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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薦福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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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薦福寺

跪坐在書案前,強撐著迷糊的意識,身子卻不聽使喚地向前栽去,“梆”地一聲,前額的劇痛讓我瞬間清醒。

我望著方才越寫越歪斜的字,不覺嘆了口氣,重新從《法華玄義》新一卷讀起。

《法華玄義》難懂,可從前也總能讀出個大略意思出來。讀至現在,方覺得竟這般艱澀,七種二諦、三諦圓融之言,實在高不可測。偏偏這些日子又撂下經卷,提筆更是艱難。

“快要三更了,娘子若還不睡,明日可如何去太後近前服侍?”阿暖輕輕減去冷燭的燈芯,躍躍跳動的火光變得沈寂平和。

我伸了伸懶腰,接過她遞來的茶湯,一陣苦辣在唇舌尖隱隱不散,困意也消了幾分,“都怪我前些日子落下了,如今怎麽也要趕上來。”

“前些時間娘子一直病著,想來國師不會苛責的。”

“我如今還能在這裏,沒有籍沒掖庭,都是倚仗國師的幾句謬讚。若是連國師交待的註經之事都不上心,一則辜負國師好意,二則日後也難立足”,我回頭對她笑道,“你不必跟著我熬,去歇息吧。”

“娘子就算熬上十幾日,也未必能將這些功課補足。娘子細想想,賢首國師每次進宮考問娘子時可有側重?不如猜猜,國師這次可會問什麽?”

我靜心思索片刻,只記起上幾次都在談論一乘與三乘,我所讀的《法華玄義》第八卷倒是沒有這些。可前幾次國師之論已近尾聲,這次著實猜不出要開什麽新篇章了。

我看了看阿暖,只得無奈地搖搖頭。

“娘子平日所註經論不是可以隨時送出宮至國師處嗎?何不以送經註為由,派人到國師身邊打探一下?”阿暖伏在我耳邊悄悄說道,“國師的高足慧苑法師,不是與韋五郎從前交好嗎?這些小事對他來說也不過舉手之勞,卻能讓娘子睡幾個好覺,平日服侍太後也不至於出了差錯。”

我思忖了幾刻,雖極是心虛,卻也覺得夜夜熬著不是辦法,總要先把眼前應對過去。便也依著阿暖之意,在經註中夾著幾句,第二日囑咐內侍一定送到慧苑法師手上。

慧苑法師的消息來得極快,第二日晚些時候,我便收到了夾在經註裏的回信。

慧苑法師只讓我以身子為重,且看看智者大師難責南三北七判教之言,三諦圓融之高妙佛法可略放放。又說賢首國師新任薦福寺住持,宮裏定會遣人過去,國師道我可一同前去。

看完慧苑法師之言,我心才安了安,一邊將《法華玄義》翻至第十卷,一邊不覺喃喃道:“薦福寺?”

國師一直住持在太原寺和雲華寺,何時又多了一座薦福寺?

“娘子前些日子一直病著,所以才不知道”,阿暖在我身旁緩緩說道,“太後敕建的薦福寺,親命國師任住持。”

我點點頭,“既是敕建的新寺,太後定會派人去的,我倒是許久未出宮,跑這一趟也好。”

慧苑所言不虛,太後果然命我和婉兒跟隨宮裏內侍一同去往薦福寺,一則聆聽法師教誨,二則替太後先行探看。

出了宮門,一路騎馬向南,帷帽的紗幔擋著視線,周遭的景致都顯出霧蒙蒙的樣子來。

經過了曾經豫王府所在的長樂坊、白日裏都盡是喧鬧之聲的平康坊,到宣陽坊時,前頭的宮人便向西轉去。

我突然意識到,這條路竟這樣熟悉。

開化坊前,所有宮人皆下馬步行,我忍不住撩開了眼前帷帽的紗幔。即使不摘帷帽,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一絲不落。

如今的薦福寺,是從前的英王府。

心中百感交集,卻一句話都說不出。我跟著宮人踏進薦福寺的山門,英王府原本的格局仍在,只是隔著寺院的燈油香火,氣息撲鼻、煙霧繚繞,竟是真的隔了五年的歲月。

那時我初來長安,身邊有阿姊、有五兄,一心只想去西市,去觀上元燈會,去看胡姬賣酒,心裏還期盼找一個如意郎君。

上官婉兒在我身邊,輕聲說道:“太後有事交待我,我先隨慧苑法師去往生殿了。”

我的思緒被她打斷,不覺脫口問道:“往生殿?”

