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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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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重見

還未踏出殿門,就見王充容立在那裏,像是等了許久的樣子。

她擡頭看到是我,忙露出了笑臉,迎了上來,“韋娘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我心中疑惑,卻也不好拒絕,點了點頭。從敏從後面追來,看到是王充容也很吃驚,我便叫她回去了。

王充容將我一路帶到了建在太液池水面上的水簾涼殿,三面環水,四面通風,且有水流從檐角不斷流下。

含涼殿依水而建,本就極適於夏日消暑,這個水簾涼殿更是清爽宜人。站在涼殿之內,向南望去便看得到太後的珠鏡殿了,從前我只能站在珠鏡殿裏,盡我所能往這裏看,想要抓住哪怕他的一個背影。

“我本不願勞煩你,可自從太後免去了我們幾人的晨昏定省,想見太後難如登天。含涼殿實為軟禁,我們若想送消息出去更是舉步維艱,如今只有來求娘子了。”王充容在我身旁站著,等了很久才說出。

“出了何事?”我泛起不安,急忙問道。

“不,沒有出事,是為了我的妹妹芳媚。”

“小芳媚如今可在含涼殿?”

最後一次見到小芳媚,是在永淳二年臘月,從豫王府離京去往洛陽宮的時候。算起來,小芳媚如今也該有十三歲了,是我剛到長安時的年紀。

“她在這裏”,王充容點頭,“自從那個一等左右衛安金藏教她騎馬,她先是想盡了辦法不學,把安禁衛折騰得啼笑皆非。可如今……”王充容輕聲笑了笑,又接著說道,“我問過她的意思,她卻是非他不嫁了,我瞧著安禁衛也待芳媚不錯的。”

我微微一怔,原來這兩年芳媚與平簡日日相處,已經情根深種了。沒想到,當年的諸多曲折,竟促成了這樣的情投意合。

可是,我又能幫上王充容什麽呢?

“芳媚的婚事,由太後做主。我知道韋娘子是太後眼前得寵的人,若是娘子為此事說一兩句話,得到太後首肯,那芳媚的一生遂心,便唾手可得。”

我輕輕嘆了口氣,原來她打的是這個主意,只能無奈回她說:“我在太後面前,人微言輕,保全自己已經不易,其餘的事……”

我頓了頓,雖是不忍拒絕,卻也毫無辦法,“其餘的事,我恐怕力不從心。”

王充容聽罷,急忙向我躬身行禮,“我今生已是這般了,只想芳媚得償所願,覓得佳婿,有人疼惜。我也不求娘子別的,只求在太後暢快時多言幾句,也許就定得下來了。”

我拉住了她,雖感念王充容為了妹妹的苦心孤詣,卻覺得我在太後面前提及陛下的家事終是不妥。

正是左右為難,王充容卻推開我扶著她的手,徑直跪了下來,“韋娘子若不答應,我便長跪此處。”

她如今二品充容的身份,跪我本就於禮不合,更何況是在含涼殿這樣一個有許多眼睛的地方。

心裏憋著一口氣,阿姊明媚的面容在我眼前閃過,幾番思量,終於點了點頭。

王充容將我帶至側殿便離開了。我在殿外看見他的內侍均郎正倚門閉目,午後正是困倦的時候,我未吵醒他,悄聲走進了側殿內。

腳下每踏出一步,就離他越近一步,心就跳得更快了幾分。半年過去了,我們都已遭遇了這樣多的事,再也沒有那時在豫王府裏的安穩快活。

側殿裏的燭火多得晃眼,他慣用的熏香漫在殿內的每一個角落,幾絲苦味,幾絲清甜。

我向書案望去,他斜倚在憑幾上,雙目閉著,安靜溫和。燭火映在他柔和的臉上,籠住了他的輕倦。他雖比從前瘦了些,卻仍同往日一般,寧靜得如同宮外的清風朗月。

我悄聲走到他身邊,不禁擡手,輕輕撫著他眉間的劍紋,那是溫潤如玉的他臉上,唯一顯出了些刀刃之氣的地方。

面前的案幾上,擺著幾卷竹簡、幾張冷金紙,上頭還未寫滿。他的字本就合宮稱頌,草書隸書更是舉國無雙,遒勁灑脫、矯若驚龍。

我俯身看去,發現是他為《三天內解經》作的訓詁,還未完成的那一張,訓至了“真道好生而惡殺。長生者,道也。死壞者,非道也”一句。

隔著未寫完的冷金紙,我看到下面竟還有寫滿了字跡的粉蠟箋,便拿起細細觀摩。

“有一威鳳,憩翮朝陽。晨游紫霧,夕飲玄霜。資長風以舉翰,戾天衢而遠翔。西翥則煙氛閟色,東飛則日月騰光。”

我心中幾分忐忑,難怪他要將這幾張粉蠟箋壓在下面。這是太宗皇帝所作的《威鳳賦》,以鳳自比,追思功業、感激功臣。

自請軟禁的他,以自由和尊嚴為註,為的是守住先祖功業、李唐江河。可即便是韜光養晦、以待時日,他也無法原諒自己。

他仍未醒,殿外的內侍均郎也未發覺我已來了半刻。我想了想,將那張寫滿了《威鳳賦》的粉蠟箋卷起收在袖中。

幾盞燭燈燃盡,燒過的蠟油順著銅臺凝聚著,蜷墜在邊沿。

我俯身下去,靠在他的肩上,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鼻尖縈繞著他的熏香。這樣的心安,我已經太久太久沒有過了。

頭下枕著的身子微微動了動,我側頭過去,看到了那一雙如約而至的眼眸。

他眼底幾絲驚詫幾絲不忍,擡起右手輕輕碰了碰我的額間,過了許久才在我耳邊輕吟,“我是醒著麽?”

