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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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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障車

那日以後,武延秀沒有再來找過我,我也沒有再找過他。

那些塌陷在肉欲和迷失中的時日,仿佛水過無痕,了無蹤跡。

我偶爾進宮,也不再留心於相王和李顯的明爭暗鬥。

只是婉兒和阿姊的新策,總能讓我振奮。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皇後又發了一道懿旨。在大明宮中設“內將軍”一職,由習武的世家娘子擔任,掖庭中的罪臣家眷,也可以職掌此事。

掖庭的天空,從來沒有這樣廣闊過。

阿姊知道我今日入宮,特意派人在掖庭等我。我草草看過掖庭近來諸事,發覺自己也無需再來,就跟著賀婁尚宮去了蓬萊殿。

進門行禮,我見阿姊和婉兒並坐一處,隨口問道:“怎麽今日還是不見文慧?”

“她母親過世了。”婉兒輕聲說。

我點點頭,“那也該讓她多歇息幾日。”

婉兒淡淡道:“她母親與她父親是和離過的。你也知道,當年則天皇後特準天下被休之母得子女服喪,也只有一年,和離之母也是一樣。若以皇家以日易月來算,她很快也要回宮的。”

我記得這件事,那還是宜孫的母親去世的時候。

我聳聳肩,有些激動地說:“父喪斬衰三年,為最重孝。在高宗朝之前,若父卒後母喪,為母齊衰三年;若父在時母喪,為母齊衰一年。這樣說來,若嫡親之母先去世、父親再去世、繼母最後去世,子女為繼母服喪,竟比嫡親的生身母親還要長。

“想來則天皇後就是看到了這樣的不公,才上書請高宗皇帝允準,無論親父在否,天下子女為生身嫡母一律服齊衰三年。”

“是啊,可是則天皇後,卻並未將天下和離、被休之母與齊衰三年的母親等同看待。”婉兒看了我一眼,又對阿姊笑著說。

“婉兒說的對”,阿姊接過話來,“今日我便決定,給天下所有母親一個公道。子女服喪,無論在家母還是和離母、被休母,無論何種情由,一律齊衰三年,此後不得改回!”

她的目光堅定明亮,我不由得心生希望,將二十年前沒能達成的夙願說出了口。

“皇後殿下英明!這是福澤萬代之事,天下女子得皇後殿下庇佑,定能謹記皇後恩德!可是團兒還有一個請求,不知阿姊可否一聽?”

阿姊笑著扶起我,“看你這架勢,倒是不小的事呢。”

“阿姊,《禮記》中曾說,子思不許其子為休妻服喪。其中因由,無非是‘非父之妻,母則非母’這般荒謬的道理。母親懷胎分娩,豈能因為與父親再無關系,而白白被奪去了母子親情?”

阿姊點點頭,“說得不錯,所以我今日才要下旨。”

我接著道:“天下母親,並非人人都誕育子女。而為子女者,並非人人都能為親生母親盡孝服喪。阿姊,嫡庶之分讓多少女人生了孩子還被奪去了做母親的資格,這才是對女人最大的不公。團兒懇請阿姊,能使天下庶出子女為親生母親與嫡母,同等服喪盡孝。”

阿姊的神情難以捉摸,沈默了許久才說:“團兒,許多事不能亂了章法。嫡庶之別若要廢除,你還指望我這個皇後的身份能護你到幾時?”

“阿姊明鑒,我並非要廢除嫡庶之別,只是想在服喪一事上……”

“此事一提”,阿姊打斷我,“激起的朝廷動蕩無異於廢除嫡庶!團兒,你若想為你阿娘補上這齊衰三年,我可以答應,但你不能要的太多。”

我垂下頭,心裏盛著無盡的失落。

阿姊和則天皇後,她們都肯為天下女子出頭。可是,她們自己都是嫡女、嫡妻、嫡母,享盡了嫡庶之別帶來的無上尊榮,當然也就不願意放棄。

“團兒”,婉兒扶起我,微笑著說,“皇後殿下深明大義,諸多顧慮合情合理。有些事不是一蹴而就的,你不要心急。”

用過午時,婉兒送我出了蓬萊殿,我壓著心裏的沮喪,客氣地與她告別。

“何必要碰皇後的底線?你想想,此事涉及嫡庶之別,一旦有了議論,溫王的母親借機想與皇後平起平坐,要如何收場?”婉兒握著我的手說。

我輕嘆道:“我知道這個道理,我只是覺得為妾的女人,都太可憐了。”

“昭容”,她自嘲著,“再高的品級、再好聽的名號,不也是妾室麽?我又何嘗不自憐?”

我沒想到觸及了她的傷心處,只能安慰道:“宮中命婦,和民間姬妾到底不同。況且你雖為宮妃,卻能出宮居住,連男寵都有,已是旁人不能及的。”

“無非是聖人和皇後不在意罷了”,她輕笑著,又同我走了幾步,“哪一日我說錯了話、做錯了事,這些都是我淫亂的罪證。”

我也回握著她的手,“你我都是明白人,真要在意後世名聲,就不會是如今的樣子了。”

她與我相視一眼,露出從容豁達的笑。

景龍二年十一月,安樂公主李裹兒和恒國公武延秀的婚禮,以幾十年未見的隆重出現在長安城中。

皇帝李顯賜給了安樂公主整副皇後的儀仗,又把過世的臨川長公主的府邸送給她作為新婚的別院,並在婚禮當日宣布大赦天下。

我和太平公主作為她的阿姨、阿姑,在出閣前為她梳發。

今日的裹兒,比起從前,又多了幾分艷麗。

說來有趣,每當我覺得她已經美得不可方物的時候,她又總能再添一份風情。

“阿姑”,裹兒看著鏡中的自己和太平公主,咧嘴一笑,“今日的婚禮,比起阿姑當年如何?阿姑和薛駙馬成婚的時候,也用了皇後的儀仗嗎?”

