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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東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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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東歸

瑤光殿中,宜孫端身跪於太後案前,聽到我與婉兒踏進殿中,她轉頭輕笑,臉上竟顯露出志得意滿的神情。

我察覺到些許危險,輕輕拽了拽婉兒的衣袖,卻不想她回握住我的手,眼神飄過宜孫身側的幾個往生牌位,嘴角抿起一抹輕蔑的笑意。

“宜孫拿了些有意思的東西,你們都看看。”太後今日倒也表情輕盈,聽不出什麽不妥的語氣。

我同婉兒一起上前細看,三個沈香木的往生牌位上,字跡清晰可辨。

我當然識得,其中兩個是我在薦福寺時,為雋娘和我失去的孩子所立。

至於另一個,“李二郎明允”幾個大字明晃晃地現於眼前。

我在腦中盡力回想那一日的情形。

婉兒的確與我一同去了往生殿,似乎……她也囑咐了小沙彌所立牌位之事。可是,她怎麽能有這麽大的膽子,瞞著太後為李賢立往生牌位?賢首國師與慧苑,難道也不知麽?

“婢子本是回長安服喪,原想將生母牌位供奉在薦福寺的往生殿”,宜孫在旁不疾不徐地說,“卻不想竟然發現了這些,命人查過之後,才曉得是上官才人和韋娘子私立的。”

“皇室近支,牌位確實不能私立”,太後的聲音裏聽不出怒意,倒頗有些興趣,“團兒,你便先說說,這都是誰吧。”

“太後”,我急忙跪下,拿起身旁雋娘的牌位說道,“這是廬陵王的三郎李重俊的生母,她曾是我阿姊的貼身侍婢,卻在東行洛陽……”

“你不用解釋,我記得她。”還未說完,就被太後打斷。

一瞬的疑惑拂過,太後怎麽還記得雋娘的事,她可是連半分名位都沒有。

“我看這另一個倒頗有意思。”太後笑著說道。

心中掂量幾分,明白今日宜孫不光是沖著婉兒來的,而是連我也在其中。那她當日許諾不將我小產之事告知太後,恐怕也早不作數了。

眼睛不自覺地飄向牌位,雙手忍不住輕輕觸摸。這件事已過去四年有餘,委屈和傷痛也被時間消彌大半,而如今突然撞上,心頭猛地抽搐。

我感到眼淚的冰涼劃過臉頰,伏身叩首,“回太後,這是我未曾出世的孩子。”

一雙溫柔的手將我扶起,婉兒攬著我,不住地輕拍我的後背。

原本端坐的太後,身子竟微微前傾,片霎之後才嘆了口氣,“我見往生簿上寫著生父李氏、生母韋氏,便猜到了。是什麽時候的事?”

“文明元年,三月。”

想了想,怕太後多慮,又急忙說道:“那時雙親故去,團兒是傷心過度才身子虛弱的。”

太後靜默良久,方吩咐道:“既然宜孫帶回了長安,就不必送回去了,叫懷義立在白馬寺便是。”

薛懷義是太後近日的新寵,本名馮小寶,太後因其出身低微便命駙馬薛紹認作叔父。後又令其出家,法號懷義,如今已是白馬寺住持了,連乾元殿改建明堂的事也由他負責。

我雖私心裏想將牌位供奉在賢首國師和慧苑所在的佛授記寺,可太後既然已經明說,我便也不能再違抗。

“太後”,宜孫見太後還未理會李賢牌位的事,忙催促道,“這剩下的牌位,該如何是好?”

太後聽罷正了正身子,眼神飄向在我身側的婉兒,竟滿是欣慰,“‘李二郎明允’,婉兒,你寫得很好。”

“謝太後”,婉兒盈盈答道,“當日的故雍王,只是一介庶人。太後欲立往生牌位以全母子之情,婉兒自然懂得。”

我這才明白,“李二郎明允”,看似是同輩中情誼深厚之人為李賢所立,實則是為掩人耳目,不能將太後當日的感情宣之於眾。恐怕宜孫就是被這個稱呼所騙,以為是婉兒瞞著太後私立的。

宜孫的神色終於慌亂,她的身子本就瘦小,跪伏於殿內,更顯得孤立無助了。

“婢子不知這是太後的意思,求太後饒恕。”

“你的確有錯,可是錯不在此”,太後氣息沈穩,臉色也未有任何不悅,“婉兒到薦福寺立牌位,是專奉在往生殿內室的。你就算無意中撞見了團兒所立的牌位,也不該看到李賢的。我知道你最是忠心,可你疑心婉兒,並未說與我聽,而是暗布密探,實在不該。你們三人是近身服侍我的,若是彼此離心,我如何放心呢?”

“太後”,宜孫跪著向前挪動,努力地靠近太後,聲音裏的哭腔早已掩飾不住,“求太後不要趕我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太後!太後的眼裏只有婉兒,宜孫只是想被太後多看到些,太後千萬不要趕我走!”

