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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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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張牧川此刻正全神貫註磨算那些數字,想要從中找出昔年楊府冤案的真相頭緒,沒有心思關註高陽這敗家小娘子花費兩百萬貫到底買了個什麽破爛玩意兒。

他敷衍地哦了一聲,說財不露白,別在這刑部顯眼,待會兒回去了再慢慢展示,隨後便走向江夏王李道宗,虛情假意地關切了一番,懇求對方回答自己幾個問題。

李道宗橫眉冷眼,心道你是個什麽東西,竟也敢向我詢問,正要嚴厲拒絕,一擡眼,卻瞥見高陽那冰寒的雙眸,只得輕咳一聲,與張牧川來到一間無人的書房之內,端了杯熱茶,呷了一口,一邊吐著茶葉,一邊淡淡地問道,“你想從我這兒打聽什麽呢?”

張牧川為免連累高陽,遂讓其去門口等著,而後低頭看了眼大理寺的卷宗,說道,“貞觀元年,您當時遷任大理卿,必定知道一些楊府案子的細節……比如,武德九年,楊府在河內采買了一大批鐵釜、銅鼎、木材之類的東西,原本應當上繳關市稅銀兩千八百七十五貫,但實際繳納卻只有兩百一十七貫,兩者相差甚巨,這其中有何隱情?”

李道宗呵呵一笑,放下茶碗,斜眼道,“你要是詢問別的,我可能不太清楚,但這銀錢方面,我倒還真比其他人知道的多一丟丟,畢竟當時清理楊府家財的人正是本王……其實,我當時也註意到了這一筆賬目,還特地找比部司爭論過,但他們那邊只說楊府的賦稅沒有問題,是符合規矩的。我以為比部司的官員貪墨了,所以又深挖了一點,最後查到原來做這筆買賣的人並非楊家,他們不過是跑腿的罷了,真正繳納關市稅銀之人乃是趙郡李氏某個偏房紈絝。”

“趙郡李氏?”張牧川忽地想起那得了失心瘋的李好德曾言皇族並非出自隴西李氏,而是趙郡李氏旁支,還大罵聖人為了拔高自家門檻,連祖宗都不認了。

李道宗見他面色怪異,忙說道,“你別聽信坊間傳聞,那都是汙蔑!我們皇族何須拔高門檻,確是出自隴西李氏,不信的話,你去翻一翻那氏族志……”

張牧川癟了癟嘴,心道氏族志本就是聖人命人編撰出來惡心世家大族的,早先可不是皇族排在第一等。

但他有求於人,自然不能當面戳破,勉強地擠出一張諂媚的笑臉:“是是是,那些個什麽崔氏都是破落戶,哪能與皇族相比,皇家血脈高貴,往上可追溯至道家始祖老子李耳,乃是騎牛西去的仙人,誰能比得了!”

這話正撓到李道宗的癢處,他捋了捋胡須,一臉得意地說道,“哎哎!那些都是虛的,隴西有句俗諺,打鐵還要自身硬!”

“王爺您就夠硬,馬上又要被聖人委以重任了,在下先行恭賀!”張牧川豎了個大拇指,眨著眼睛說道,“王爺,在下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那趙郡李氏紈絝叫什麽名字?”

“好像叫李肅,只是個籍籍無名的富商子弟,住在朱雀街旁邊的安業坊,逢人就吹噓自己是李棨之後,子孫必定有王佐之才,簡直可笑!”李道宗隨口說了一句,又呷了口茶水,“嘖,茶水有點涼了,你還要問什麽,抓緊點兒,我還有一堆公務要處理呢!”

說著,他抓起了一本已經覆核過的文書,顛倒著查閱起來。

張牧川明白這是在下逐客令了,隨即搖了搖頭,抱手道謝一聲,退了出去。

待到張牧川離開後,李道宗收了文書,噔噔噔跑到刑部公廨後面的某間書房內,躬身俯首道,“陛下,臣已經把該說的都告訴張牧川了!”

聖人李世民今日只穿了件深藍布袍,手捧一本傳奇,仿佛坊間閑散老翁般,擡眼瞟了李道宗一下,不輕不重地噢了一聲,轉頭看向站在身邊的鄂國公尉遲恭和中書舍人馬周,“你倆站遠一點,都把光擋住了,讓朕怎麽看書!”

