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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花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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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花折

餘霞成綺,一室靜謐。

綠裙娘子端坐於鏡前,微微向右側頭,左手搭於發髻上的珠釵,嘴角揚起的弧度簡單流暢。

在她身後簪發的娘子一身櫻色衫裙,手下動作幹脆利落,只言片語,就引得綠裙娘子語笑嫣然。

我站在門檻之外,覺得這一幕如此熟悉,婉兒額間的落梅妝近得觸手可及。

也不知道文慧如今過得怎樣。

幾多恍惚,胳膊被身旁的阿羅輕輕撞了撞,我才收了神色笑著說道:“非年非節的,怎麽打扮得這樣隆重?”

窈娘回眸一笑,楚楚可人。

“娘子”,阿暖加快了手裏的動作,含笑點頭示意著,“窈娘知道今日娘子入府,想單單為娘子舞一曲呢。”

“嗯?”我有些受寵若驚,“是我欠了窈娘的情,怎麽還能再受窈娘驚為天人的舞姿呢?”

阿暖游刃有餘地收手,窈娘的驚鵠髻栩栩如生,展翅欲飛。

“窈娘說,娘子日後許她大恩,自然是要先謝過的。”阿暖起身上前,到我身邊壓低了聲音說。

“妾身無所長,只有一身舞技可看,望娘子賞光。”窈娘低頭盈盈說道。

窈娘聲音嬌嫩,寥寥數語就聽得人心裏酥酥麻麻的,我將手中的緘劄拿到她眼前晃了晃,故意逗她,“也不知道看了這有情郎的信,窈娘還有沒有心思跳舞了?”

窈娘的面色一滯,雙唇輕啟,錯愕的神情寫在絕世容光上,更添了幾分稚嫩生動。

她伸手要夠,我忙往後退了幾步,引得她漲紅了臉,急不可耐卻又沒再同我搶奪。

“娘子就別逗窈娘了,她年紀小拿你當姊姊,還不會同你玩笑呢。”阿暖伸手,直接搶走了我手中的緘劄,遞給窈娘。

窈娘接過書信,目光落於緘劄上的六個字,呼吸起伏逐漸加重,雙肩隱隱顫抖,握著緘劄的雙手卻一動不動。

我大抵明白她的心思,輕輕推搡了一把,“你快去內室細細看吧,若要回信,寫好了給我,我帶出去就是。”

窈娘淚眼朦朧地對我輕輕點頭,感激之色溢於言表,腳步輕快地跑向內室。

我和阿暖、阿羅三人圍坐在一起,都忍不住兩眼放光,嘰嘰喳喳。喬知之的相思之苦會化作怎樣的鳳采鸞章,能叫窈娘讀了一遍又一遍,快一個時辰了還不出來。

隔著半個院落,吉家姊妹屋子傳來的摔打聲響愈來愈急,腳步與喧鬧短促慌亂。

吉娘子的屋子必然搜不出什麽來,想必是武承嗣派去捉拿的人已經回來,知道了這對姊妹不在娘家的消息。

一聲吱呀的響動打亂了外頭的喧嘩,窈娘頷首立於內室的門後,已換了通身的裝扮。比起方才,這一身煙綠間色裙更顯輕盈,頭上的珠釵也被她取下,只餘烏發填滿眼簾。

她略略擡頭,神色顯出不常見的淡漠,含露的雙眼微微發紅,似乎剛剛哭過。

不知是怎樣的情話,如此牽動心腸。

窈娘盈盈一笑,容色極為鎮定,“阿暖,韋娘子,讓我給你們好好舞一曲。”

“窈娘”,我見她有些異常,急忙起身,“你先歇息吧,我們改日再看。”

“我就想今天跳。”她的語氣很是堅定。

她執意如此,我便也點頭,四人一同去往窈娘平日練舞的廳堂。

樂音漸起,笙琴繞梁,不過十四歲的南陽王武延基在一眾樂工之中,豐神如玉。

窈娘和阿暖簡單行了家禮,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

嗚咽輾轉,如怨如慕,今日的《西洲曲》,竟比從前多了些哀愁戚然。窈娘獨立於廳堂中央,翩然而起,翹袖折腰,盈盈曼妙。

她笑得燦爛,眉間竟再也不見散不盡的愁怨,一舉一動、一顧一盼,雖用盡力氣,卻顯得淡然從容。

曲調一路拔高,昂揚迸裂,窈娘的腳步也愈來愈快,廳堂之中,煙綠的絲帛漲滿雙目,輕捷飄搖,仿若神女落入凡塵。

樂聲行至最高,武延基已然雙目緊閉,沈浸於曲意之中。而窈娘突然放緩了腳步,絢爛的眉眼掃過阿暖、掃過我,轉身背去,煙綠的裙裾如漣漪般蕩開,一層一層漫在廳堂。

沒有人反應得過來,窈娘以疾風流光之速沖向堂中的廊柱,砰地一聲,她栽在柱腳,身子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不!”幾聲尖叫不約而同地響在耳邊,我楞在原地,電閃雷鳴穿過身體,寒意直達腳心。

猩紅的鮮血順著她的額角,一點一點漫過眼瞼和唇邊,在脖頸處匯成一股激流,煙綠羅裙上,爭先恐後地開出大朵大朵的曼珠沙華。

佛說《法華經》,結跏趺坐,入於無量義處三昧,身心不動。是時亂墜天花,曼珠沙華,赤色如血,為天界之花。

為天界之花……為天界之花……

天界之花,也有紫色的花苞麽?也有包裹著花芯的皚皚白綾麽?

“窈娘!”

