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三十六章 解鈴

關燈
第三十六章 解鈴

五歲的鴉奴靠在從敏身上,修長的睫毛搭於眼瞼,隱隱晃動,嫩白的小手揪著我的袖角,手指還時不時亂動。我與從敏對視一笑,搖了搖頭便隨他去了。

隆基生得膚白靈動,從出生時便與從敏一模一樣的雙眸,如今更是沁潤得氤氳伶俐,惹人憐愛。但他生性好動,每日似都有用不完的精力,連覺也比平常的孩子少許多。

“他睡著,我才能歇一歇。”從敏輕嘆,忍不住捶了捶被隆基壓酸的小臂。

隆基與從敏的母子緣分甚是深厚,不知換了多少乳娘,仍是喜歡粘著從敏。

我悄聲挪動,伸手幫從敏捏了捏她的肩膀。

“怎麽跟著崔昭儀,你也喜歡上些子景了?”看到從敏房中擺放的些子景比去年更多,我忍不住問道。

她點頭輕笑,“平日修剪侍弄,倒也有意思,總不能成日裏都是讀詩作曲吧。”

“鴉奴可喜音律?”我瞥見書案上隨意擺著幾張琴譜,有些好奇道。

“喜歡。聖人隔日便來教他一次,成器也幾乎天天都來。但我覺得,他對琴似乎不大在意,倒是樂工來時彈奏琵琶,他很喜歡呢。”從敏輕輕撫了撫三郎細嫩的臉蛋,笑得暖意融融。

不知是做了母親的緣故,還是王德妃之事對她影響至今,從敏的性子已沈靜了許多。

這時珠娘進來回話,說聖人那邊已經得閑,喚我過去。

從敏無奈地嘆氣,“如今你見聖人,倒需要這般麻煩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將衣袖輕輕抽出,鴉奴的身子微微動彈,隨手又抓著從敏的前襟不放。

我們三人都忍俊不禁。

我如往昔一般走到他的內殿,在門口同均郎點頭致意。踏入殿中,眼睛自然而然地飄向書案,那是他最常待著的地方,可今日竟空無一人。

“你來了。”

熟悉而溫潤的聲音在身旁響起,我猛地回頭,才發覺他竟站在門扇之後。

仍是那個清俊孤單的身影,仍是那雙春水盈盈的眼眸。

他擡手似要觸碰,卻在空中猶豫地停下,而後緩緩移至胸下,只是握著我的小臂,將我拉進內室。

隔著衣袖,他手掌的溫度漸漸傳遞給我。不過數十步的距離,我竟覺得像是走了一輩子。

他抿起薄唇,雙手按住我的雙肩,扶我在榻沿坐下。而他自己,竟隨意跌坐在榻邊的地磚上,微微仰頭,笑著看我。

“團兒,謝謝你。為了李家,也為了阿月。”

這樣的姿勢,我實在不習慣,索性也陪他坐在地磚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我有話要同你講。”

這一刻,我多想被他擁入懷中,緊緊依偎。我知道,我要說的話一旦開口,就再也不能躲避在他的臂彎中了。

他身形未動,不過輕輕點頭,“說吧。”

我長籲一口氣,終於狠下心來。

“過去之事,我不再介懷了。你本不欠我什麽,甚至救過我的命。你疑我、試我,但始終未曾置我於險地,力所能及之時,你也每每護著我。我那日生氣,不過是怨你未能全心全意信我,只因我對你是一片赤誠,想要你投桃報李罷了。”

我故意隱去其中失落的眷戀,我既然下定決定,就必須明晰所願、割舍愛意了。

“我知道。”他的眼神未曾離開我,只輕聲說著。

“可是我今日來,是要你答應我,從此你我二人,悉心相助,不再有任何隱瞞。我與你,一同守護李家,等待雲開霧散的那一日。”

他正要開口,我怕心神再被攪亂,忙掩住他的雙唇,接著說道:“太後稱帝,在所難免。李姓諸人,性命攸關。我從前以為太後縱然心狠,也不會真的下手毀掉不爭不搶的親生子女。

“可我真的疏忽了。過去有爭權的李賢,今日有無辜的薛紹,以後就會有更多的人。我阿姊、廬陵王、他們的孩子,還有你、從敏、安福殿所有的人……你們只要活著,哪怕主動退避、不涉朝政,對太後而言也是危險的。更不用說,武承嗣之流,定會將你們看作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後快了。”

我知道,這一席話誠意已夠,我的心思他也必然明了。

“上官婉兒告訴我阿月婚事的波折時,我對你既感激又心疼。團兒,你過去是不懂這些的。”

他緘默良久,一直看著我,柔潤的雙眼滿是濕氣。

我將手輕覆在他的掌上,支撐著我生活的意志,通過逐漸加重的力道傳遞給他。

“我總要活著,也想要你們都活著。”

他終於沒有忍住,哪怕緊咬下唇,眼淚也終於從兩汪碧水中滲出。

“我想抱抱你,團兒。”

沒有謀算,沒有情欲,我們彼此相擁。兩個悲慟又堅定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把僅有的信任和力量都交付給對方。

窗間過馬,浮雲朝露,我們倚靠在彼此的身上,不記得過去了多久。

頸肩的酸痛打破了滿室柔光,我輕輕推開他,笑著去揉搓。

他要喚宮婢來,被我急忙攔住,只懶懶沖他道:“叫均郎端一盞酪漿就好。”

飲畢一盞,我想了想,直接開口問道:“我想知道,你為劉祎之上表求情,是怎麽回事?”

