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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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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安國

“阿娘。”柔潤的聲音響在耳旁,我未擡頭便知,是他的音色。

“安郎君如今在東宮,兒子是想明年開春之後請他來教成器騎馬的”,他輕聲說著,微笑著看向公主,“妹妹既想叫他來,命人去東宮就是了。”

“多謝阿兄!”公主極是開心。

安平簡隨著內侍從遠處走來,像從前很多次一樣,他的身影在日光下格外堅毅硬挺,深邃明朗的眉目極是有神。太後與公主問他幾句,他皆應對得當。

“安郎君,你定要幫薛郎贏回來!”公主心急,說話也毫不隱晦。

“今日本就是為慶平亂,馬場上盡心便好,不必急於求成。”他接著公主的話說道。

他自登基之後,很少在人多時說話,更少與臣子言語。今日這句看似溫和無意,卻也幫平簡擋了公主之令。

平簡謝恩領命,擡頭看到我輕輕頷首,那張棱角鮮明的臉上滿是奪目的笑容,竟無絲毫膽怯擔憂。

他翻身上馬,在球場上電疾如風,摧枯拉朽。

武三思並非球藝精湛,只是勢不可擋,又加上旁人皆不敢用盡全力,才能一路勢如破竹、連連獲勝。

可平簡在馬上全然一副用命去搏的勢頭,武三思一面疾馳一面護球,他只用了七分力便與武三思並駕而驅,彎身奪球時,看到有兩方夾擊便靈活地抽出,右手僅翻轉幾個動作,旁邊一人的球杖便被鉤得脫了手。

這一幕這樣熟悉,我不禁往女眷席看去,正對上從敏的眼睛,兩人會心一笑。

馬場的安平簡,才是真正的他,鮮衣怒馬、光彩奪目。

不過一刻,平簡單槍匹馬便已奪回四球。薛紹這一隊的士氣頓漲,漸漸地也敢去攻擊武三思等人。

廊下殿前,眾人看得屏住呼吸,平簡接連進球,已是掌聲如潮。公主尤其興奮,竟懶得回去,就站在婉兒身邊雀躍不已,激動處還不停地拽著婉兒的衣袖。

不過三刻,駙馬薛紹一隊便扭轉乾坤、轉敗為勝。他們從馬上下來,紛紛來到太後面前行禮。

平簡盡管步履沈穩,卻仍是掩不住興高采烈的神情,在一眾郎君裏也是耀眼的,我不禁感嘆芳媚真是有眼光。

心裏一個轉念,也不知道平簡如今是否還願娶她,我又要不要在太後面前提及。如果今日太後恩賞,此時去提又定有公主相助,想必事半功倍。

駙馬薛紹也是滿面塵土,卻仍面帶笑意看著公主。武三思的臉色很是難看,今日原本唾手可得的碩果被平簡截了去,現下連賞賜也不便領受了。

眾人行禮過後太後也起身,聲音很是有力,“今日真是精彩絕倫,我已有好些年沒見到這樣驚心動魄的馬球了。駙馬說說,想要什麽賞賜?”

駙馬薛紹輕輕頷首,聲音沈靜平和,“此次擊鞠能大獲全勝,全賴安郎君。小婿不敢居功,只求母親為未出世的孩兒起個名字。”說罷又擡頭笑看了公主一眼。

公主回他一笑,竟悄悄低頭,引得太後大笑起來,直說結婚四年了還這樣親昵。

“薛郎也沒有說錯,這次該好好恩賞安郎君才是。”公主接著薛紹的話道。

太後點點頭,眼裏也滿是欣賞,“從前在驪山救護有功,給了你什麽嘉獎?”

“擢升為一等左右衛,陛下之後又賞了一座宅院,我已受之有愧了。”安平簡擡頭正視著太後。

“那這次你自己來說吧,我本就有言在先,今日勝者可自討恩賞,我無一不應的。”

我高興地看向他,想著他和芳媚也許真能在今日得到太後賜婚,王充容也能安心些了。那日在東宮與他相見,他雖嘴上說著不娶芳媚,可那不過是借口罷了,他言辭裏對芳媚的愧疚和情意……

我突然一驚,對上他的灼熱深邃的眼睛。那日在東宮,他說我若跟他離開長安,他自有辦法。

自有辦法……此事陛下也是知道的……

我突然慌亂起來,若是安平簡此時問太後開口要我,太後一旦答應,我也許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緊緊盯著安平簡的眼睛,呼吸急促,咬著牙微微搖頭。

平簡看到我的樣子,毫無訝異,只低頭笑了一瞬,便回了太後的話,“吐蕃出兵安西四鎮,求太後恩準我隨軍奔赴安西都護府,剿滅蕃寇。”

我沒料到,他求的竟是這個。

“吐蕃犯境,擾我邊關。你的報效之心,日月可鑒。可如今揚州之亂既平,百姓田地多要規整。在仁不在廣,在養不在殺,息邊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才是朝政之務。換一個吧。”太後緩緩說。

揚州亂後,太後已決心重理農政,將人口賦稅諸事徹查減免。邊境裁兵,已是幾日前的詔令了。平簡如今明知故犯,我擔心太後要為難他。

“那便懇請太後,恩賜我只身西行,為大唐刺探消息,以圖日後重振旗鼓、收覆失地。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他是安國國君嫡孫,如今安國雖已是大唐疆域,可太後怎麽可能放他回歸故裏?即使在貞觀年間,他的祖父歸順大唐,太宗皇帝也要將他們接到長安居住。

