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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廢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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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廢帝

我回想起一個月前在阿姊那裏發生的一切,滿是自責,“如果我不曾阻攔聖人削爵唐昌郡王、加封我側妃之位,是不是就不會逼得他非要封阿耶為相?”

他苦笑了一瞬,搖了搖頭,“以聖人的性子,這是遲早的事。朝中無人可用,皆是太後親信,他只能想到用韋家的人了。只不過,這一天來得確實比我想的要早。”

我心中極是忐忑,想起廢太子的事,拽著他的衣袖,“依你來看,太後會怎麽處置聖人和阿姊還有阿耶?總不會……圈禁皇帝吧?”

“我不知道”,他嘴角微微顫抖,輕輕搖著頭,“母親要做到哪一步,我不敢想,我也毫無辦法。我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先送你回長安,讓你遠離這些朝堂紛爭。”

我擡頭正對著他的眼眸,不覺咬住了嘴唇,堅定地搖頭。

“你留下什麽也做不了!”他猛然間握緊了我的手,疼痛從指間襲來,他眉間的劍紋隱隱顫抖,“你若留下,只會任人宰割。保全自己才能以圖將來,明白嗎?”

“我明白,我怎麽能不明白?”我含著眼淚問他,聲音裏帶著哭腔,“可是調露二年廢太子之時,凡與他有瓜葛的,誰又能逃脫?我是皇後的妹妹,若是阿姊有事,太後又怎允許我在長安逍遙?這時候最是艱難,我理應陪著阿姊一起受著。我是韋家的女兒,縱然阿耶不疼我,可我多年衣食無憂,也全因這韋家的身份,此刻拋卻父兄姊妹,縱是人心涼薄也不至此!”

說罷便起身向外奔去。

我沒有回頭,任他的呼喊被風雪吹得七零八落。

屋外細密的雪花迎著冷風,吹打在我的臉上,又沿著衣袖鉆進臂彎。洛陽的風不似長安的凜冽,此時卻也如刀似劍。雙臂和臉頰剛開始只是疼痛,慢慢地變成了如蟲蟻啃噬般的酥麻。

但是我顧不得了,阿姊未蔔的命運連結著我與她的罅隙,我知道無論如何我也要盡力一試,讓阿姊放下心結。

清寧宮外的內侍攔住了我的去路,我著單衣跪在殿外,大聲呼喊:“豫王孺人韋氏,求見皇後殿下!”

一遍,兩遍,十遍。沒有人回應我。

膝蓋漸漸發冷、發痛,一襲暖意自身後裹挾,我回頭看到神情焦急的玉娘。

“娘子也太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了,腿傷剛好,又要落下風寒。”

我沖她勉力一笑,伏下身子,“團兒求見阿姊!”

話未落音,一個身影已到我的面前,我擡眼看到了深藍色的翹頭靴。

陛下嘆了口氣,伸手將我扶起,“就這麽跑過來,若是著涼,又讓你阿姊掛心!”

“阿姊可會見我?”我急忙問道。

“進去吧。”陛下無奈地輕嘆,把玉娘給我裹上的披衣緊了緊。

殿內飄散著茶湯的香氣,我倚在阿姊肩上,在這一刻忘卻了所有的爭吵,仿佛她未曾出嫁,我們還在普州。

蜀地尚飲茶,她卻不喜味道過重,所以每次我烹茶時都會為阿姊獨烹一盅,茱萸胡椒這般香料一概不用,連鹽也只放零星。

我起身看向杯中的茶湯,輕聲問道:“他們怎麽這般不用心,這茶湯裏分明多放了許多胡椒。”

“是我叫他們放的”,阿姊懶懶答道,臨近產期,她的身子越發笨重,“也不知怎的,我竟越來越喜歡茱萸胡椒的香氣了。”

我一怔,自陛下即位,我確實未關心過阿姊的衣食起居了。不覺柔腸百轉,雙手握住阿姊的手,“我從未對阿姊有過二心,與上官婉兒也只是點頭之交罷了。”

阿姊輕聲一笑,撫了撫我額間的碎發,眼裏滿是了然,“我知道,你遲早要來認錯的。”

我楞了片刻,阿姊如今的想法,我又如何才能勸得住呢?

伏在她的膝上,耳朵貼著她的肚子,偶爾聽得到似有似無的動靜。我的眼前略過了豫王的模樣,又接連想到了太後和阿耶,狠了狠心,起身正視阿姊的眼睛。

“阿姊可否勸得住陛下,請他收回成命,不讓阿耶拜相?”

阿姊的臉色大變,用力甩開我的雙手,想要起身卻趔趄了一下。我急忙伸手要扶,卻又一次被她狠狠推開。

“原來你不是來認錯,是來當說客的!上官婉兒究竟給你了什麽好處,竟讓你幾次三番,這樣忘恩負義!”

