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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景雲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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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景雲元年

唐隆的年號,只用了一個月。

政變之後的許多事,順理成章地進行著。

皇帝李旦改年號為景雲,立第三子平王李隆基為太子,其餘四子皆封親王,分別任南衙、北司的左右將軍。

被貶到地方多年的姚崇、宋璟、張說等人,也都紛紛召回長安,再次拜相。

中宗朝風靡一時的斜封官,被全部裁撤。而公主府置官屬議事的成規,除鎮國太平公主保留,其餘皆廢除。

還有一些事,多少能讓我看得明白。

比如依附阿姊卻反被升官的鐘紹京、崔日用,比如受賞千金的寶昌寺僧普潤,比如絲毫未受牽連的胡僧慧範,比如從紫宸殿轉到東宮去的宦官楊思勖。

阿姊的身邊,早已千瘡百孔。看得見的是萬騎和高力士,看不見的竟有這麽多了。

李旦沒有刻意瞞著我前朝的事,只要我肯問,換班的內侍也都會一一告訴我。

在含涼殿的第四日,未時正是困頓,內侍卻來傳聖人至。

我拖著酸軟的身子跪下,他雖急不可耐地攔著我,我卻還是固執地行完了叩拜之禮。

他撐著我的雙臂,我卻害怕地縮回了胳膊,低頭站在他的面前,一言不發。

一刻的尷尬,他輕聲說:“長寧公主跟著駙馬楊慎交去絳州赴任了,溫王夫婦也將去往房州,跟他生母一起。”

我又接著跪下,“謝陛下隆恩。”

眼前的人突然跪在我的身前,聲音顫抖著說:“你還在跟我生氣是不是?”

“陛下不要折煞罪奴了。”我又要叩頭,這次卻被他死死攔住。

“團兒,有些事我力不能及,但我已經在補救了。長寧公主和溫王都不會有事的,你阿姊和李裹兒,我也命人以一品和三品之禮下葬了。”

是啊……也許他真的願意留下我阿姊和裹兒的命,但她們真的死了,屍體他也要利用得徹底。先是曝屍示眾,威懾不安分的人;後是以禮安葬,得一個仁君的名聲。

擡頭看著他的眼睛,安靜的水面下波濤洶湧,我笑了笑,“我替阿姊和裹兒,謝過陛下了。”

“本想讓你和芳媚一起受封,但你病著,我不想讓她再受委屈,就先冊封了她。等你病好了,我親自寫冊立你的詔書,好麽?”

他笑得那樣安恬平淡,仿佛只是在一個平常的日子,說著最平常的家事。

“從敏和玉容,我都已追封為皇後。靜宣、月瑤,還有芳媚的阿姊,也都追封為妃,永享祭祀。團兒,她們在天之靈,也會寬慰的,你也不用再回想這些事了。”

他的妻妾的後事,有他和他的孩子惦記。婉兒的後事,有太平公主操持。

可是我阿姊呢?裹兒呢?

她們是蓋棺定論的亂黨,是中宗朝吏治混亂的禍首,是景雲朝永遠不能翻身的罪人。

“齊郎,擡進來吧。”他微微側頭,對殿外喊道。

齊郎的身後跟著另一個內侍,兩人各自手持一個往生牌位,躬身停在我和李旦的身旁。

“團兒,你阿姊和裹兒不能公開祭祀,這是我請你阿兄立的,特意送進宮裏,由你祭拜超度。”

心裏湧上無數難言的感覺,我竟不知該不該謝他。

他輕輕擡手,兩個內侍便徑自入了內殿,拾掇桌案的聲音依稀可聞。

“聖人”,我終於開口,平心靜氣地說,“我想見見凈覺禪師。”

“好,我召他明日入宮。”

我搖搖頭,“我想出宮去找他。”

他試探著將手覆在我的手上,見我沒有退縮,終於綻開笑容,“你身子還沒好,出宮一路顛簸,就讓他入宮來陪你,行麽?”

“我身子無礙。聖人,只需半日就好,我是信佛之人,也想……親自去寺中祈福。”

他眼含笑意,手上用了點力氣握住我,卻猶豫著沒有說話。

我無奈一笑,“難道聖人要把我在宮中關一輩子麽?”

他急切地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團兒,我從沒想過要軟禁你,等明日我派人送你出宮就是。”

他從沒有想過要軟禁我,他想的是讓我心甘情願地待在宮裏。

我低下頭,“謝陛下。”

“團兒,你能不能……”他住了口,沒有問下去。

“陛下登基不久,前朝事多,還是先去忙吧。”

他猶豫片刻,看了我好一會兒,還是低頭輕嘆,抿嘴一笑,就起身離開了。

宮車載著我出宮南行,不到半刻就停了下來,我頗為不解,隔著車簾問道:“不是去靜法寺麽?怎麽這樣快?”

外頭駕馬的內侍答道:“就是這裏了,娘子請下車吧。”

困惑地下車,擡頭望去,無比熟悉的院墻和大門擋在眼前,只是“安國相王府”幾個字,被換成了“大安國寺”。

“凈覺禪師在這裏?”

內侍低頭,“是,我們便在這裏等著娘子。”

舍宅為寺是常事,從前的英王府變成了薦福寺,從前的相王府變成了大安國寺。

只是我沒想到竟這麽快。

接我入寺的小沙彌笑得歡脫,徑直引我去了方丈院,那是從前李旦的書院。

阿兄身著絳黃色僧衣,獨自跪在正廳中,一盞盞忽明忽暗的燈火,影影綽綽地映在他的身上,一聲聲木魚敲擊清脆澄凈,如水落於池中。

阿兄口中念誦的,是《往生咒》。

難道不光是我,阿兄也得了李旦的允許,在此私祭阿姊和裹兒麽?

