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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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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女帝

婉兒一身赭色圓領袍、頭戴襆頭,步履輕盈地走了進來。

她刻意換下了宮嬪的裝扮,妝容也極簡單,隔著半座仙居殿,對我和榻上的太上皇輕輕一笑。

“婉兒。”我忍不住開口喚道。

來到上陽宮時,婉兒已去了新帝李顯的身邊,這還是宮變之後我第一次見到她。

“婉兒見過太上皇”,她盈盈一拜,又對著我笑說,“團兒,多日不見了。”

“我等了你好幾天了。”太上皇沒有起身,對著婉兒的方向溫和笑道。

婉兒低低揮手,看似隨意地坐在太上皇的榻邊,握著太上皇的手輕聲說:“聖人和皇後交代了太多事,婉兒已經十幾日都沒有睡好了,實在不是有意不來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又沒有怪你”,太上皇竟如普通老婦一般笑著,“聖人也來過幾次了,自然是你來替他忙。”

“上皇,聖人仁孝,每十日必來上陽宮問安。宮變那日誓死保護上皇、不肯開宮門的守將,聖人已將他們官覆原職了,並大加讚賞。”

太上皇聽罷只是笑道:“原本能以皇太子的身份順利即位,他當然不願擔著逼母的罵名。那一日的許多事,我也都聽得差不多了,聽聞宮變前幾日,身為太子的他竟要退卻。若不是李多祚帶著北司兵馬,對他名為勸誡、實為威脅,恐怕今日還是另一番天地。”

我在腦中思索著政變前幾日的異常,突然想起我從無憂觀回到相王府時,相王府的左右衛轉告必須當日就送我出城,看來就是這件事了。

“上皇……”

“搖旗吶喊、要把我從皇位上趕下來的人,不是我的兒女,就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臣子”,太上皇鎮定地打斷了婉兒,神色並無異常,“他們反對我,不是因為我昏庸無能,也不是因為張昌宗越權亂政。只是因為,我是個女人,我不姓李罷了。”

她緩緩閉上了雙眼,似乎不願再聽婉兒對李顯的辯解,哪怕婉兒也是言不由衷、不得不說。

話至此處,我終於問出了很久以前就隱約於心頭的疑問。

“上皇既然擱不下武姓榮光,不願大周一世而亡,又不願親子、親侄互相殘殺,為何在立儲時從未想過太平公主?”

婉兒猛地擡頭看向我,眼裏全是不可置信的驚慌,壓低了聲音道:“團兒,不要胡言。”

太上皇睜開眼睛,也盯著我,卻只是淡然一笑,“殿中只有你我三人,聖人不會知道的。團兒,你以為阿月當了皇帝,就會接著姓武嗎?她和武攸暨沒有親生的孩子,那在她之後,皇帝是該姓李、姓武,還是姓薛?”

“公主身上流著武李兩家的血,姓武無可厚非。至於她的孩子……自然可以隨著公主,一直姓武,甚至……姓楊。”

淡漠許久的太上皇,終於露出了幾分驚詫。

楊氏是她母親的姓氏,她自然知道我在說什麽。

“團兒,你想得太多了。”

“上皇……”

太上皇不由分說地打斷了我:“聖歷二年,明堂盟誓,阿月身為大周唯一的公主、我唯一活著的女兒,毫不猶豫地站在了李家的一邊。團兒,大唐只會有我這一個女帝。阿月不行,你阿姊也不行。”

我不知道,她是在說不可能,還是在說不應該。

“上皇,皇後她……”

婉兒的話又被太上皇打斷,她平靜地說:“我都知道。皇後韋氏在朝堂垂簾聽政,宛若當年二聖臨朝。還有什麽?韋玄貞……也要被封王了吧?”

我心裏一驚,也……

鹹亨元年,當時的天後武氏追贈生父武士彟為太原王。

“是,聖人已命婉兒擬旨,追贈原豫州刺史韋玄貞為太師、雍州牧、益州大都督,追封為上洛王。”

一舉一動,莫若當年的高宗皇帝和太上皇。

太上皇連一絲訝異也沒有,看著我戲謔道:“那該恭喜團兒了,如今不僅是皇後之妹,還是郡王之女了。倘若不是相王孺人,倒可以封國夫人了。”

“上皇……是在警示皇後嗎?”我終究不安,探身問道。

太上皇笑說:“警示?我如今無兵無權,拿什麽警示皇後?況且,我也沒有覺得她做錯了什麽,只是不合時宜罷了。”

不合時宜……的確是不合時宜,他們剛剛推翻了一個女皇帝,又怎會允許另一個人女人身上有她的影子?

更遑論……阿姊不同於太上皇,她唯一的兒子已經死了。

太上皇奪權、稱帝、改朝換代之時,許多親李的朝臣默許,是因為他們相信武曌最終會把天下還給她的兒子。

可是阿姊只有兩個女兒了。

連武曌這樣的女人,都不認為太平公主可以像李顯和李旦一樣,繼承她的江山,又怎麽能指望朝野上下那些大喊著“牝雞司晨”的男人們呢?

