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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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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取舍

離開魏王府的時候,秋日的高陽已懸於頭頂之上。

我轉身深深地回望一眼,與武延基相識後七年的時光一幕幕劃過,所有的悲喜已被眼前的死亡稀釋得難以分辨。

我再次翻身上馬,卻不再心急如焚。

到了現在這個時辰,東宮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會再有變化了。

策馬回宮之前,我特意到與魏王府一墻之隔的永泰郡主府,嚴令府中諸人不許將武延基與李重潤的事透露給李仙蕙。

可這麽大的事能瞞多久,即便生產無虞,之後無數個日日夜夜,李仙蕙抱著孩子又要如何度過?

瑤光殿前的光線濃稠而灼熱,將長跪殿前的身影壓得沈重漆黑。

微胖的身材、略微佝僂的體態,我不用走近就知道這是誰。

李顯,只有李顯。

我不禁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中明明白白,李重潤已經死了。

無法直視李顯的模樣,我繞過他的身子,推門而入,卻見陛下正閉目斜倚在張易之的身上,張昌宗依偎在她腿邊,聽到聲響,猛地擡頭看過來。

“陛下”,我徑直走上前去,跪在她的身前,一字一句地說,“魏王薨逝了。”

“我已經知道了”,陛下並未睜眼,只是嘆了一口氣,“沒想到太子做事竟這般狠戾,我不過是叫他想辦法懲處他們兩個。”

“永泰郡主臨盆在即,一日內痛失兄長和丈夫,還望陛下體恤。”

“她的身子本就不好,我已將尚藥局中醫術最好的奉禦都派進郡主府了。若是母子平安,我即刻封她的孩子為魏王,若是個女兒,我就破格封為縣主。”

“團兒替郡主叩謝陛下。”我將身子伏在地上,顫抖著說道。

“說到底,這都是太子的選擇,你也不必到我這兒興師問罪,回到東宮好好勸慰你阿姊是正事。”

原本平靜的我聽到此話,再也不能假裝下去。擡起頭時,淚水漣漣地看向陛下,卻被她身邊的張昌宗阻隔了視線。

他一臉戒備,不知盯著我多久,與我的目光相撞,急忙低頭掩飾。

其實他犯不著這樣。

當日只有我與阿姊、李重福在場,能將邵王、魏王的爭執說給外人的,只能是李重福。

東宮和相王府的左右衛守住了平恩王府,守住了平恩王李重福,卻遺漏了平恩王妃張氏。

二張兄弟為何吹這一場枕頭風,非要令陛下懲處李重潤,其實也很好猜。

他們屢次攀附李重潤不成,反被李重潤厭惡記恨,自然不願意眼看著李重潤成為日後的太子。

聖歷元年,他們聽從吉頊的建議,勸諫陛下召廬陵王李顯回宮、廢掉皇嗣李旦,為的就是給未來的皇帝送一個人情。

今時今日,吉頊已死,他們不過是如法炮制。同樣的人情,送給他們認定的未來皇帝李重福。

李顯唯一的嫡子李重潤若是被廢,繼承李顯帝位的自然是庶長子李重福。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理得清其中關竅,也明白最應該去恨誰。

二張想要李重潤失去皇太孫的身份,未必要取他的性命,連陛下也不曾動過這個念頭。

是李顯。

十四年的房州生涯,帶給他的是對皇權無邊的畏懼,以至於他非要親手揮刀,殺死曾經唯一溫暖過他的東西——親情,向龍椅上的人示以忠心和順從,來換取自己的安全和以後的權力。

他怕,死的人若不是李重潤,便是他自己。

對待李重潤尚且如此,他又怎會愛惜一個武延基?

我回望了一眼依舊跪在殿外的李顯,對陛下重聲說道:“團兒想告假幾日,在東宮陪伴太子妃。”

“去吧,這些日子都不必來了。也叫太子回吧,那是他自己的兒子和女婿,不用給我跪著。”

“是。”

轉身而去,我離李顯越近,目光就越是在他之上。

直到走近他的身邊,我沒有蹲身下來,俯視著他的身子,語氣冰冷地說:“陛下口諭,太子即刻回東宮去,不必跪在此處。”

“團兒”,跪了許久的李顯突然起身,向前一個趔趄,扶住了我的肩膀,“我這麽做,你一定理解,你好好勸勸你阿姊。”

“太子殿下”,我向後縮著身子,躲開了他的手,“婢子奉命去東宮看望太子妃,自然不能辜負陛下所托,會好生陪著太子妃的。”

“團兒!”李顯小跑幾步,又追上了快步而行的我,“你是陛下近侍,怎會不懂我這是無奈之舉,我怎麽舍得殺死我和你阿姊唯一的兒子呢?”

“殿下的所作所為,團兒一介女婢,不敢妄言,只望殿下準許團兒去往東宮。”

說罷,再也沒有理會李顯在身後的呼喊,一路小跑著奔向東宮。

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眼前,東宮的院內,阿姊的門前,我被安平簡攔住了去路。

“太子妃已好些了。”我還未來得及問,他便看著我說道。

“多謝你為相王送信”,話剛出口,我突然意識到了這其中的可疑,急忙問道,“相王在東宮留了多少自己的人?”

“我不知道,但我不是。”他坦率地說。

“你不是?”

“相王叫我不必為他做事,只告訴我,生死攸關時能傳出消息的人是誰,為的是保住我的性命。”

“真的?”

他無奈一笑,“我何時騙過你?”