“快救救她!快救救她!”我不知道身邊都有誰,雙手胡亂拉扯著,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阿暖和武延基的聲音此起彼伏,無數腳步來來往往。

我的眼睛卻再也離不開窈娘那泡在殷紅之中的身體,了無生氣。

她要死了……她像她們一樣,再也救不回來了。

一聲狠戾的嚎叫,武承嗣跛著腳大步走進,我終於清醒過來。

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窈娘要一心尋死?喬知之的信裏寫了什麽,才能讓窈娘一點期盼也無?

喬知之是不是要同窈娘恩斷義絕,彼此相忘?

那封信!

阿暖還守在窈娘身旁,我慌亂至極,緊緊揪著阿羅的手腕,不敢出聲,一遍又一遍地做出“信”的口型。

阿羅終於明白過來,盯著我略略點頭,反手握了握,悄悄起身,在一片混亂中偷溜了出去。

魏王府的醫官魚貫而入,卻無一例外地垂首搖頭。武承嗣的面容因暴怒而極度扭曲,揚手便摑了幾掌眼前的醫官。

“阿耶!”武延基跪攔在武承嗣的身前,“不是他們的錯,已經晚了!”

“你說!這是怎麽回事?好好的怎麽會突然撞柱!”

“阿耶,窈娘來練舞時一切平常”,武延基喘息著說,卻也在極力克制,“在場諸人皆是見證,我真的不知她為何如此。”

武承嗣的胸膛高低起伏,擡眼掃視一周,推開了武延基,朝著我的方向大步而來。

他揪起我胸前的衣襟,一個踉蹌,我沒有站穩,半倒在武承嗣身上,被他順勢半摟著,捏著我的下巴問道:“你跟她說了什麽?”

我用力掙紮,卻無濟於事,只能對視著回道:“我什麽都不知道,窈娘邀我來看她跳舞,我便來了而已。”

武承嗣的眼裏全是輕蔑和不信,盯著我好一會兒,突然緩過神來,接著問我:“姓吉的賤人在哪兒?”

“她們不是回娘家了嗎?不在吉宅還能在哪兒?”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慌什麽?”

我努力平覆自己,壓著聲音說:“窈娘死了,我不能害怕嗎?”

武承嗣重重地松手,將我擲在地上,撞擊的疼痛透過骨骼陣陣傳來。武承嗣手握橫刀,向窈娘身旁的阿暖一步步走去。

“窈娘今日怎麽了?你說!”他將刀抵在阿暖的脖間,厲聲斥責。

“住手!”我顧不得腰腹的疼痛,拖著身子走了幾步,卻還是被迫停下來,喘著粗氣道,“魏王不要忘了同我的協定,切莫因小失大。”

武承嗣頓了一瞬,極不耐煩,揮手沖近處的左右衛吼道:“帶她下去!給我嚴加看管!”

“阿暖!”我被死死按住,尖聲喊出阿暖的名字,拼命頑抗。

我是真的害怕,武承嗣會怒極失智。

“娘子保重!”阿暖淒絕的聲音回蕩在擁擠的廳堂,我再也望不到她被拖走的背影。

我不能驚慌失措,我不能自亂陣腳,我一定要想辦法救她。

“阿耶,我先帶韋娘子去歇息。”耳邊傳來清涼的少年聲色,武延基命人拉起我,轉身就往廳外走去。

我努力平息著起伏的喘息,見武承嗣沒有理會,只還盯著窈娘的屍體,便跟上了武延基的腳步。

走出數丈之遠,嘈雜的聲音幾乎聽不分明,我忍著腰腹的疼痛,重重地跪下道:“求南陽王救下阿暖,韋氏一定回報大恩。”

“韋娘子請起”,武延基揮手讓身旁的仆役後退幾步,沖我微微俯身道,“我入宮時見過韋娘子,還看到了韋娘子為亡母抄頌回向的《心經》。”

我一時楞住,很是詫異。

在宮中時,我的確曾為一些無端殞命的人抄過佛經,也大多都是得了陛下默許的,若不是他提起,我險些都要忘記此事了。

“南陽王怎麽會見過這個?”

“我少時嗜書如命,一有入宮的機會便徘徊弘文館,娘子所抄經卷,時常置於旁側桌案”,武延基款款道來,“娘子放心,我會全力相救。”

我終於緩了一口氣,身子竟也軟下幾分,“多謝南陽王,韋氏沒齒難忘。”

“天色不早了,韋娘子盡快出府吧,否則坊門落鎖後再橫生變故,後果難料。”

我點點頭,無論如何都要先離開這裏,才能再做打算。

腳步輕擡,卻被武延基伸手攔下,“娘子又要去哪兒?”

過了許久,想必阿羅已經拿到了書信,我平靜地回道:“回房去,叫我的侍女一同離開。”

“韋娘子”,武延基低下了頭,聲音清明沈著,“你不能帶走阿羅。”

我猛然看向武延基,張皇失措,莫非阿羅偷信的事,被他發現了?

少年老成的武延基微微擡頭,不疾不徐地解釋道:“窈娘無故自盡,阿耶一定想弄清楚原委。韋娘子和阿羅是證人,若你們二人連夜一同離開,阿耶難道不會覺得中有蹊蹺嗎?”

我略略安心,嘆息於他的思慮周全,卻又在瞬時之後升起疑惑,不禁問他:“那我自己離開,不會連累阿羅嗎?”

“韋娘子身份特殊,阿耶也不可能一直扣著,走不走都沒什麽關系。”

我點點頭,武承嗣的確知道我同公主有些交情,不會對我太過分。

“南陽王,我能否去見阿羅一面?”

武延基低頭沈思片刻,對我回道:“韋娘子若有什麽話要交代,我帶給她就是了。”

別無他法,我心裏一橫,咬牙冒險道:“阿羅有書信要給我,還望勞南陽王大駕,快去快回。”

武延基的雙眼微微轉動,看著我好一會兒,終於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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