她伏在太後的腳下,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發抖的身子像是被吹落於九洲池面上的絮芽。

此時此刻,我竟絲毫覺察不出她往日的自私妄誕。

婉兒的臉上閃過轉瞬即逝的動容,又恢覆了坦率的笑意。

太後用眼神示意我扶起宜孫,“你的忠心我知道,你仍在瑤光殿便是了。不過就不必近身服侍了,降為普通宮婢,只安心侍弄些子景即可。若是想見我,就準你三日一請安吧。”

宜孫沈吟片刻,哭著謝恩。

“對了”,她要退下時,太後突然說道,“聖人身邊的崔昭儀也極愛些子景,你時常送些去。”

宜孫也是一怔,隨即點頭稱是。

我和婉兒將她送出殿外,她回頭看向我們,而後便將目光聚於婉兒一身,裏面的東西太過覆雜,妒恨、艷羨、不忿……也許還有一絲憐憫,那是我從未探究過的宜孫。

其實,我都沒有問過,她姓什麽。

婉兒此局之勝,靠的是太後的偏袒。可說到底,我們三個中,她得到的偏袒也是素日掙來的。

婉兒回殿內當值,我便準備離身回房,恍然一個猜測徘徊胸口,脫口而出道:“雋娘是太後的人,是不是?”

婉兒了然一笑,“若不是她,便沒有你與聖人的緣分了。”

臨近年下,宮裏各處都忙碌著。

去了一趟安福殿,看了看從敏和鴉奴。見那邊不光崔昭儀處,就連從敏房裏都擺著些子景。到底是太後的交代,宜孫定然用心備至的。

回瑤光殿的路上,看到九洲池已結薄冰。但洛陽風小,冬日一向不冷,我便輕身坐於池邊,想起方才從敏的樣子。

經過了王德妃之死,她總是怏怏的,比以前沈悶了許多。

她懂得疏解心中芥蒂,正妻之事她從來都是介懷的,但從未以此作繭自縛、整日愁悶,也與皇後一直相處得好。

可是,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這一條命的代價,從敏又怎能無愧於心。

“娘子”,我回頭看到阿暖氣喘籲籲地跑來,“韋娘子,安郎君回來了!”

我猛地起身,急忙跑到阿暖身邊,心急如焚地抓著她的肩膀問:“他在哪兒?平簡在哪兒?”

阿暖“噗嗤”一笑,伸手指向九洲池對岸的一個緋紅色身影。

“安郎君見過太後便來尋娘子了,我原本要引他過來,誰知他都等不及了。”

我點點頭,沖阿暖喊了一聲“我先過去”,便迫不及待地奔向他。

冬日陽光正好,落在安平簡雕刻般的面龐上。

他的身影還如從前般挺拔,面容也留下了曾經的明朗。只是,他瘦了好些,也黑了許多,皮膚比三年前粗糙了,眼角與唇畔,多了幾條細小的紋路。

他才不過二十四歲,已有幾分頹喪的疲態了。

“你還好嗎?”我不禁問道。

他在安息州的三年,究竟經歷了什麽?

他看著我的眼睛粲然一笑,“我這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麽?你怎麽這麽看著我?”

我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只是三年未見,也未收到過你的書信。今天看到你,像是風餐露宿過的樣子,覺得驚詫罷了。”

他笑著搖搖頭,拉著我一同在池邊坐下,眼神飄向遠處,“我未受皮肉之苦,只是三年的時間,終於明白我從小長在自己編織的騙局中。如今我只想回來,安心在兩京生活下去。”

他話中之意,我隱約明白幾分。想來安息州並不如他夢中的安國,三年的時光,已然令他失望了。

“你剛從聖人那裏回來,芳媚在做什麽呢?我去看看她。”他突然問我。

“太後沒告訴你麽?”我按住心中的糾結,勉強問他。

他直直地看著我,微微皺眉,一臉不解。

“芳媚她……”我心中不忍,支支吾吾道,“她如今是賢妃了。”

震驚與迷惘凝結在深邃的面容上,好半天他才張口問:“她怎麽嫁給陛下了?”

“她阿姊生產時故去,她便要親自撫養這一雙兒女,無論如何也不假手他人”,這些事他總會知道,我索性直言,“是她親自去求的太後,抱歉,我沒有攔住她。”

平簡呆在原地,身子僵直地立著,午後的日光穿過他琥珀色的瞳仁,跌進眼睛深處的漩渦中。

一聲苦笑,他的嘴角隱約顫抖,微微搖頭。

長久的嘆息過後,他終於肯開口,“是她執意如此,你又何必攔她。只不過,我在東歸路上所下的決心、所想的以後,都沒有了。”

“平簡……”萬般酸澀不忍湧出胸口,我伸手扶住他的肩頭,只想多給他一些慰藉。

“說到底總是我對不住她。團兒,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一待。”

我本想再安慰他,芳媚為妃僅是名義上的事。可話到嘴邊,發覺這樣說也是於事無補。

平簡想要的,又不是芳媚為他守身如玉。

我點點頭,雙手重重地握了握他的手腕。

回到房裏等了許久,方等到阿暖進來,向我回道:“安郎君去安福殿門口,一個人立了半晌,之後便出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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