“好”,我終於勉強一笑,“我信你。”

“節哀。”他極簡短地說,我卻知道這句話有多麽重。

“你以後……要如何呢?”

“義興王不喜音律,倒是八歲的北海王和四歲的金城縣主有些興致,我便接著教他們。”

我搖搖頭,不禁擔憂道:“此事之後,太子應當會知道你和相王的關系,也會明白你當日剖腹相護,護的是相王,不是李家。”

“這個道理,相王今晨也同我講過”,安平簡只是一笑,“只是我如今……出了東宮,也不知要去哪裏,要做些什麽。”

深邃的麥色臉龐上映出一絲苦笑,我卻忽然想起了芳媚。

“我先去看看阿姊。”不願細想,我只吐出這一句,便匆匆推開了阿姊內室的房門。

她平躺在屋內的榻上,看到我並未起身,只是輕輕喚了一聲,“團兒。”

我走近了坐在她的身邊,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阿姊。”我只是喚道。

她不似我以為的那般沒有生機,胸口的起伏依然急促劇烈。

“陛下可有什麽吩咐?”

我很是詫異阿姊的反應,低聲答道:“陛下命我來東宮陪陪你。”

“木已成舟,罷了”,她又改口道,“我已嚴令東宮,將消息禁傳永泰郡主府。為防萬一,裹兒和仙蒲那裏也都不許人說,倒是真的沒有人會來了。”

“阿姊,你若想讓我留下陪你,我就留下陪你。”

“那你就待一會兒吧。”

“阿姊”,我跌坐在她的榻邊,靠著她說道,“少時在普州,你會唱萬年老家的歌謠哄我入睡。”

“阿娘只準我練箏,不許我學唱那些市井民謠,都是我偷偷聽來的。”

“天黃黃,地黃黃,我家有個夜哭郎。”我落下眼淚,唱起幼時聽過最多的歌謠。

阿姊楞了一瞬,也接著唱道:“行人路上看一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夜哭郎,睡得香。夜哭郎,活得長。”

“我的好兒郎,天明醒來喚阿娘。”

阿姊哭了,她抱著我,終於放聲大哭了起來。

無論曾經之間橫亙著什麽,在這一刻,我與阿姊都將對方緊緊抱在懷裏,拼命給予彼此全部的信任和力量。

只是這一刻太過短暫。

“香兒!”一聲淒厲的哭喊,李顯跌跌撞撞地闖進來,跌坐在阿姊的身旁。

阿姊松開我,直直地看著她眼前的夫君,眼中的神情錯綜覆雜。

有怨恨,有責怪,有不忍,有心痛。

“香兒,我要怎麽做你才能原諒我?我求求你告訴我。”李顯痛哭流涕,一遍又一遍拉著阿姊的小臂。

阿姊甩開,他又拉起。阿姊甩開,他又拉起。

“李三郎,那是我們的孩子,是我們唯一的兒子。”

“香兒,如果不是他,就會是我們全家,也包括他!你要體諒我,我實在是別無他法了。香兒,我是為了我們這個家!”

一陣幹嘔,我的身體因惡寒而微微顫抖,雙耳不願聽到李顯的任何一句狡辯。

“太子殿下,求求你讓阿姊清凈片刻吧!”

“香兒,你別怨我,我真的……真的沒有辦法了”,李顯推開了身邊的內侍,自顧自地抹著涕淚道,“若是我也死了,你會不會不再恨我?我可以去死的,反正這條命也早就是你的了,在房州……”

“你別再說了。”阿姊哭著打斷。

“在房州你救過我多少條命了,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從白綾上放下來,一次又一次地給我催吐,我就是不要自己這條命,也不能不顧及你和……”

“你住嘴!”阿姊喊道,“我不想聽這些,我真的不想再聽了。”

“太子殿下!”我扶著阿姊,聲音加重了幾分,怒道,“婢子奉命寬慰太子妃,還望太子不要違背陛下的旨意。”

身旁的阿姊似乎突然清醒過來,她擦了擦臉頰上的淚痕,抓著李顯的衣襟質問道:“李顯,我問你,你要怎麽處置你那個好兒子?”

“殺了他,你就會原諒我嗎?”

李顯的回答毫無波瀾,我卻楞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他們說的是李重福。

“好。”阿姊的回答冰冷果決。

“好,只要你高興,我這就下令,將他碎屍萬段,以祭重潤在天之靈。”

一步,兩步……李顯走得沒有猶豫,仿佛在他看來,李重福不過是令他和阿姊得以重歸於好的良藥,奪了他的性命是理所當然。

“站住!”阿姊將手緊緊地按在胸口,似乎用盡了力氣才說出後半句話,“你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我不能再叫你失去另一個了。”

一步,兩步……李顯的身影越來越近,他伸手攬住阿姊的身子,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阿姊掙紮了一瞬,終於閉上雙眼,徹底倒在了李顯的懷裏。

如此荒謬,卻又如此順理成章。

我有多恨李顯,就有多同情阿姊。

原來她竟這樣可憐,原來她一直以來竟都這樣可憐。

那些旁人看不見的東西,才是她生活的基石。

不願再待在這裏,我只想快一點逃離。起身開門,卻撞上了慌手慌腳的內侍。

內侍喘著粗氣,“永……永泰郡主……”

“郡主怎麽了?不是不許將消息遞到永泰郡主府嗎?”我忙扶著他問道。

“郡主……郡主難產,母子……俱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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