太後一言不發,我心裏一萬個焦急,卻沒有絲毫辦法。

看了看身邊眾人,我狠心挨到公主身邊,想求她救平簡。

“阿娘看不出安郎君另有他意嗎?”我又一次聽到了那柔潤的聲音,隔著幾尺遠,竟也如在耳旁一樣讓人心安。

“安郎君自小生長在長安,還未到過西域。恐怕這次是想去安西看看,見識真正的龜茲樂和胡旋舞呢。”

太後聽罷微微一笑,“聖人難開尊口,既如此,便給你這個恩賜。只是還要記著,定遠將軍夫婦,可都還在長安。要是來去超了三年,惹得雙親憂心,便是不孝了。”

他微微一怔,知太後在用父母威脅作質,卻也在片刻之後謝恩領受了。

他終是有一個故國心結,若是不去,只怕一生都不得安寧。只是芳媚一片癡心,總要再擱置兩年了。

我又情不自禁地看向坐在太後身邊的他,今日他寥寥數句,已為平簡解了兩次圍。

哪怕直到今日,他身為一國之君卻形同軟禁,也能在我最不知所措的時候給我安心。

從一開始,我就貪戀他給予我的安穩,哪怕如今只剩片刻,我仍不忍丟棄。我已經沒有了阿姊,阿兄又遠在嶺南,我的身邊只有他了。

擊鞠過後,仍有鬥雞蹴鞠,之後便是入殿聯詩了。

我一向不擅詩文,興趣索然,心裏只想著如何能再見平簡一面,同他告別,便一直偷偷盯著他的動向。

果然,他趁眾人進殿之時偷偷溜出,我以更衣為由,也悄悄跟在他身後。平簡從廊下走出,硬挺的身影穿梭在麟德殿旁的瓊苑裏,步履輕快。

我正要從身後叫他,卻聽得前頭一聲清脆的“安平簡,我在這裏”,忙藏身在花圃叢後,透過枝葉的縫隙看到了一身鵝黃宮裝的王芳媚。

十三歲的她,已褪去了當年的稚氣,對著迎面跑去的安平簡,巧笑倩兮。

她沒有怪他不趁今日求娶她,她沒有怨他拋下自己只身前去安西。對著奔向她的安平簡,她的臉上只有笑,她的聲音裏也全是甜。

我從花圃後隱去,不忍打擾他們。

眾人在麟德殿內聯詩飲宴,我一時不想回去,手裏握著太後前日所賞的安息香,只等著平簡和芳媚說完話,再見平簡一面。

如今已是深秋,花圃裏連秋菊也都枯了,官眷們也都不來此處了,極是安靜。我正隨意逛著,卻聽見一陣窸窣的響動,小娘子的嬌聲喘息從枯枝殘葉間傳來。

我心裏一驚,嚇得停住了腳步。也不知誰這樣膽大,竟敢在麟德殿旁偷情。

今日來麟德殿的全是宗室顯貴,無論是誰在此處被我撞見,於我而言都不是好事。猶豫了片刻,內心的懼怕終於壓住了片刻的好奇,輕輕擡腳想要離開此處。

身子一緊,我被一個有力的臂膀拖到遠處。

“你不要命了!”明朗的聲音響在耳旁,我轉身看到了安平簡焦急的表情。

我回頭沖剛才的地方看了看,並沒有異樣,這才對他笑了笑,聳聳肩道:“我本就是無意撞見的,正要離開呢,就被你拖走了。”

他沖我無奈地一笑,“你剛才的那個樣子,就跟從前在英王府一般,我還以為你想過去看。”

英王府……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上次不該對你說那些話。”平簡低聲說道。

“不是你的錯”,我苦笑著搖搖頭,“清醒地痛苦,總比糊塗地快活要好。我實在應該感激你告訴我阿姊的事。”

他站在那裏一語未發,仍是滿面歉疚。

我走上前,笑著問道:“芳媚回殿內了?”

他見我不願再談阿姊的事,只笑著點點頭。

“你去安西兩年,可要當心芳媚被哪家的郎君看上,向太後請婚去。”我打趣道。

他也低頭一笑,語氣裏滿是無可奈何又忍俊不禁,“她說她自有辦法,叫我放心,三年後來娶她便是。”

“你放心,我在太後身邊,定也幫著你們。”

“你如今照料好自己便是,旁的事就別去管了。”

我點點頭,遞給他攥在手心的安息香,“沒有廬陵王的三勒漿了,這是太後賞賜的安息香,給你吧。”

“這幾年你在豫王府,送了我不少安息之物,如今這香你便留著吧”,他的臉上綻開了明亮的笑容,“我已經不需要它們了。”

是啊,他很快就能回到他的安國了,這些安國的物什,他自然容易尋得到了。

回到麟德殿內,婉兒仍在行詩判一職,宜孫不知去了何處,我便趕忙到太後身邊。

“去得倒是久。”太後在旁隨意問道。

“路上遇見安禁衛,同他道了別。”我老實答道。

太後點點頭,又隨口說道:“賢首國師不日會進宮,你也準備準備。”

發生這樣多的事,賢首國師交待我細讀的《法華玄義》我已有幾個月不曾認真翻閱了,今日聽到太後此言立刻緊張起來,也不知過幾日該怎麽應付。

正苦惱著,心虛地不敢看太後,眼睛四處環繞。心裏一頓,對上了他的雙目。

恍惚間,那原本盛滿了湖光山色的眼眸,卻含著探究、戒備。只一瞬,他便低頭端起酪漿,不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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