“這件事,你想了多久了?”

“從太後看到你的上表時,我便困惑不已。有心揣摩,可兩年過去,也看不出什麽來。”

“那是我與他商議好的,用他的命,換北門學士中人,對李家的忠心。”他淡淡地說道,聲音雖有波瀾,卻已聽不出傷痛之情。

我低頭沈思片刻,不禁問道:“你的意思……是用你與劉祎之的君臣真情,感化他們?”

他輕輕點頭,“北門學士中許多搖擺不定之人,非為利益所驅,只是在李唐一脈正統與太後提拔之恩中左右兩難。對待此種珍視道義之人,平常的拉攏籌謀自然無用。兩年的時間不算久,這些人只要心向李唐,日後必定有用。”

我一時呆住,對他們所謀劃的種種,對劉祎之本人,不知是嘆息多一點,還是欽佩多一點。

“劉侍郎死前,仍在申訴何為敕書,他死得很有尊嚴。”

拋卻他說的這些,劉祎之自身的傲骨和執著,也是令人動容的。

他微微點頭,目光穿過殿內的光線與塵埃,落在悠揚的遠方。

“老師一向如此。”

回到瑤光殿,婉兒傳來消息,太平公主選定太後堂侄武攸暨為駙馬,婚期就在今秋,太後已將武攸暨妻室賜死。

見我一言不發,她才坐於身側,細聲說道:“團兒,公主無論嫁給誰,其妻室都是要被賜死的。倒是可憐了武承嗣的發妻,白白地死了。”

我也有所聽聞,武承嗣那日從瑤光殿離開,剛一回府就勒死了妻子。

武承嗣旁的幹不好,逼殺發妻倒是幹凈利落,竟一刻也等不得。

我明白婉兒的意思。只是,又有兩條人命在頃刻間消亡了。

一年一年過去,究竟有多少人要枉死在權力的糾葛中。

“公主為何選了武攸暨?是你舉薦的麽?”不願婉兒對著我還要想方設法地安慰,忙換了話題問她。

“我只告訴她,除去武承嗣,武三思也別選。至於武攸暨嘛……”婉兒幾分戲謔地說著,“武家的郎君裏,數他容貌最為俊俏,被公主看上也是意料之中。”

武三思……我想起他與婉兒的關系,忽然猜測,難道婉兒是因為……

猶豫片刻,不禁自嘲一笑,我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武三思與武承嗣同樣都與權力咫尺之隔,而他心思沈靜機敏又遠勝武承嗣,只怕日後權勢也會不下於武承嗣。婉兒對武三思即便存有真心,又怎及她與公主的多年情誼?

“對了,太後今日心情如何?”想到明日要去當值,就隨口問道。

“兩件大喜事,太後高興得不得了”,婉兒眼角含笑,顯出幾分得意,“先是定了從下月開始,往後都在洛城殿舉行殿前試人。如此一來,進士及第者都可與天子相談,不必再為考官師門所累。”

我曾聽婉兒說起,先帝在時,就曾與太後一同下詔,在長安宮中策問貢生九百人,時稱殿前試人。只是僅有一次,未成定規。

太後如今將殿試定為科舉軌範,想來之後的科舉之士,便能第一時間被太後看重,也定能記得這份知遇之恩。朝中重臣若想借著科舉籠絡人才、結黨營私,恐怕如關山難越了。

“再者嘛……”婉兒眼含笑意地看著我,不禁微微搖頭,“薛懷義率白馬寺僧眾千人,日夜不停,翻閱經卷數十萬,終於找到了女主下世的經文。你倒也可以歇歇了。”

太後半年前便命薛懷義從佛經中找尋女主救世的典故,我自然也被太後催促。只是一則佛經浩渺,我所常習的《華嚴》《法華》二系,確實找尋不到。二則,我一心一意撲在賢首國師的《五教章》上,也不願太過分心。

“幸而找到了,是哪部經?”我急忙問。

“《大雲經》”,婉兒徐徐道來,“經中稱凈光天女曾聽《大涅槃經》,後來釋迦佛在世時生為凡胎之女,領悟佛法真諦,成為國王,護佑一方。”

我有些不好意思,“是我才學淺薄了,竟真的不知。”

“你滿心紮進國師的論典中,自然無心再管其它”,婉兒笑著,表情也很是松快,“白馬寺僧法明已著手寫作《大雲經疏》,以粗淺之語陳說此事,想來不出幾月就能完成,刊布天下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離太後登基稱帝、改朝換代,也不過一步之遙了。

這個“東風”,自然是萬民祈請、天下歸心之象。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