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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番外(三):宣城公主李彩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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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番外(三):宣城公主李彩華

開元二年入秋,我病倒在自己的高安大長公主府。

他們都說,我將高宗皇帝的畫像懸於內室,日夜觀望,感咽於地,遂成心疾。

年輕的皇帝李隆基數次遣送奉禦醫佐,既宣告我的、也彰顯他的孝心。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日日盯著那張畫像,不是思念,而是詛咒。

我詛咒他永生永世困於無間地獄,靈魂永遭烈焰舔舐,不得超生。

是的,我詛咒的是先帝高宗、我的親生父親——李治。

我出生在貞觀二十三年的深秋,那時祖父病重,第二年父親就即位了,從此大唐的年號就成了永徽。

永徽,那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六年。

父親常常來阿娘的宮裏,將我和長我一歲的兄長一起抱在膝頭,一遍一遍地親著我們的額頭,看著被阿娘抱在懷裏的阿姊,高興地說我們是上天送給他的禮物。

父親一共有四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他卻總是說,阿娘的三個孩子才是他最疼愛的孩子。後宮之中,父親最愛阿娘,所以也最愛我們。

阿姊和我在永徽元年就有了封號,她被封為義陽公主,我被封為宣城公主。而阿兄,享受了只有皇後次子才有的封爵——雍王。

阿耶會叫阿兄的乳名——鸛奴,卻只叫我和阿姊各自的名字。我撅著嘴跑去質問他,是不是偏心阿兄,為什麽我和阿姊都沒有乳名。阿耶笑著點著我的鼻子,說阿兄生下來就體弱,才取了一個乳名的,又說我這麽小的年紀,就像阿娘一般潑辣了。

我年紀雖小,卻看得出來,相比於阿姊的柔弱乖順,阿耶更喜歡活潑好動的我。在整個永徽年間,我是大唐最受寵愛的公主。

可惜,永徽只有六年。

隨著那個從感業寺被接進宮的武昭儀成了皇後,阿娘和被廢掉的王皇後被囚於別宮,很快就死於非命,而我和阿姊一起去了掖庭。

掖庭,本該是犯官妻女去的地方,卻住進了當朝皇帝的親生女兒。七歲的我和十歲的阿姊,連公主的名號都沒有被剝奪,就被剝奪了擁有父親的資格。

成王敗寇,我阿娘既然與武氏相爭,我便承擔餘下苦果。我不恨武後。

可我恨李治。他是我們的親生父親,他比誰都清楚我和阿姊的無辜,但他做出了最懦弱、最殘忍的選擇——沈默。

他們說,李治的懦弱是因為武後。

可我知道不是,我阿姊、阿兄也知道不是,我們見過武後來到長安太極宮以前的李治。

他的懦弱從來都不是面對女人的懼怕,而是身為人父的漫不經心。有他的一言不發,才有武後的助紂為虐。

阿娘死前說,她定要轉生成貓,讓武後轉世為鼠,生生世世,她要活活掐死她。

阿娘錯了,害死她的不是武後,是她自己的夫君,是我的父親。

掖庭的宮人對我和阿姊不好,卻也擔心皇帝有一天突然想起了這兩個女兒,不敢對我們太壞。可我明白,我和阿姊若不想一輩子都待在掖庭,就不能只靠著李治突發善心。

我留意任何飄蕩在掖庭的傳聞,我要利用一切我能夠利用的東西,把我自己和阿姊救出去。

二十三歲的這一年,我終於趁著皇帝和皇後東巡洛陽,把那個素有“至純至孝”聲名的異母弟弟太子李弘,騙到了掖庭。

阿姊心有顧慮,總想勸我安分度日,她怕這一次如果失敗,我們就連命也沒有了。我反問她,難道你想一輩子老死在掖庭麽?她低頭咬唇不語,我沒有給她猶豫的時間,強迫她換上粗陋的衣衫,故意摔倒在太子的面前。