馬周躬身退了兩步,但尉遲恭卻是依舊不動如山,吹了吹胡子道,“陛下,這些個傳奇都是讀書人瞎編的,您瞧這些個無稽之談幹什麽,看得俺瞌睡都來了,不如翻兩頁仕女圖解提提神……還有,臣要護衛您的周全,必須時時刻刻貼身守候,離得遠了,萬一被賊子鉆了空子可就不妙,您瞧先前外面打得多熱鬧啊!”

李世民白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傳奇,嘆道,“朕只是想看看這張牧川給自己個兒編了個怎樣的故事而已,並非沈迷坊間傳奇。對了,道宗,你方才可看清楚了,那真是仙人張果的坐騎?”

李道宗點點頭,語氣篤定:“絕無虛假,與傳說一致,那白驢耳朵後面刻著張果二字,又極為靈性,負責將其拉來的官吏還驗證了這白驢的奔跑速度,竟比雲中馬還要迅猛幾分!”

李世民側臉看向馬周,微微笑道,“小馬,你跟著這張牧川行了一路,也看了一路,這白驢果真速度奇快?”

馬周本想說出張果的秘密,但又記起自己答應過張牧川不得洩露,於是只點了點頭,並不言語,反正聖人詢問的是白驢的速度,並非張果的隱秘,自己這般回應,也不算欺君。

李世民知道馬周是個老實人,見他都肯定了,不由地坐直了身子,驚奇道,“沒想到這世上真有仙人,這般說來,長生不老藥也是真的咯?”

馬周正要勸告,旁邊的尉遲恭卻是搶先開了口:“肯定有不老藥啊!陛下,咱別的不說,就論藥王孫思邈當初給俺的那十八枚八卦如意丸也是真的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裏摸出個小瓷瓶,倒出幾枚黑溜溜的藥丸,往嘴裏丟了一枚,吧唧吧唧嚼了起來:“八卦八卦,一顆提神醒腦,兩顆永不疲勞,三顆百病全消……八卦如意丸就是好!”

馬周癟了癟嘴,輕聲提醒,“鄂國公還是少吃點這玩意,是藥三分毒,早晚把自己吃死。陛下,昔年始皇帝曾派人尋找長生不老藥,結果大秦二世而亡,您可不能重蹈覆轍啊!”

李世民擺擺手,“笑話!朕從不信什麽長生不老,即便真有不老藥,也不會以身試藥,朕這一生,不求茍活萬年,只求流芳百世,為我大唐造就一個煌煌盛世,不管是朕看得見的地方,還是朕看不見的地方,談論起我大唐,都會敬畏景仰!朕要讓後代子孫,說起貞觀年間,全都心生向往!”

馬周受了感染,心潮澎湃,激動地說道,“臣願鞠躬盡瘁,為陛下的貞觀盛世燃盡最後一滴心血!”

李世民嘆道,“單憑你我並不足夠,還需更多的人才……馬周,你覺得這張牧川怎麽樣?”

馬周認真地想了想,說道,“此子算術精湛,為人剛正,磨礪一番,可進三省六部做個相公,為陛下排憂解難!”

尉遲恭聽了這話,頓時不樂意了:“臣倒是覺得張牧川應該派去邊關,這小子武藝不弱,又有頭腦,之前也曾在玄甲軍中摸爬過,只消打幾場大仗,必能成為一員大將!幫助陛下掃平四海,打下一個更大的疆土!臣願保舉張牧川為交河道行軍先鋒,以伐高昌!”

李世民沈思片刻,先是點點頭,而後又搖搖頭,低聲說道,“再看看……這一回,朕親自去看看!小馬,這事兒你來安排吧!”