無論阿姊有沒有稱帝的野心,他們都會把她當成武曌一樣提防。這個皇後,她做得一定會萬分艱難。

“想來……皇後也受到了不少非議吧?”太上皇微微撐起腦袋,玩味地說。

婉兒低頭回道:“確有幾封奏疏,也有不少朝臣請追……追封故英王妃趙氏為皇後,聖人一概沒有理會。”

故英王妃趙氏……李顯的原配、常樂公主的女兒,那個曾被太上皇活活餓死的人。

“從小到大,我都不知道顯兒的性情隨了誰,沖動又張揚。只有對韋氏,我才看得到幾分他阿耶的影子。”

太上皇這幾日總是會提到先帝高宗,我和婉兒對視一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這幾日,阿月經常來陪著我,連聖人都是十日一問安,怎麽四郎反而……”

婉兒側頭看了我一眼,還是嘆聲說道:“上皇,聖人下旨冊立安國相王為皇太弟、封壽春王為蔡王。安國相王和壽春王連日上疏請辭,在乾元殿外跪了一夜。相王風疾覆發,眼下臥病不起了。”

我心頭一震,整個人都緊繃起來。

他……是僅僅在作秀,還是真的病了?

“旦兒他……他怎麽樣?”

“聖人遣十多個奉禦去了安國相王府,相王他……頭暈目眩,雙腿僵硬,的確不能下床。”

心裏像被千萬只蟲蟻啃噬,所有的糾葛、指責、想念、割舍,都化成了一個濃烈的沖動。

我想去見他。

“團兒”,婉兒的手輕軟地搭在我的肩上,“你想回相王府去麽?”

“到底是隨了他的父親和祖父,才四十出頭就開始頭痛了。”太上皇輕嘆道,“無論是四郎,還是三郎,都不要太過勞累,你們兩個替我好生勸勸。”

我擡頭呆呆地看著太上皇,不知怎樣說出自己的心裏話,更不知自己該不該這樣想。

“團兒,去看看吧,若有個萬一……不要做讓自己遺恨終生的事。”太上皇拍了拍我的手,竟柔聲細語地勸道。

婉兒也跟著說:“團兒,你去收拾收拾,我陪上皇再說一會兒話,隨後同你一起出上陽宮。”

若他的生命垂危,我真的沒有辦法再去思量什麽、怨恨什麽。我們的最後一面,怎麽可以是廣運門前的兩相怨懟?

“上皇”,我起身行禮道,“團兒願往相王府幾日,等相王病愈,一定會回來繼續照顧上皇的。”

她笑了笑,隨意地擺擺手,“去吧。”

踏出仙居殿的一刻,滿宮的灼灼日光將我照得滾燙,原來割舍是這樣困難。

原來阿姊原諒李顯,也不光是可憐。

半藏在殿外拐角的高瘦身影打亂了我的思緒,文慧獨自一人站在那裏,竟有幾分鬼鬼祟祟。

“文慧”,我忙走了過去,“我要離開幾天,勞你多費心照顧太上皇。她身體越來越不好,上陽宮宮婢雖多,可只有你我是多年跟隨她的,了解她的喜好。”

“怎麽你也要走了嗎?”文慧突然拽著我的衣袖,急切地問。

我有幾分茫然,搖搖頭道:“相王病了,我只是去看看他,過幾天就會回來的。”

她似乎松下一口氣,又接著探頭問道:“婉兒何時出來?”

“她說陪太上皇說說話,想來也要半個時辰吧。出了什麽事嗎?”

“沒有”,她有些慌亂地否認道,“我只是想她了,想同她說幾句話。”

我心裏惦記著李旦,無心在此時安慰她,只想著等婉兒出來再同她說話便是,隨便應付了幾句,就匆匆回房拾掇了。

足足有一個時辰,才有宮婢來傳,上官昭容已在宮門等著我了。

我焦心不已,匆匆趕到宮門,卻見婉兒容色不悅,忙問她何事。

“不是什麽大事,我也沒有資格指責誰。”她只是扔下一句,就催促我在宮門落鎖前快些出去。

加快了步子,我又側頭問道:“婉兒,還是沒有玉娘的消息嗎?”

她終於露出無奈的神色,搖搖頭道:“那日宮變,她從東宮匆匆趕來知會我,又不聽我的勸阻,非要去掖庭。其實我什麽都知道,掖庭的娘子們,也沒有誰會卷入宮變的。”

心裏被自責占滿,我忍著難受說:“我一向覺得她不夠聰明,所以這些事都不曾告訴她,她只是想多提醒幾個人。若我能早早叮囑她,那樣混亂的時候她就不會在宮中耽擱,如今也不可能下落不明。”

“團兒,掖庭有三千多人被放出宮去,改為良民。人數錯漏、名籍混亂,都是常有的事,掖庭又沒有大開殺戒,玉娘她多半是流落市井了。以她的繡工,就算不願找回相王府,也不至於挨餓受凍的。”

我知道她是在寬慰我,可我也只能緊緊抓著這個念頭,希望玉娘哪怕不再出現,也過得平順。

“三千多人……”我喃喃道,“宣城公主已經出去了吧?”

“那是自然,先帝高宗的女兒也就只有月娘和她了,自然不能薄待的。前幾日已經下旨,晉封為宣城長公主,食實封一千戶。”

我點點頭,“五十年了,她終於熬出來了。”

一路駕馬東行,婉兒卻往南邊拐去,我好奇道:“你不回太初宮裏嗎?”

她灑脫地一笑,“今日事少,我在宮外的宅子裏住。”

我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想著她如今得到的,是比武曌為帝時更遼闊的自由、更能施展才華的天地,可心裏不知怎麽卻高興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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