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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往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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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往覆

數日過去,李旦終於在各坊落鎖前回到相王府,他徑直走進我的房內,只隨口說了一聲“我先歇息一會兒”,便倒頭沈沈睡去。

夜闌人靜,燈火如織,明明暗暗的燭光映在他的臉上,將深深淺淺的紋路照得清楚分明。

他的眉頭緊緊鎖著,眉間的劍紋就更是濃烈難掩,他似乎被噩夢纏繞,嘴裏總是嘟嘟囔囔些不太分明的呼喚。

我將手輕輕地搭在他的手背上,觸及到彼此的那一瞬間,他突然在睡夢中反握住我,用力地貼合在一起。

如溺者遇舟航,將希望緊緊錮於懷中,不論這過於沈重的動作會不會令船只搖搖欲墜。

許久過去,他身子雖有挪動,卻還是死死扣著我的手,我也只能和衣在他身邊躺下。

一陣癢癢的涼意貼著下頜傳來,我在恍惚中轉醒,卻看到了他正半撐著頭,一只手輕輕地撫過我的臉頰。

“我竟睡了一整夜,害你還沒能睡好。”他笑著說。

我也笑著搖搖頭道:“今日不必進宮了?”

“母親和三兄準我歇息幾天,多日勞累不曾回府,我這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若不是如此,我昨夜也不會那麽容易就睡著。”

“風疾之癥,還是須萬分當心,不要太過勞……”

話至一半,我卻突然意識到,這如此平常的關心之語,聽上去卻像極了阿姊的說客勸告放權。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見我不再說話,輕輕覆住我的手,“永泰郡主月份大了,身子卻還是不好,太子妃一心一意都撲在女兒身上,恐怕也沒有精力再管相王府了。”

“相王府近一年平靜無瀾,阿姊還當是我的功勞,倒是我要多謝你,替我省了不少心力。”我無力嘆道。

“別再說這些了”,他緊了緊手上的力道,“我不願你左右為難,所以朝政之事都避著你,你只當什麽都不知道,安心在王府住著就好。”

我不想再說下去,只胡亂地點頭敷衍著。

“可是近來有一件事,恐怕你想知道。”

“什麽?”我疑惑地問道。

“默啜可汗再次議和求婚,陛下將義興王李重俊的婚事提上議程,卻遭到些許反對。朝中有人稱可汗一再悔婚,就是因為我朝不願以李家嫡長子許婚,若再以太子的庶出第三子聯姻,又要給默啜可汗起兵的理由。”

“默啜可汗反覆無常,豈是一樁婚姻就能懷柔的?”我不禁冷笑道,“可我覺得奇怪,朝中怎會有人讚成邵王娶突厥公主?”

“是啊”,他也嘆道,“未來的大唐皇帝,娶突厥公主為正妻,豈非要為天下所笑?有這般建言的臣子,也定然沒安好心。”

“我不是覺得天子娶妻突厥不應該,而是不可能罷了”,聽到他的話,我忍不住反駁道,又疑惑起來,“你的意思是……朝中有臣子裏通突厥?”

他楞了一瞬,隨即解釋道:“雖說凡事沒有絕對,可我不覺得有誰會裏通突厥,只是邵王的婚事,恐怕牽扯了太多的利益糾葛。”

“先是武三思的女兒方城縣主,又是二張的女侄,李重潤也因此事得罪了不少人,還有武延基也……”我頓覺失言,急忙解釋道,“我是說……魏王。”

“你和武延基……倒頗有淵源。”他帶著些醋意試探道。

“算是比旁人多一些往來,舊時在魏王府,他也算幫過我。”我低聲說著,卻忽然想起了昔年驪山之事。

那時他以為我的心上人是安平簡,見到我們在一起,也只是想要抽身離去,並不曾多問什麽。

不知是他待我之心變了,還是他自己變了。

“今日既然得空,可要做些什麽?”我見他只是笑著不說話,便隨口問道。

“一起去白馬寺,看看你阿兄如何?”他將雙手枕在頸下,望著屋內的覆海微笑著說。

“你得閑了,陛下可沒給我準假,況且今日也該去掖庭了”,我推搡著笑道,“你便自己去吧,若是想有人陪著,不如帶上芳媚,她也想尋你說一說五郎的婚事。”

“這些事在府中說即可,白馬寺人多口雜,倒不方便了”,他從榻上起身,故意裝腔作勢地搖了搖頭,“本想與我家娘子攜手共探舅兄,卻不料被娘子拋下,只得形單影只唉。”

他故意拉長了語調,顯出了鮮有的活潑風趣來,我不覺笑得明朗肆意,抓著他推出門去。

“還不快叫齊郎為你梳洗更衣,再晚些趕上阿兄坐香,你可是一盞茶湯都討不到了。”

回到宮中,我的腦中一直盤旋著李旦說的話。

好奇與憂心擱置不下,做完手頭的事已是入夜,便徑直往婉兒的屋室走去。

本該靜謐安寧的內室,卻傳來娘子的輕盈笑聲,一起一伏,肆意揮灑著明媚的溫情。

婉兒正著男裝騎服,圓領窄袖、間色條紋褲,腳蹬如安錦靴,腰間束起蹀躞帶,頭上系著襆頭,整個人散發著不同往日的神采。

文慧隨意跌坐在一旁,看著她不停轉身,哈哈笑著,拍手稱好。

“婉兒素日不喜男裝,怎麽今日這樣有興趣?”我一面邁著步子走近她們,一面笑著問道。

文慧招手示意我一同坐下,又對我笑言:“這是我專門為了她的生辰裁出的,可是好幾晚都沒有歇息,她若還不肯穿,可不是辜負我了?”