馬周躬身領命,給聖人李世民寫了個地址,說在刑部公廨多有不便,還是換個輕松的氛圍,而後便興奮地跑了出去,吭哧吭哧地追向剛離開刑部公廨沒多久的張牧川和高陽。

不怪他這般開心,聖人明顯動了心思,若他能把張牧川從不良人運作成大相公,這可是大功一件。

張牧川與那些只會死讀書的榆木腦袋不同,這小子是個實幹人才,懂得將算術應用於各類生活場景,能幫他解決許多疑難問題。

想到這裏,馬周渾身一熱,又提了幾分氣力,拼命奔行,竟在大街上揚起一條煙塵長龍,不消片刻便追上了張牧川和高陽。

張牧川正與高陽討論著楊府冤案,絲毫沒有註意到身後有人追了上來,他剛才離開刑部,仔細盤算了一下,想起蘇烈給他的那張紙條,低聲說道,“殿下,你知道太史令傅奕住在何處嗎?”

高陽搖搖頭,“我對朝中大臣不感興趣,最多也就是知道個名字而已……”

這時候,馬周氣喘籲籲地來到二人身前,嘿嘿笑著,“太史令傅奕啊,我熟!這老家夥今年生了大病,原先的處所太過濕熱,不利於養病,所以搬去城郊了!”

張牧川聞言大喜,當即便讓馬周帶自己前去城郊。

馬周卻是把手一擺,“這事兒不著急,反正老家夥一時半會也死不了,你先跟去道政坊,有人想要看看你!”

張牧川只好答應下來,一邊走著,一邊問道,“馬吉兄弟,什麽人想見我啊?”

馬周咧嘴笑了笑,昂首道,“牧川兄弟,其實我不叫馬吉……這沒有框條束縛的吉,拆解出來是個周字,我乃中書舍人馬周!此刻想見你的人,正是我的東家!”

張牧川聞言一楞,訥訥道,“你的東家?”

馬周一指旁側同樣滿臉木然的高陽,笑著說道,“就是她的阿耶,大唐天子!”

高陽聽了這話,立刻轉身跑開,只說自己肚子不舒服,先回客舍了,讓張牧川辦完事情就回去,她有驚喜相贈。

張牧川搖頭笑了笑,隨後便跟著馬周快步走向道政坊,拐進某間店之中。

這店正是寡婦王媼的店鋪,顯然馬周在選擇地點上面,也是添了點私心。

他們進去的時候,李世民等在店後面院子的井亭下。老將軍尉遲恭守在亭子外面,啃著一個麻團,吃得滿嘴是油。

馬周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李世民面前,躬身拜道,“陛下,我把張牧川帶過來了!”

李世民輕輕嗯了一句,揮手讓馬周和尉遲恭先去前堂吃喝,轉頭對張牧川和顏悅色道:“你就是不良人張牧川?這一趟護送小十七辛苦了,坐下說話吧,這裏不是朝堂,不必拘束!”

張牧川還是恭敬地跪下行了一禮,之後才斜斜偏坐,擺出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李世民捏起一個麻團,輕輕咬了一口,呵呵笑著,“這小馬也不是呆子,知道為自己心愛之人掙些光彩……你不要責怪小馬欺瞞,是我讓他去洛陽看你的。實際上,朕是想讓你看看他,讓更多寒門子弟瞧一瞧,即便家境貧寒、出身低微的馬周,朕也能委以重任!你此次護衛有功,朕一定會嘉獎的!”

這話原是不需要明說的,但聖人當面講了出來,顯然是不想與張牧川兜圈子了。

張牧川知道,聖人不是真的在表達不拘一格使用人才,而是在問他有何能力,可以讓高陽跟著他不受貧寒之苦,別覺得自己辛苦了一遭,就能肆意妄為,先要拎清自己的輕重,然後再論功勞。

他低頭答道,“臣不過是做了應該做的事情,護衛之功該是鄂國公的,他在失落峽奮勇殺敵,蕩平賊寇,力挽狂瀾,當居首功……各州府衙署積極配合,緬氏使團眾人砥礪不懈,方才護衛公主殿下平安回京。”

李世民冷哼一聲:“力挽狂瀾?這黑炭頭一打起架來,就忘乎所以,險些落入別人的圈套,你不必謙虛,這一路發生了什麽,我都清楚,哪些人出了幾分力,哪些人在背後搞小動作,我也都知曉!從這一路的表現來看,鄂國公已經不適合再上戰場了,以免英名淪喪,他是朕的門神,也是大唐的門神,神是不能敗的!”