我今日是礙於身份,不得不來,可我不願與太平公主站在一處,總是離她們遠遠的,聽到此話不由得身子一震。

“裹兒”,我忙強笑著上前,在太平公主身旁,也上手侍弄起裹兒的烏發,“你今日高興過頭,也不能總說胡話啊。”

裹兒輕輕撇嘴,“我又沒有說錯,都說高宗皇帝和則天皇後最疼阿姑了,如今的聖人和皇後又是最疼我的。問問阿姑她當年的婚禮比我如何,不算失敬吧?”

太平公主向來脾氣不好,可如今竟萬分溫和,柔聲道:“自然是不及裹兒的,薛紹也遠不如恒國公風流倜儻。”

裹兒的眉眼難掩得意,“且不說相貌如何,單論這突厥歌舞,也沒有哪個駙馬能比得上延秀。”

“裹兒,不許混說!”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阿姊在門外輕喊。

“月娘可別在意,她總也長不大,都是我和聖人慣的。”

太平公主繃著一笑,“阿嫂不用顧慮,今天是裹兒的好日子,她高興就好。”

阿姊突然有幾分動容,看向太平公主的眼光也變得柔軟,“看著裹兒今天的樣子,我就想起儀鳳二年,你我同日成婚的時候。”

太平公主終於露出松弛的神情,嘴角不禁上翹,也對著阿姊說:“都三十年了,我連他的樣子都記不清楚了。”

“月娘都是幾個孩子的祖母了,薛駙馬泉下有知,也會欣慰的。我和你兄長,卻沒有這樣的福氣了。”

阿姊語氣低沈,卻很快就擡頭一笑,急急催道:“裹兒,該走了。”

裹兒揚眉一笑,接過侍婢手中的團扇,神采飛揚地搖曳而去,裊裊娉娉,如一縷青綠色的雲煙飄落人間。

隆重與輕盈的美麗,在她的身上竟這樣融合。

門外的催妝詩已念了四五首,我跟在阿姊和太平公主的身後,在人影交錯之間看到了一身緋紅的武延秀。

他的眼睛仿佛釘在了裹兒的身上,一絲一毫都沒有挪動。

裹兒忍不住輕移扇面,偷偷睨了武延秀一眼。

武延秀的身側,聚著幾個年少的儐相。他沒有兄弟摯友,這些儐相也都是李顯從弘文館學士中挑出的。

新婚夫婦拜謝過李顯和阿姊,便並肩走到禦車前。

裹兒踏著幾個十幾歲內侍的背,踮腳輕跳上華貴的馬車,武延秀依禮騎馬繞車三周。

本就風姿瀟灑的武延秀,今日在馬上更有些常人難以企及的風流氣韻。

馬匹上的貼金佩鞍掃過我的衣擺,武延秀略略轉頭,嘴角斜揚起轉瞬即逝的戲弄。

我急忙垂下頭,不敢再細細打量他,雙手捏緊袖口,想要平息逐漸慌亂的心跳。

一刻之後,我和太平公主坐上了後面的禦車,為裹兒送親,回頭向阿姊和李顯搖搖招手。

“可真是累人,我成婚兩次也沒像今天這樣。”太平公主終於松了神色,微微抱怨道。

我笑道:“公主那時是新娘,自然是高興蓋過了疲累。”

“也不是次次都高興。”

我一時楞住,不知要說些什麽緩和氣氛,倒是公主又開口道:“聽婉兒說,你又離開相王府了。何必如此呢?我和武攸暨也不是萬事和順,不也都相互扶持著過來了?阿兄待你的心意,不比我阿耶待我阿娘差。想當年,我阿耶都想過要廢了我阿娘呢。”

我知道她想為李旦說話,只能搖搖頭道:“公主,我怎敢與則天皇後相比?相王不曾負過我,只是我和他,早已道不同,不相為謀,各從其志罷了。”

“不相為謀?”她突然話鋒一轉,“你可曾想過,若有一日皇後以你要挾相王,他會怎麽辦?”

我嘆聲一笑,自嘲道:“公主當真覺得,相王是那麽不知輕重的人?”

“但願吧,我就怕他一時亂了陣腳。”

話未落音,馬車就停了下來,我掀簾望去,對公主笑道:“是前面在障車。”

公主歪靠在車上,只是微笑著點頭,“那些儐相都是弘文館的,就是讓他們當場作詩,也不過須臾,等等就能走了。”

公主的話似乎離我越來越遠,我就著模糊的視線,看到障車的隊伍裏,為首的那個身影,熟悉到讓我不能呼吸。

八個月了,我終於因為李裹兒和武延秀的婚禮,看到了他。

我的雙手動彈不得,沒有放下車簾,隔著安樂公主的禦車,望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聽到儐相背詩時的欣賞,他看到武延秀時的淡笑,他故意為難、否決詩文時的得意,我全都不舍得錯過,從眼中到心中,一筆一畫地描摹著他的樣子。

凝聚在視線中的人忽然擡頭輕眺,他的眼睛撞進了我的眼睛。

瞬息的靜止,他又神色如常,對著面前的儐相和新郎應酬起來。

“沒想到是阿兄障車?”公主輕笑一聲,“聖人卯足了勁,要讓安樂公主的婚禮越過我。安國相王又如何?還不是要親自上陣。”

我不再理會她言語中的挖苦,輕飄飄地說了一句,“我只是太久沒有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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