我急得拍了拍額頭,“該死!竟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

“你一向不在這些事上留心,連自己的都不記得,更何況是我的?”婉兒也同我們一起坐下,對我嫣然一笑。

“從未見你如此裝扮,今日一見覺得煥然一新,很是精神”,我笑說,又看向文慧,“倒多虧了你的巧手。”

“娘子著男裝原本常見,可這一身卻是我花費了許多功夫,團兒你細瞧瞧,這紋路、材質、配色,可都是洛陽獨一份的。”文慧頗為得意地說。

“知道啦”,婉兒會心一笑,寵溺地回道,“整個洛陽城就數你對我最上心。”

正說笑間,宮婢們紛紛端上羊肉湯餅、醋芹、巨勝奴、酪漿等吃食,我舉起盛滿酪漿的杯盞笑道:“今日便借花獻佛,用這盞酪漿祝你福壽雙全。”

“借你吉言”,婉兒輕輕舉杯,我們三人一同對飲。

“你今日過來定然是有事,說吧”,婉兒放下杯盞,對我笑道,“不必瞞著文慧。”

我想了想,這件事也算不得秘密,便開口問道:“朝中為何有人要邵王娶突厥公主為正妻?”

婉兒楞了一瞬,“陛下定然不會同意此事,你不必憂心。”

我搖了搖頭,皺眉道:“這提議愚蠢又輕浮,我只是好奇,究竟誰能從此事中獲益?”

婉兒低頭思索片刻,正要開口,卻被文慧的一聲驚呼打斷。

“平恩王?”

“李重福?”我極為困惑。

“邵王若娶突厥公主為正妻,日後即位便有困難,平恩王身為庶長子,奪嫡豈不是水到渠成?”文慧補充道。

婉兒聽後與我對視一眼,不禁搖頭,“就算此事能成,邵王是太子殿下唯一的嫡子,不會僅僅因為正妻的身份,這名正言順入主東宮就受了波及。”

“這些道理我們三人清楚,可平恩王未必懂得啊。”文慧提醒道。

我這才反應過來,點頭道:“文慧說得有理。平恩王無智無謀,與邵王素有罅隙,現在又有二張兄弟為靠山,未必不會做出這般荒唐事來。”

“如若真是平恩王,也掀不起什麽水花,只要提防著別叫他和張氏兄弟聯手對付邵王便是。”婉兒輕聲說。

“如今看來,倒是應當提醒阿姊,對張氏示好,將邵王的婚事做誘餌,或許……”我猶豫著,終是說了出來,“邵王與張氏結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婉兒露出震驚的容色,不禁問道:“你怎麽……突然這麽想?”

“有些事情一時看不清楚本相,等明白過來,才知當時愚癡。”

我嘆了一口氣,連自己也分辨不出,我說的究竟是裴露晞、李重潤,還是我自己。

流光易逝,春去秋來。

仙蕙還有一月便要臨產,可身子仍舊薄弱,這一次身孕,她足足難受了九個月。

朝中關於邵王李重潤娶突厥公主的建言雖不成氣候,可總屢禁不止。隨著阿姊對張氏兄弟不斷示好,他們又一次打起了與李重潤聯姻的主意。

從他們二人第一次提起此事,已過去了近兩年,而他們口中那位才貌兼備的女侄,卻始終沒有與旁人提親。

自神功元年二張入宮算起,四年來盛寵不衰,有了爵位、官位,又依靠奉宸府收攏了為數眾多的文官,除了不懂收斂鋒芒,收受賄賂明目張膽,其實算不上大奸大惡、愚昧蠢笨之人。

聯姻向來是政壇中的大事,他們手中拿捏著族中女侄這樣一個棋子,卻只反覆試探陛下對她與李重潤婚事的意思,除去阿姊這半年的籠絡,更大的可能,便是陛下也對此事舉棋不定。

中秋剛過,張氏兄弟的說客便帶著許多奇珍異寶,呼奴攜婢,烏泱泱地踏進了東宮。

令我驚詫的是,張氏兄弟派來的說客是平恩王李重福。

半年前我將文慧的猜測說與阿姊,又加上阿姊一向不喜歡李重福,我總以為,阿姊挑撥二張與李重福的關系,是順理成章的事。

可今日來看,張氏兄弟與李重福的交好未曾有變。

阿姊吩咐我與邵王於晚食作陪,恰逢武延基被阿姊召入東宮回稟仙蕙的情狀,便也一同赴宴。

李重潤來時,不過對我輕輕點頭,連正眼都不曾看向李重福和武延基,就徑自落座。

我已許久不曾同時見過他們二人在一處,不知何時、又是為何,李重潤和武延基變成了陌路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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