張牧川縮了縮脖子,不敢接話。

李世民繼續說道,“高陽公主這一趟並非玩鬧,朕欲征伐高昌,攘外必先安內,只有把內部那些隱藏起來的危險解決掉,才能全心全意地攻伐外敵……這點你應該能猜得到吧?”

果然!高陽公主離家出走,跑到六詔蠻荒這事兒不簡單!

只是,聖人這話說得很含糊,到底是順水推舟的將計就計,還是周瑜打黃蓋的苦肉計,並不明朗。

張牧川也不想知道這些,直覺告訴他,這事兒不能深究,會給自己帶來砍頭的災禍。

李世民見他半晌不作回應,皺了皺眉,“先前敬德向我推舉,說你可以擔當此次征伐高昌的先鋒,馬周則舉薦你進六部歷練……我倒覺得他們都小看你了,似你這般沈穩的性子,至少也該是個將軍,不如我封你做龍驤大將軍吧!”

一聽到龍驤大將軍幾個字,嚇得張牧川立馬又跪了下去,連連磕頭:“臣無才無德,怎敢覬覦這等高位,臣、臣就是十個腦袋,也不敢有如此妄想啊!”

李世民輕笑道,“那你想要什麽?該不會是想做駙馬吧?”

張牧川心裏咯噔一下,聖人用的是該不會三個字,而不是問他要不要做駙馬,說明他與高陽這事兒完全沒戲,至少在聖人這裏是無法通過的。

他深吸一口氣,挺直腰背說道,“臣不想要什麽高官厚祿,只想求一個真相。”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意興闌珊地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既然你這麽執著,又無欲無求,那便這樣吧……朕且先給你個侍禦史,讓你爽利地查個夠,朕也想知道,你能查出些什麽來,只一樁滅門案件,還能扯出謀反不成!”

說罷,聖人扔下一塊金令,然後揮了揮手,命張牧川退下,把馬周重新叫了過來,“都聽見了?”

馬周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陛下,您扔出侍禦史這種得罪人的官職,是打算永不起用張牧川了?”

“沒辦法啊,這小子是有才幹,也懂隱忍,但他是桀驁之臣,無法起用!”

“為何?魏征也是桀驁之臣,脾氣也很倔!”

“這不一樣,魏征並非桀驁之臣,而是諍臣,再加上朕需要魏征來安撫隱太子舊臣,所以朕可以接受魏征的犯顏直諫,可以容忍他的倔驢脾氣,但張牧川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他只是多了幾分年輕人的傲氣罷了。”

“便是這幾分年輕人的傲氣……他太年輕了,可朕已經老了!馬周,朕今年已經四十有二,年歲雖比尉遲恭、房玄齡等人小一些,但內裏卻是比他們還要老朽,他們都有精力看仕女圖解、與美婢眉來眼去,可朕……你知道朕為何今年早早就搬去了九成宮嗎?朕的身體已經不行了,以前征戰留下的暗傷,這些年折磨得朕痛不欲生!朕沒有多餘的精氣神再慢慢打磨一個桀驁之臣,你明不明白?朕太老了,沒多少時間看著這大唐江山了!”

馬周怔怔地看著淚水滾滾的李世民,第一次發現眼前這位君王確實憔悴蒼老了許多,輕輕嘆息一聲,偷偷對遠處端著一盤麻團的寡婦王媼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轉身出去,從腰間摸出一個紙團,悄悄塞進一名運送糧食的黑衣仆從手裏。

這黑衣仆從運送著滿車的糧食來到平康坊內,瞥了一眼剛剛從院門內走出來的梅花妝容樂戶,雙眼微微一瞇,卻也沒與對方打招呼,徑直走了進去,將紙條遞給沙盤前的房玄齡,輕聲吐出一句:“主子,寡婦說聖人只咬了一口麻團。”

房玄齡捋開紙團,掃了眼上面的墨字,隨手將紙條扔進火爐之中,盯著沙盤上的鵝毛說道,“陛下老了,牙口不好,不喜歡吃太硬的東西,還是想吃鐵釜燉大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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