“團兒,進來吧。”

侍者端來兩盞茶湯,擺在我和阿兄之間的桌案上。

阿兄端起輕啜一口,略略皺眉,隨口說了一句,“鹽放得多了些。”

他的神情,比幾日前在韋宅門口從容許多。

“阿兄,你沒有什麽話要和我說嗎?”

他擱下杯盞,淺淺一笑,“李重俊被追封為節湣太子,陛下答應讓他的母親雋娘一同享受祭祀,你可以放心了。”

四兩撥千斤的回話,更叫我不安,我越過桌案抓住了他的手腕,看著他問道:“阿兄,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麽?還有更糟的事麽?”

他輕輕嘆氣,“陛下不準我告訴你,可是長安城人人皆知,又瞞得了幾時呢?”

“是不是長寧公主?還是溫王?”

他搖了搖頭道:“他們都沒事。宮變那一日的事,你知道多少?”

“阿姊、裹兒、婉兒,還有武延秀,全都死在宮中”,我低聲道來,心裏又被壓著,“除了這些,還有別的?”

“宮變之後,兵部侍郎崔日用率兵殺進韋氏的城南族居地。當日的臨淄王下令,凡身高長過馬鞭者,一律擊殺。可是禁軍殺紅了眼,哪裏還會管身長多少,許多繈褓中的孩子也因此喪命。

“京兆韋氏,幾近滅族。”

我抓著桌案的邊角,不敢相信地問他:“你說什麽?”

“就連與韋氏世代比鄰而居的杜氏,也被錯殺了許多。”

“阿兄……”我的身子在發抖,一句話都問不出。

我在兩京經歷過幾次政變,可沒有任何一次,會波及到不涉政事的百姓的。

唯獨這一次……唯獨這一次……

“為什麽?為什麽?”

“團兒,士兵殺人,是會上癮的。”

原來……這一盞一盞的燈,不是為了阿姊和裹兒,是為了千百條全然無辜的性命。

“阿兄”,我抓住他扶著我的手臂,“你什麽都知道,你為什麽還要在這裏?你為什麽要做這個大安國寺的寺主?你為什麽不離開長安?你快走!”

“團兒”,阿兄半撐著我,讓我靠在他的肩上,“你不知道我在嶺南都經歷過什麽。流亡的日子,並不如在皇帝面前低頭容易。我向來不涉政事,也早已出家不再姓韋,聖人能把大安國寺給我,就是給我的現在和以後一份保障。”

我推開他的胳膊,萬千話語堵在胸口,只問出一句,“你什麽都不要了?只要安穩地活著?”

他長嘆一聲,悠悠地說:“我要的東西,自身精進禪觀,再將神秀師父的教誨傳給他人。這一切若沒有聖人的恩賜,寸步難行。”

我輕笑一聲,自嘲道:“不依國主,法事難立。果真如此。”

阿兄起身走向書案,拿著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宣州紙,“我從韋宅取來了你這幾年所做的釋疏,你帶回宮中,總還有個喜歡的事做。”

我草草掃過一眼,卻忽然想起已經死去的慧苑。

縱有千萬種釋疏,若無人可說,又有什麽意思呢?

“賢首國師原本也想來看看你,這幾日卻病了,這串珠子是他親自打磨串好的,特意送給你。”

我急忙問道:“國師怎麽了?他只是生病了嗎?”

阿兄無奈一笑,“是真的中暑了,沒有什麽事,別多想了。”

我終於點頭,伸手接過,一串大小均勻的龍晶石,漆黑奪目,排列得整整齊齊。

松松地套在腕上,才發覺自己已經瘦了一大圈。

“阿兄替我謝謝國師。”過了許久,我沈靜地說。

“出宮許久了,還是快些回去吧,別叫聖人擔心。日後我會常常請旨入宮去看你的。”

我有了些力氣,點頭起身,與阿兄一起走出方丈院。

院門口的侍者沙彌有些焦急,攔著阿兄急忙說:“師父可算出來了,王少郎君等了許久了。”

阿兄淺笑著沖遠處的少郎君招手,那個看著十四五歲的少年奔跑著來到他身邊。

“凈覺師父,唐突了。”少年合掌低頭,整個人都散發著活潑的生氣。

“是我讓你等久了,等我送過阿妹,隨我到方丈院吧。”

少年又低頭合掌,“見過韋娘子。”

聽到“韋”字,我不禁打了個一個冷顫,強笑著說:“少郎君多禮了。”

阿兄笑著說道:“這是蒲州的王摩詰,自小向佛,現在已是居士了。進京訪親,特來請教佛法的。”

“摩詰?是名還是字?”我帶著一絲好奇問道。

“是母親取的字,本名維。”

“原來是你母親信佛,這名和字都取自《維摩詰經》,若是再取個小名或號,倒是能叫‘無垢’呢。”我笑著說。

少郎君雖對我回以禮貌一笑,眼神卻總忍不住飄向阿兄,裏面是藏不住的欽佩羨慕。

我點頭告辭,走到大安國寺的山門,對阿兄笑了笑。

“我走了,阿兄。”

他微楞片刻,似乎覺得我的笑容太過刺目,在此刻顯得荒誕游離。

但我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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