與那兩個嬤嬤插身而過時,聞到的味道。”

嘠珞深嗅了一口,蹙眉思索道,“像,但好像又不如那夜聞見香味勾人心魄。許是過去太多天,奴才記不清楚……”

容淖‘唔’了一聲,擡手把細瓷搗藥罐裏早準備好的粉末混進去香粉裏攪勻,靜置片刻,等香粉融合反應片刻後,才示意嘠珞,“你再聞。”

“咦?公主你方才加了什麽進去?”嘠珞驚奇展顏,“這下味道真正對極了。乍聞清淡如幽蘭,後調卻是濃烈恣狂的野玫瑰香氣,弗淡弗濃,驚心動魄,引人遐想,正如小張夫人其人……呃……”

嘠珞激動之下說順溜嘴了,一不留神提到了宮中禁忌,忙一把捂住嘴。

容淖瞥她一眼,半倚在玫瑰圈椅中,“你說得沒錯,那確實是朵野玫瑰,渾身的尖刺。”

“公主這話是何意?”嘠珞疑惑道。

容淖指了指那只細瓷搗藥罐,平靜道,“我最後加進香料裏的是蓖麻子粉末。”

“蓖麻子!”嘠珞不敢置信,“蓖麻子可是毒藥,隨便取兩粒,便能毒死一個半大的幼童。小張夫人……不,春常在為了愛美在香粉裏加毒藥,她是膽子太大還是不知蓖麻子有毒?”

蓖麻在民間十分常見,根葉都可入藥。

其葉可消腫拔毒,滅蛆治瘡。其根可祛風活血,止痛鎮靜。但其結的果子卻是毒物,幼童孕婦最為禁忌。

容淖給通貴人配的鎮靜藥需要用到蓖麻根,一通百通,對蓖麻子還算了解。

“我猜是……”容淖言簡意賅回答嘠珞,“是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孩子?”嘠珞卡了一瞬,驀然想起八公主絮叨的那些閑話,嚇得都結巴了,“公主是說……大張夫人小產可能與春常在脫不了關系?可春常在為何要這麽做?大張夫人不僅是她的妯娌,還是她的族姐,兩人同出自麻溪姚氏,這講不通。”

“可能是厭煩極了規行矩步走這世間一遭,不願再事事隨人之後。”容淖想起萬壽節夜宴初見,小張夫人一直低眉順眼跟在大張夫人身後,不像平輩姐妹,分明是把大張夫人當半個婆母伺候,遂漫不經心補充一句,“奮不顧身想搏翻身。”

“是了!”嘠珞一拍大腿,“奴才記得,萬壽節夜宴時,小張夫人梳著蚌珠頭,那是未出嫁漢女的裝束,她如此裝扮並非是因嫁為人婦的日子短淺,犯錯失誤,而是有意為之……嘶,公主,這事我們可要立刻稟告太後?”

“不急,她怪有意思的,手段不錯。若她能在後宮掀起浪花,我也許能借一股東風。”

容淖記得,上次八公主對她提起小張夫人時曾說過。

新的春常在郁郁寡歡,幾次尋死不成,衣帶漸寬,扶風弱柳,身姿不盈一握幾乎能做掌上舞。

細想一下,若春常在真心厭惡落入宮廷,尋死何其容易,哪會命大到三翻四次死不成。再不濟,隨便往臉上劃拉一刀,毀容絕寵總是容易的。

這位春常在想必十分清楚皇帝到底看中了她什麽,才有這三番兩次的折騰。同樣都是美人,唾手可得的後宮三千滿族佳麗千篇一律,可遠比不上得手一位風姿綽約,既嬌柔又貞烈的漢女臣婦來得刺激。

而且,想要徹底擁有這位佳人臣婦,還得頂住漫天‘君奪臣妻’的流言,冒天下之大不韙。

皇帝此舉看似荒唐無道,貪圖美色,實際上何嘗不是在尋著由頭,放縱自己。

皇帝八歲登基,朝政不穩,前朝有鰲拜三藩威脅,後宮有太皇太後坐鎮。後來鰲拜死,三藩平,太皇太後崩逝。皇帝一口暢快氣沒喘平,漠西噶爾丹又頻頻作亂,大有直搗京師,取而代之之勢。

雙方交戰多年,各有勝敗。直到幾年前,噶爾丹敗走科莫多,自絕千裏草原,其餘部勢力卻是未散,繼續蟄伏漠西與漠北,塞上戰事勉強算是告一段落。

心腹大患除去,皇帝終於能舒舒坦坦做幾日太平君王,不用束手束腳,兢兢業業勵精圖治。

為君的巨大枷鎖落下,為人的本性便如雨後春筍冒出頭。

這樁樁件件,正正好對上宜妃娘娘背後啐皇帝不服老,心甘情願遭道行,人生得意需盡歡的話。

春常在擅長揣摩人心,宜妃更是慧眼如炬,後宮妃嬪們聰明人紮堆。

往後的日子,怕是難免一場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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