我低頭一笑,沒料到他開口竟是這句。心裏一陣暖一陣酸,輕輕擡頭,在他嘴角印了一個吻,“你說呢?”

“竟真是你”,他聲音有些顫抖,輕輕握住了我的手,“是太後讓你來的?”

我點點頭讓他放心,一面說著:“廬陵王那裏一切都好,我阿姊在去房州的路上生下了雙生女,一個取名叫仙蕙,另一個因沒有多餘的被褥,還是廬陵王脫了外袍將女兒包著,便起了名叫裹兒。太後知道了,也就沒再給她起名字,便用了這個。”

“這次之後,三兄恐怕也明白了”, 他苦笑一聲,又接著問道,“次兄的家眷……”

“廢太子的妻妾子女全都接回長安了,太後讓他們先住在太極宮內。”

“嗯”,他點點頭,靜靜看著我,“那你呢,你好嗎?”

一個“好”字垂在唇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心裏幾度糾結,深吸了口氣,對他燦爛一笑。

他面有悲戚,伸手環住我,輕拍著我的背,“我知道,是我沒有護住你。”

我忍了忍眼裏的淚,把下頜擱在他的肩上,緊緊回抱著他。

他只怨自己沒能護我周全,以為我在太後面前仰人鼻息、擔驚受怕,可他卻不知我究竟遭遇了怎樣可怕的事。告訴他又能怎樣呢?以他如今的境況,也不過徒增煩惱罷了。

“團兒”,熟悉的輕柔語氣呢喃在我的耳邊,他輕輕拉開了我,“有些話我本不願說,只是我們相見困難,必得如實相告了。”

我盯著他的雙眼,沖他甜甜一笑,心中有隱隱的期盼。

“如今的境況,你也明白。我這一生想要回護的人太多,必須負責的人也太多。如果日後遭遇到什麽事,我的兄妹、子女、妻妾,都是我要奮力保護的人。我可能……”他頓了頓,眼睛不再看我,“我可能沒有辦法把你排在前面。”

心裏的期盼驟然落空,一層寒意升騰起來。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聽他親口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要保護他的子女、他的妻妾,可我也是他的妾室,我也有過他的孩子,我們也本該受到他的愛護。

這些日子我所承受的痛苦,被他這一席話逼了出來,心中的委屈再也強忍不住,站起身背對著他,終於哭了出來。

“團兒”,他的聲音浮在耳畔,雙手輕握著我的雙肩。

我再也忍不住,用力掙開他的手臂,回頭喊道:“從前我是你的妾室,所以你照顧我愛護我。現在我不是你的任何人了,你就再也不願與我有所牽連了,是不是?”

說完便推開他再次想扶住我的手,跑出了偏殿。

一路邊哭邊跑,到太液池西畔時已喘不過氣,我索性蹲在池邊,靜靜待著。

池水被風吹得起了細小的波瀾,池邊的柳枝不時掃過池面,映出模糊不定的倒影。我的呼吸慢慢穩了下來,盯著太液池裏戲水的鴛鴦,心緒又有起伏。

他又不知我的境遇,今日此番話不過同他往昔一樣,對我坦誠相告罷了。只是我忍不住委屈,忍不住傷心。

初識他時,他已有妻有子,我便從未去求他的一心一意。即便後來愛上他,也只想著能伴他身旁,得他寵愛。可如今,我已不是他的枕邊人,心底卻希求他能真心對我。

從何時起,我竟也想求他以我待他之心待我了?

今日的恩典如此不易,我卻白白浪費。我的遭遇自不必跟他提,可我的情意又為何不能告訴他?

池邊的夏風漸漸轉大,涼意須臾間縈繞周身。我想了片刻,終是擡起步子,重新往含涼殿走去。

還未走至宮門,就聽得一陣喧鬧,我忙加快了步子去看。只見他的貼身內侍均郎被禁軍攔在宮門內,高聲呼喚著我。

“韋娘子!聖人有話相告。”

禁軍知我是承太後之意前來,便放開了均郎。進了宮門我忙問他何事。

“聖人知韋娘子已不願見他,只命我轉告娘子,有一人想見娘子多時,還請娘子去少陽院一見。”

“少陽院?東宮?”我心有不解,“太子不是還沒搬去東宮麽?”

李成器被封太子,卻因年幼尚且養在皇後身邊,一直未搬去少陽院。

“今日娘子得了恩典才能在宮內走動,聖人還請娘子直接前去。”

“聖人現在何處?”我急忙問道。

“聖人已去了皇後內殿,只命我一定尋到韋娘子。”

我心裏泛著酸澀,只點點頭,緩緩挪著步子,離開了含涼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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