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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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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舊夢

含涼殿依太液池而建,幾個內侍輕而易舉地就把寫滿論疏的紙卷擡了過來。

阿鸞將燭臺遞給我,面含擔憂地問:“娘子,當真不要了嗎?”

我沖她笑了笑,將手中的燭火一一引向堆在池邊的經卷,有我的,有慧苑的,有國師的。

這些年花費在其中的精力,那些徹夜不眠的辛苦和喜悅,隨著升騰而起的火焰,一點一點消失不見。

手腕上的龍晶石佛珠冰涼入骨,我脫下後猶豫片刻,還是沒有扔進火中。

回頭對含涼殿的內侍說:“煩請公公將此物上呈陛下,就說我想討個禦筆刻在珠子上。”

內侍有些驚訝,很快就連連點頭,雙手恭敬地托起佛珠。

燒了有兩刻,竄天的火光幾次逼退我們,逐漸黯淡熄滅,才終於徹底化為灰燼,一股腦滾入太液池中。

整個人都是灰撲撲的,我隨意拍了拍衣袖上沾著的細灰,低頭又往含涼殿而去。

還沒進門,就聽內侍說,豆盧貴妃和玉真公主已等了有一會兒了。

“豆盧貴妃?”我很是驚訝地問。

內侍點頭,又催我快些進殿,我擡頭就看見兩個女道裝扮的娘子輕巧地坐在桌案旁。

“瓊仙娘子……怎麽又是貴妃了?”

豆盧瓊仙回頭一笑,“聖人恩賜我享貴妃的品級待遇,凡入宮也以貴妃相稱,但我還是住在宮外的。”

我為她松下一口氣,點頭道:“那我就無須行禮了。”

又對李持盈輕輕一拜,“見過玉真公主。”

李持盈忙起身回禮,“韋姨不必如此。”

我微笑著招呼她們用茶湯,“我與瓊仙數年未見,不知今日來有何事?”

“我和持盈都是奉召入宮的,聖人擔心你一個人待著悶,讓我們來陪你說說話。”

我有些無力地回說:“我也習慣一個人待著了,實在不值得叨擾你們。”

豆盧瓊仙笑安慰道:“芳媚已經受封賢妃,可是卻沒有你受封的消息,我和持盈也確實擔心,想來看看。”

我自嘲道:“哪裏會有沒有娘家人的一品夫人呢?”

“韋姨,韋氏之亂的株連,沒有波及到你”,持盈側頭正色,“阿耶也嚴令,不許任何人再提。為了此事,阿兄還和阿耶生了許久的悶氣。”

“是……你阿耶讓你來跟我說這些的麽?”

持盈搖搖頭,“是我親眼所見。韋姨不必心急,雖然會有人反對,但阿耶一定能擺平,讓韋姨安心受封的。”

“安心受封?”我笑了一聲,“再給我換個姓氏,重新尋我都沒有見過面的娘家人嗎?”

“團兒”,豆盧瓊仙把手搭載我的臂上,“你若想像我一樣出宮獨居,是不可能的。終究要一輩子待在宮裏,還不如為自己掙個品級、找個新的家族當靠山。”

是啊,我連夢都沒有資格再做了。

他不會放我出宮。即使他肯,我在宮外又還有多少牽掛呢?

“瓊仙娘子,我真羨慕你。”

“一個人若你什麽都想要,就會什麽都沒有。你原先不明白,如今也總能體會幾分了。聖人原本比誰都清楚,現在也……”輕微的嘆息,她沒有再說下去。

我不願再想這些,腦中思索著我想要盡心卻無能為力的事。

“豆盧貴妃,玉真公主”,我跪下恭敬地說,“你們一個是太子殿下的養母,一個是他的胞妹,等到他日太子即位,可否替我求一求恩典?”

李持盈略略皺眉,“韋姨,我不參政事的。”

“團兒,韋氏不可能平反的。”

我笑著搖搖頭,“不是為了我阿姊,是……說到底金城公主是替玉真公主出降吐蕃的,兩國邦交戰事我自然不懂,可若金城公主有難,還望玉真公主能替她在太子面前說幾句話。”

李持盈微楞,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急忙點頭,“只要與軍政大事無關,我一定盡力。”

“還有……長寧公主,我擔心日後……”

“放心吧”,豆盧瓊仙拉起我,“長寧公主的宅邸別院,全都交還給了陛下,其中幾座還特立為景雲祠,歌頌陛下仁愛功德。她是個聰明人,又只是公主,不會有事的。”

我放心幾分,又開口道:“那……溫王夫婦……”

豆盧瓊仙輕輕嘆氣,“我看你就是個勞心一輩子的命。溫王身份敏感,我沒有辦法向你保證,但我會盡力保住溫王妃。”

我再次跪下,對她們深深叩首,鄭重謝過。

“韋姨,別想這麽多了。快到中秋了,這可是阿耶登基以來的第一個節慶,他可盼著你一起赴宴呢。”

我被她扶著起身,微笑著道:“多謝公主。”

她低頭淺淺一笑,素凈的妝容難掩俏麗的容色,眼皮微垂,蓋住了赭色的瞳仁。

我突然晃神,鬼使神差地說:“公主可否閉上眼睛,讓我看看。”

她露出疑惑的神色,卻沒有多問,很快就閉上雙目,嘴唇彎成好看的弧度。

我不禁擡手,隔著半寸空氣,描畫著她的臉型和五官。

一點一滴,都是十九歲時從敏的模樣。

“團兒。”豆盧瓊仙的喊聲將我從恍惚中拽出。

我清醒幾分,收回了手,抱歉地一笑,“公主,是我唐突了。”

持盈笑著搖搖頭,豆盧瓊仙又道:“你還有什麽想見的人麽?我和持盈都盡量替你找來。”

想見的人……我側頭看了看侍立一旁的阿鸞,對豆盧瓊仙說:“不知道能不能見到宋王?”