太子李弘以為是掖庭的宮人,命人扶起我們,客氣地問她掖庭是否住著兩位公主。

我擡頭一笑,顫抖著嘴唇叫了一聲,阿弟。

他長得真像阿耶啊。那樣白凈的臉龐、那樣清秀的眉眼、那樣柔和的笑容,仿佛上一刻還將我抱在膝上,點著我的額頭笑說哪裏來的潑皮小娘子。

我清醒過來,看到滿面震驚地落下淚來的李弘,又急忙假意懼怕地跪下叩頭,嘴裏不停地說著自己失禮。

二十歲的李弘推開身邊的宦官,親自扶起我和阿姊,一遍一遍地替自己的母親道歉,又以太子的身份保證救我們出去。

真是個長在富貴溫柔鄉裏的皇太子,這樣容易被人利用,又這樣懵懂地看不穿誰才是始作俑者。

不到兩個月,我和阿姊就真的接到了賜婚的聖旨。兩個駙馬都是正八品的翊衛,雖不是士族門閥,卻也家世清白、人品周正。

這就夠了。只要能看到掖庭之外的天空,只要能過上有家的日子,就足夠了。

可是阿姊還沒有夢醒。同日成婚的那一天,她竟然沮喪地說,原以為阿耶會來相送的。我只能搖搖頭,幸好我們不用再待在宮裏,這個夢她願意繼續做,那就不要再三叫醒她了。

兩個駙馬升為刺史、外放出京的旨意,竟然是武皇後下的。對於兩個於她沒有威脅的失寵公主,既然兒子親自去求了,她會真的給足了面子。

我和阿姊依依惜別,心中都很清楚,這一別也許就是一生。阿姊跟著駙馬權毅去了袁州,我去了潁州。

我對自己的駙馬王勖笑著說,真是抱歉,原本也許一輩子都不用離京的。他竟握住了我的手,勸我寬心,說我以前受過的委屈,他都會補償給我。

我不曾將以後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卻真的在這一刻心動了。誰不知道我和阿姊是燙手的山芋?可他被迫接手了,竟還願意對我好。

也許老天真的要開始補償我了。在潁州的日子風平浪靜,我們的孩子相繼出生,三子一女,也都一天天長大。

宮裏的消息還是會知道幾分。那個曾救過我和阿姊的異母弟弟李弘,死於我離開掖庭的第五年。再之後,武皇後的次子李賢被立太子、又被廢掉,直到永淳二年,另一個皇太子李顯即位。

李治終於死了,我滿心歡喜,也漸生憂慮。我雖恨他,卻也明白只有他活著,我才能繼續現在的日子。聽聞新皇帝李顯年少勇烈,這樣的人,不會像李弘一樣保護素未謀面的異母姊姊的。

李顯很快被廢,武太後的幼子李旦成了新皇帝。這樣的變故實在太快,快到我開始擔心我那同母兄長的生死。許王李素節被軟禁了多年,終於在武太後的恩惠之下升為舒州刺史。

將欲廢之,必固興之。我只願阿兄頭腦清楚,不要聽從身邊人的挑撥,也許可以茍延殘喘幾年。

一波又一波的李唐宗室遭到清洗,武太後如願以償地成了女皇帝。這樣的人,阿娘怎麽可能是她的對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阿兄在武周王朝建立的一個月後,被縊殺於從舒州到洛陽的路上。聽聞,他的九子四女都被誅殺,只留下不到六歲的四子一女,跟著他的妻妾被關在雷州。

