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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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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斬首

轉年過去,萬歲通天二年,被陛下任命為神兵道行軍大總管、領兵討伐契丹叛亂的河內王武懿宗屢吃敗仗,此時已經完全依附太平公主的禦史中丞吉頊向陛下獻言建策,皇嗣李旦遙領大將軍之銜,河內王武懿宗、建安王武攸宜掛軍中虛職,隨軍出征。

陛下欣然采納,同時命夏官尚書蘇宏暉、羽林衛將軍王孝傑領兵十七萬出征契丹。

吉頊這一計,比揚州之亂時,陛下任命李唐宗室中輩分最高的梁郡公李孝逸為統帥、堵住天下“匡覆李唐”的悠悠眾口之舉,更為棋高一著。

一聲響動,手中的筆跌落書案,墨跡一層一層暈染開來,字跡潦草的註疏被毀了大半。

我微微擡頭,看到平簡慢慢悠悠地拄杖而來,面色沈靜溫和,對著我輕笑一聲道:“這些日子總見你忍不住笑,到底出了什麽事?”

“柳暗花明,觸手可及。”我故作神秘地擡頭一笑,匆匆整理書案上散落的紙張。

賢首國師筆耕不綴,除去在幾個譯場間來回奔波,《大乘起信論義記》也已成書,其中意蘊更是深不可測。

平簡彎下身子,與我一同收整,盯著已被暈染的註疏幾許,開口問道:“怎麽許久未見你去佛授記寺了?”

“賢首國師日不暇給,慧苑師父好不容易才重回授記寺,我若常去又讓他落下口實,還是避開些,書信往來即可。”

我一邊回他,一邊在心中感嘆,佛門之中戒律嚴格,光是男女之別,就擋住了不知多少同我一樣的娘子的論法之心。

從前在宮中,還能仗著陛下近侍的身份,頻頻與慧苑聯絡。現在看來,何止朝堂皇權之側,就連方外清凈地,離開了陛下,我也一樣難以施展。

“你埋頭好幾日,想來沒有看到南市的告示。”平簡收攏好了書案上的墨硯,在我身旁跌坐下來,雙手理了理圓領袍的下擺。

南市……我心裏一跳,滿懷希望地問:“來俊臣要被處斬了?”

來俊臣已經下獄一月有餘,他的死是遲早的事。

平簡輕輕點頭,眼中泛著光亮,可面色中總有一抹散不去的擔憂。他嘆了一口氣,看著我道:“我記得你同我提過李昭德,說他忠於皇嗣殿下。”

“他同狄相公一樣,稱不上忠心皇嗣,只是對李唐一片赤誠”,我輕輕聳肩,無奈地笑道,“卻也不一樣。”

狄仁傑的思量裏,多了一份宰相對萬民的責任,也多了一份賢臣對仁君的期許。

婉兒說起狄仁傑時,總有一份相知、欽佩與羨慕。

“六月初三,李昭德和來俊臣同日處斬,都在南市。”

平簡的聲音微有波瀾,他握了握我的右手,似乎怕我一時接受不了這個消息。

一聲嘆息,李昭德果然沒有活到李唐光覆的那一日。

我的左手越到身前,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盯著他琥珀色的眼睛,鎮定地說:“六月初三,我要去南市。”

“你瘋了?”平簡的語氣充滿震悚,一臉不可置信。

“許多事,我知道錯不在臣子,可來俊臣不同”,我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角,竟真的在笑,“我想親眼看著他死。”

“團兒,你真的變了。”

我沒有理會平簡的後知後覺,只靜靜地看著他,“他害得你剖腹作證,你不想去看嗎?”

“你若實在害怕,我可以陪你去。”

“害怕?”我反問道,“若有機會,我巴不得親手殺了他。”

六月初三,當這一天終於到來的時候,我早早便梳洗完畢,特地挑了最繁覆的衫裙盛裝而立,獨自一人駕馬往南市而去。

平簡猶豫再三,最終仍坐上了前往東宮的馬車。

來俊臣在坊間欺男霸女、侵搶民利,早已臭名昭著。洛陽百姓得知來俊臣此日斬於南市,早已聚集於此,摩肩接踵,人頭攢動。

我在人群中,使出全身力氣,竟也踏不近斬首高臺。

耳邊接連不斷地傳來聲響,興奮、怒罵、嬉笑、呵責,所有的情緒都被放大,所有的語氣都對著惡貫滿盈的來俊臣。

沒有人還記得,今日被一同處斬的,還有從前的鳳閣侍郎李昭德。

申時已過,兩個犯人被一前一後地壓至行刑臺上。出乎我的所料,李昭德與來俊臣,竟都泰然自若,步履穩健,毫無懼色。

逆著日光,兩個身影緩緩跪於斬首臺前,一個魁梧,一個瘦削。

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只覺得身子被擠得動彈不得,腦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緒都被淹沒。