“阿姊!此事與上官才人毫無瓜葛,全是我自己的意思!”我知道無論如何,我必須要告訴阿姊此事的嚴重。她與陛下皆是當局者迷,哪裏顧得上這顯而易見的災禍。

“聖人要封你豫王側妃,與正妃平起平坐,你都不曾看在眼裏。莫不是太後答應廢了劉氏讓你做正妃?太後能答應,陛下就答應不得麽?”

“阿姊不要再執著於此事了,只要想想調露二年廢太子的事,今日的局難道不是那日的重現麽?”

阿姊哼地一笑,仰頭未看我,神情皆是輕蔑,“太子是太子,皇帝是皇帝。陛下承先皇遺詔即位,是大唐名正言順的帝王。”

“漢代惠帝也是東宮即位,也是大漢名正言順的帝王,可結果呢?”

啪!耳邊響起尖刺的聲響,我的臉頰在片刻之後劇痛。

“詛咒皇帝,你可知這是什麽罪!若你不是京兆韋氏,今日連這殿門都走不出去!”阿姊一字一頓,聲音極重。

我捂著滾燙的臉頰,淚水不爭氣地接連落下。為什麽又成了這個樣子呢?為什麽阿姊不能相信我,不能認真想想我的話呢?

緩緩起身,深吸一口氣,卻未能止住抽泣。我鄭重行禮,跪伏在阿姊腳邊,“團兒有罪,懇請皇後殿下治罪。萬望阿姊細想今日所言,韋家的禍福全靠阿姊了!”

“來人!”阿姊高喊著,“韋孺人屢次犯上,囚禁清寧宮側殿,沒有皇後懿旨不得接近任何人!”

這時乳娘正抱來了雋娘的孩子李重俊,嚇得跪倒在我身邊。

在清寧宮側殿囚禁的第三天,我靠在窗欞邊上,天色緩緩轉暗,整個清寧宮的燈火次第展開,手裏的一截絲緞被我揉弄了整整一天。

那是昨夜豫王的貼身內侍均郎送來的,熟悉的筆跡、蒼勁的字體,落筆之處皆是慌亂不堪,卻只有兩字:廢帝。

廢帝,這是太後最後的決定。我想過最糟的情景,不過是陛下和阿姊幽禁而不得自由。卻實在忘了,即便先皇在世,太後都廢得了太子,如今又怎會不敢廢帝呢?

我們在宮裏,皆是太後棋局上的棋子。縱然豫王能夠洞悉棋局,作為棋子之一的他又能有什麽辦法呢?做什麽都是螳臂擋車罷了。

他說過,他能做的,不過是送我回長安,盡力護我周全。可他分明知道,我即便到了長安,也只是緩兵之計。太後哪一日想得到我,我便還要面對廢後之妹、罪臣之女的身份。

從來廢帝皆無好下場,要麽在宮中圈禁一生,要麽流放嶺南,無詔不得回京,更莫說這期間要遭受多少陰謀詭計、暗箭明槍。而韋家的人,五兄、阿耶,還有其他兄長,恐怕也避不開家破之運了。

我突然想起,阿兄定下的那門親事。那家的娘子是吳郡陸氏,是我多嘴,告訴了阿姊,許下了親事,也許真的害了她。

我想到豫王,廢帝之後,他便是新帝了。先帝那麽多兒子,他最小,卻逃也逃不掉。

第二日清晨,我在恍惚中轉醒,殿外一片嘈雜,夾雜著哭鬧聲。

我想,太後應是下詔了。

嗣聖元年二月,太後武氏廢帝,貶李顯為廬陵王,舉家遷至房州。自接受冊命、告祭祖先那日算起,那個皇帝的位子,他只做了五十五天。

阿姊懷著近八個月的身孕踏上了去往房州的路途。

父親流放欽州,行至途中便已亡故,嫡母崔氏亦在欽州被杖殺。韋家男丁悉數流放嶺南,五兄當然也在其中。

知道這些的時候,我已在太後身邊了。

廢帝當日,清寧宮上下一片狼藉,沒有人還記得側殿裏關著豫王孺人韋氏。第二日,我被帶到太後面前,她微微笑著,問我想不想回到陛下身邊。

豫王李旦,如今是陛下了。

我知道,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回去。我伏下身子,一字一頓地說道:“罪臣之女,不宜侍奉聖人。如若太後不嫌,團兒願陪伴太後左右。”

“可我已經有了婉兒,你又能做什麽呢?”太後的聲音聽不出一絲一毫的起伏,甚至有幾分戲謔。

我楞了一瞬,腦中百轉千回,終於想到,“團兒願在太後身邊抄經祈福。”

太後輕笑一聲,“你倒想得齊全。不過我這裏不缺抄經的人,倒是缺個能隨時講經的人。既然國師對你多有讚譽,想必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佛理之才,就留在我身邊侍奉吧。”

心終於沈了下來,再次伏首行禮,“謝太後隆恩。”

我望了一眼豫王宮邸的方向,心中滿是眷戀。我知道,他和從敏,我在宮中僅剩的親人,終要與我分開了。

保全自己,以待來日。這是他告訴我的,我今日懂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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