第二年,我的丈夫王勖以謀反的罪名被處死。我們連越王李貞的起兵都避之唯恐不及,又怎麽會在此時自取滅亡?不過是武曌稱帝未久、根基不穩,要絞殺所有的李唐宗室罷了。

終歸是我連累了他。三個兒子被關在絳州,而我帶著十二歲的女兒,又回到了另一個掖庭。

洛陽太初宮的掖庭,比長安更為逼仄。四十三歲的我,又重新在這裏見到了四十六歲的阿姊——李下玉。

她形容枯槁、面色憔悴,發色早已灰白,看上去竟像七十歲的婦人。看到我,她只是暗暗流淚,不願開口說話,三日之後,才一點一點吐露著這些年的經歷。

原來離開掖庭、得到二十年平凡生活的,竟只有我。她的丈夫權毅恨她連累了自己的前途,又知道她不受皇帝待見,動輒打罵淩辱,連衣食供給都常短缺,甚至遠不如我們在掖庭的時候。

她只有一個女兒,如今已有二十八歲,嫁給了從七品的參軍李湛然。此次變故,所幸並沒有牽連到她。

二十年在宮外,我們並不敢聯絡對方,我對她的情狀一無所知。我緊緊地抱著她的肩膀告訴她,從此我來保護她。

在長安的掖庭,我們至少還是徒有虛名的公主,是皇帝的女兒。可在如今的大周王朝,皇帝是我們阿娘的敵人,我們和這裏任何一個宮婢都沒有區別。像從前一樣靠宦官內侍的善心度日,是不可能的。

阿姊還是離開了。她一日瘦過一日,吃不下飯,也總是難以入眠,日漸消沈。回到掖庭不過一個月,她就死了。

我要活著。我不僅要活著,我還要好好活著,要比從前在長安掖庭時活得更好、更有尊嚴。

要向大周皇帝投其所好,自然不能僅僅歌功頌德、偽造吉兆,這樣的事別人也都可以做。只有把自己變成吉兆,才會得到不可更替的優待。

我偷走了在這裏講經的宮人的幾頁經卷,在皇帝身邊的女官韋氏來到掖庭的時候,告訴了她,總有菩薩日日入夢,似要點化於我。菩薩化身萬象,但更多的時候,似乎是凈光天女。

武曌為稱帝造勢,在全國大肆刊印《大雲經》,暗示臣民自己乃佛祖化身的凈光天女,得位之正不言而喻。

她是凈光天女,那我就是凈光天女要度化的凡人。

那個韋娘子幾分猶豫,我又稱她為慈悲之人,名為誇讚,實為逼迫。為了好好活下去,我只能逼她去冒險。一個禦前侍奉的女官,就算是罪臣之女,也遠比我的境況好,她幫我不是應該的,但我別無他法。

一年之後,我得到了一方絹帕。上面是賢首國師手抄的《心經》,還蓋著皇帝武曌的私印。我可以在掖庭好好活下去了,但我永遠失去了女兒。她高燒不退,等醫佐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從此以後,支撐著我活下去的,只有求生的本能,和對李治的恨意。

神龍元年,大唐覆辟,我被新皇帝李顯封為宣城長公主,終於再一次離開了掖庭,在長安擁有了屬於我自己的公主府。

除此之外,李顯還賞我實封一千戶,準我像太平公主和他自己的女兒一樣,在公主府置官署、養謀士。

我知道,我不過是個陪襯的,也就只是安安分分地替他養著謀士,好與他的弟弟相王李旦抗衡。

三個兒子都被召回長安、委以官職,他們牢記著我的教誨,兢兢業業地做事就好,不可結交宗室,不可涉足兵馬。

後來又有幾場政變,說穿了也都與我無關。無論李顯還是李旦誰做皇帝,都會因為我是高宗之女而優待我。當然,除了李顯的皇後韋氏,她贏了對我無益。

兜兜轉轉,李旦登基,我被改封為高安長公主。

我很喜歡這個封號,因為不是“宣城”,不是李治選擇的封號。

又過了兩年,太子李隆基登基,與太平大長公主爭得不可開交。

已經是高安大長公主的我,不用管他們之間的事,安心在府中養老,安心在府中……恨著高宗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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