劊子手手起刀落,幹脆爽利。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我的腳步由不得自己,被前後夾擊地裹挾著往行刑臺近處而去。

來俊臣死了,來俊臣終於死了。

餘下的酷吏,要麽早已投靠太平公主或武承嗣,要麽在徐有功麾下秉公執法,極少再編造冤案。

從一開始就盤踞在武周政權頭頂的那一片黑雲,終於隨著來俊臣的死亡煙消霧散了。

不知是誰起了頭,爬上行刑臺的人越來越多,人群向前不斷湧動,來俊臣的屍首被撕扯成了幾塊。

一陣驚呼,一陣歡騰,不斷有人沖上前去,爭先恐後地拉扯來俊臣的屍體,有人力不能及,竟湊到屍體最近處,張口用牙撕咬了起來。

李昭德的屍體就在旁邊,被無數的百姓踩踏過去,早已不成樣子。

來俊臣只有一個身體,哪裏夠數以千計的洛陽百姓分而食之?不出所料,在他身旁的李昭德,不可避免地卷入了這一場爭奪之中。

這些搶奪屍體的洛陽百姓,有幾人是真正被來俊臣所害?又有幾人知道李昭德是誰?

地獄之貌,不過如此。

四周全是興奮的人群,我想要逃離,再也不願將這一幕可怖的黑暗圖景收入眼中。

原來四條白綾、四顆紫脹的人頭,竟不是我此生最恐怖的回憶。

雙腿一軟,我失去了力氣,身子向下滑去,無數的腳步踏在我的身上,但我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我在一片漆黑中,身無所依,萬千思緒被全部抽離出去,所有的回憶都離我好遠。

劇痛終於從雙腿蔓延開來,直到腰間,直到肩背,就連兩臂也是火辣辣的灼燒。

額間的觸感纖細而柔軟,那是女子的觸碰,我沒有睜眼,腦中竟全是婉兒的模樣。

“婉兒。”我不禁輕輕喚道。

“娘子?”蹩腳的金陵洛下音繞在耳邊,我緩緩睜開眼,看到了阿羅明艷照人的模樣。

“阿羅?”我難掩好奇與激動,顧不上渾身的疼痛,急忙問道,“你怎麽在這兒?魏王知道你出來嗎?”

“娘子別著急”,阿羅用手輕盈地撫著我的前胸,操著剛學的官話解釋道,“魏王病得很重,宅院姬妾都是由我在管,他無心過問了。”

聽她一言,在魏王府早已拼出了一番天地,不由得心生感慨,對她嘆道:“無論有多艱難,你已做到了當年所願,掙出了一份家業。”

她坦然一笑,對著我調皮道:“娘子聽聽我這半年練出來的官話,說得好不好?”

我盡力去點頭,對她笑言:“胡人中能把金陵洛下音說得這樣好的,除非是平簡這樣生長在兩京之地的。不過可別光顧著學官話,把長安話給忘了。”

“娘子放心”,阿羅燦爛一笑,轉而用更熟練的長安話說道,“娘子這一日真是驚心動魄,還好小蠻兒不負郎君所托,將娘子盡早帶回安宅了。”

小蠻兒便是當日替喬知之遞信、後來被我托平簡從魏王府又買進安宅的小仆從。

“安郎君叫他跟著我的?”

阿羅點點頭,“郎君聽醫工說娘子無事,只是需要臥榻靜養些日子,才放心去了東宮,交代我好好照顧娘子。”

我仍有疑惑,忙又問道:“那你今日為何專程來到安宅?”

“其實是巧了,我本要回來看看幾個姊妹,也是幫南陽王帶一句話。”

“南陽王?”我有些不解,武延基又有什麽事需要交代?

“娘子許久不去魏王府,南陽王也不好親自來安宅,便托付了我”,阿羅低頭一笑,顯出幾分溫柔神色,“南陽王說,他阿弟被送去突厥,前路如何尚不可知。若有朝一日他有心無力,還望娘子能救淮陽王一命。”

原來……武姓宗親如今不過茍延殘喘,連十六歲的武延基都看出來了。

可若默啜可汗當真反覆無常,以武延秀為質,要救回他談何容易?就憑我?我不禁自嘲一笑,武延基當真是病急亂投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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