豆盧瓊仙和李持盈微微對視一眼,“我幫你遞話就是。”

十幾日過去,我並沒有等來宋王李成器,倒是李旦來過幾次。他見我身子略好些,很是高興,又總想用掖庭和宮中女官的事務讓我打起精神。

我已去過掖庭,諸事井井有條,不必我再去費心操持,也就放心地將掖庭令交還了回去。

臨近八月,天氣已經轉涼,但我仍愛在白日貪睡,等迷迷糊糊地睜眼,發現眼前的人已不是阿鸞。

我掙紮著要起身,卻被他按下,只能低頭道:“見過聖人,阿鸞怎麽也不叫我。”

“你夜裏總是睡不著,好不容易白天能睡個安穩覺,我怎麽舍得喊醒你。”他彎身柔柔一笑,示意我往裏面去一去,自己則順勢在我身邊躺下。

我不得已挪了挪身子,輕聲說:“聖人連日忙碌,怎麽今日白天得閑了,可是有什麽事麽?”

“來告訴你個好消息,安平簡有了兒子,前日我又封了他為代國公,這次算是雙喜臨門了。”

我想起淺眸朱唇、明艷照人的阿羅,好奇問道:“是他安姓的夫人所出麽?”

“是嫡出”,他看著我笑說,“我本想叫他進宮陪你說話,誰知他一心撲在妻兒身上,非要過些日子再來。”

“可有了名字?”

他點點頭,手心不覺撫上我的側臉,“他來請旨賜名,我就起了‘承恩’。”

承恩……還真是個切合時宜的名字。我又問:“小名呢?”

他稍稍驚訝,“這我不知道。”

我沒有再問,只是覺得仍有幾分疲累,又閉了閉眼睛。

左手被身邊人擡起,一片冰涼滑到腕間,我又睜眼掃過,是那一串龍晶石的佛珠。

漆黑鋥亮,上頭竟真的密密麻麻,將玄奘法師所譯的《心經》刻在其中,隸書雄渾敦厚,筆力蒼勁,是他的字。

唯落款處用草書寫著,“李四郎旭輪書”。

“聖人的字舉國稱頌,團兒在此謝過了。”

他握住我戴著佛珠的那只手,將它慢慢貼到他的臉頰,細細摩挲。

“我已經辭了掖庭令。”

他微微點頭,“我知道,你還想做些什麽宮中事務,我都一並交給你。”

“聽聞如今的掖庭令,又是宦官,女官不得再擔任了。女官的最高品級,又恢覆成了五品尚宮。”

他終於睜開雙眼,側躺著面向我,另一只手擺弄著我的碎發,緩緩道:“武周和中宗朝,尚宮從三品到六品不等,女官品級太過混亂,早該收整了。如今恢覆到高宗朝的樣子,才能使人各司其職,宮中事務才能有條不紊地進行。”

“為什麽不能設高一些的品級呢?”

“五品已經不低了,內侍省的宦官,最高也只有三品。”

他的回答沒有在我的意料之外,只是仍不免失落,“那……宮中的內將軍,也都盡數裁撤了麽?”

“世族貴女,即便有善武的,也不該到宮中當值,南衙的禁軍已經夠用了。”

“祭祀大典,也不會再用齋娘了,是麽?”

他無奈嘆氣,身子向我又靠了靠,“團兒,別為難我了。掖庭的那些娘子,我已準許她們領月俸,又專門請來比丘尼和女道定期講經,這些難道不是你想看到的嗎?至於祭祀大典、宮中守將,從前亂象橫生,我有責任讓一切回歸正軌。”

回歸正軌……在他的眼中,不過是這四個字罷了。

那其餘的,諸如女子的爵位是否世襲、被休之母可否服喪三年,我也無須再問了。

原來則天皇後和阿姊兩個人,二十多年的努力,為天下娘子撕開的院墻之內的天空,在朝夕之間就能嚴絲合縫地關上。

好像那一片廣闊的藍天,不過是夢裏浮雲,倏忽而逝。

我咧嘴一笑,“聖人說得對。我替掖庭的娘子們,謝聖恩浩蕩。”

他沒有覺察我的反常,看我終於開開心心地笑了出來,滿臉欣喜地擁我入懷。

愈加收緊的懷抱,伴隨著愈加急促的呼吸,把他的身體繃得僵硬。

自我入宮一個月以來,他有兩三次想要與我親近,我都疏離有禮地推辭過去,他也就不再多說什麽。

我主動伸手,解開了他的衣帶。

“團兒,你……”他怔住,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對他一笑,繼續手下的動作。

他很快就翻身覆上我,不容置疑地變為更主動的那一方。

而我,像一個普通的妃嬪,堆疊著濃重的笑容,取悅他、迎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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