心像被什麽緊緊揪住,疼得喘不過氣來,我急忙拽住婉兒,“我也想去。”

我在往生殿外等著婉兒,穿過眼前的香火繚繞,是殿內閃爍不定的燈燭。往生殿用以安放已故亡靈,一盞燈,便是一條命。

婉兒的身影隨著慧苑法師愈來愈近,我向他躬身合十,“團兒也想點燈。”

年輕的慧苑先是一楞,而後低頭,欲言又止。

我明白他的難處,趕忙說道:“家父尚是罪臣,這燈是為旁人點的。”

“法師放心便是,韋娘子是有分寸之人。”婉兒在旁也柔聲說道。

“所為何人、姓氏名字、生辰忌辰,小娘子一概說與那小沙彌便是。”慧苑法師將我引到殿內,一個跪坐在案幾前的小沙彌正握筆謄抄些什麽,我餘光所及看到了一個“二”字,並未多想。

我見慧苑法師未離開,知他恐怕仍不放心,只淡淡向那個小沙彌道:“兩盞燈。一盞為廬陵王的姬妾,我不知她的姓氏和生辰,只曉得她逝於弘道元年臘月。”

雋娘的容貌在我眼前閃過。這裏也是她生活過的地方,在這裏為她點燈,想必她是歡喜的。

“若不知本姓,便以夫家李姓代之。”慧苑法師在旁說道,那個小沙彌便匆匆記下。

“另一盞……”我咬住下唇,深吸了口氣,將眼淚生生逼了回去,“廬陵王妃曾經落過一胎,只是很少有人知曉。這孩子大概兩個月時便沒有了,是男是女我也不知。”

“那娘子可知這孩子是在何時沒的?”

一句“文明元年”就在唇邊徘徊,終是強忍了下去,對著那小沙彌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既是韋娘子代廬陵王妃所點之燈,便將點燈人記為母親韋氏,敢問法師可好?”婉兒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邊,語氣溫和地問向身邊的慧苑。

我感激地看向她,心中悲苦與寬慰交織。

慧苑法師彎身在小沙彌耳邊說了些什麽,小沙彌握筆的手慢慢落下,筆端的字跡一個個露出:父隴西李氏,母京兆韋氏。

鼻子一陣酸澀,我深吸一口氣,伸手偷抹眼角的濕。

燈燭晃眼,我在往生殿內未站許久,婉兒便拉我去謁見賢首國師,卻被慧苑法師攔住。

“師父還需一刻方能入殿,韋娘子請隨小僧來。”

我跟著他一路繞至僧寮,見有一人著藏青色圓領袍,頎身孑立。

我向慧苑道了謝,便近身過去,輕聲喚道:“裴郎君。”

裴懿見到我,遲疑不決。片刻之後,才開口說道:“你阿耶和嫡母的棺槨,我已著人運回長安,葬在萬年。韋家的事,父親不是有意的。”

“我明白”,我雖知他並未吐露真言,卻也明白他一番苦心,只淡淡道,“朝政之事本就錯綜覆雜,很難分清是非對錯。更何況,我若真要決心去恨,該恨的人也不是裴相。”

裴懿的眼裏略過幾分震驚,隨即又道:“你在太後身邊一切可好?”

我點點頭,“一切都好。韋家的人裏,我已是境遇最好的了。”

“你可有話讓我帶給你五兄?”

我想了想,心中有千言萬語,卻又覺得一切話皆多餘,只搖了搖頭。

“那……可還有別的,我能幫上的?”

安平簡的話和阿姊往日的笑語在我腦中浮現,我很想求裴懿幫我問個清楚。可是,即便派人去問又如何,阿姊承認或不承認,又有什麽區別。

我思忖片刻,“我的貼身女侍玉娘是從小跟著我的,廢帝之後便發配去了掖庭。我如今的身份不便,若裴郎君諸事便宜,就勞煩照看她,使她少受些勞作之苦。”

“你放心,我一定替你辦到。”

我行了一禮,起身離開,還未走兩步便突然想起一事,忙回頭問他:“我阿兄先前下聘的那家娘子,吳郡陸氏如今可還好?”

“你們韋家出事第二日我便去看過了,那陸娘子竟趁家仆不備,偷跑了出去,想是要隨著你五兄一起去嶺南。只是一直到如今,各處都沒有她的消息。”

她一個養在閨中的小娘子,恐怕連去嶺南的路都不識得,且一路山高水險,又有數不盡的盜賊流寇。半年過去了,我都不敢去想她如今的境況。

“裴大郎知曉太後遣近侍拜謁薦福寺,當日便書信給我,我也是瞞著師父放他進來的。”慧苑法師領我穿過從前英王府的後院,一面用手擋開枝葉,一面側頭對我說。

“他曾求裴相轉告,請我出宮時知會,是我忘了。”我內心有些歉意,畢竟我並未將裴懿的一番誠心放在心上。

“娘子放心,即使裴大郎不便護你,我也能求師父盡力照拂。”

“法師予我助益甚多,我也不知如何致謝”,說著便示意阿暖上前,“這是太後賜的香雨茶餅,平日誦經批註,應該用得上。”

他倒沒有推辭,伸手接過便遞給了身邊的侍者小沙彌,而後慢步於我身旁,輕聲道:“太後那裏,可還需幫助?”

聲音溫和卻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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