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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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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貞觀十三年八月七日,寅正。

曉色剛剛映在山頭,長安城外的灞橋上便迎來了一支灰頭土臉的隊伍。

這隊伍並不雄壯,只有寥寥數人,外加一頭白驢,他們正是失蹤數月的使團隊伍。

原本張牧川回歸之後,有人提議幹脆別去長安了,就在中條山下過著閑散日子,但張牧川想去魏王府打聽一下孫小娘的下落,以及搞清楚當年案子的真相,所以否決了這一提議。

緬伯高也不讚同,他是使團頭領,必須代表緬氏前去長安,哪怕明知沒了祥瑞,去了只有一死,他也必須到長安進貢,否則必會牽累六詔的父母妻兒。他已經寫好了放妻書,屆時聖人真要怪罪,他便可呈上放妻書,一人闖禍一人擔。

焦遂肯定是要回長安的,他的兒子已經出生,有了牽絆,不可能在這中條山下長住,能等到現在,已是極限。

高陽自然是不想去長安的,這建議本就是她攛掇阿蠻提出的,但少數服從多數,另外她也想回去查一查孫小娘的事情,弄明白到底是誰在布局,讓公孫小娘冒充藥王的孫女接近她又有何陰謀。

於是,他們在休整籌備了兩日以後,再度踏上了前往長安的旅程。

他們翻過高山,越過河流,穿過密林,不畏艱險,途徑青泥驛、藍田驛,最終抵達灞橋。

為首的正是緬氏貢使緬伯高,緊隨其後的是焦遂,但騎在驢上的並非張牧川,而是他們在山裏從虎口下救出的倒黴鬼馬周。

因為馬周的右腿被那頭吊睛白額大蟲抓破了,皮肉少了一大塊,難以行走,故而張牧川便將白驢讓給了他。

張牧川自己則在前面負責牽驢,畢竟這白驢認生,沒他在前面牽著繩子,根本就不邁腿。

高陽和阿蠻無精打采地跟在驢屁股後面,眼神幽怨地看著驢背上的馬周,要不是突然冒出這麽一個累贅,此刻舒服坐在驢背上的就該是他倆。

馬周渾然沒有察覺到二人的犀利目光,笑呵呵地摸了摸驢脖子,“真是一頭上好的坐騎啊!行得四平八穩,速度還不慢,耐力好,吃得少,可謂居家旅行必備之良騎!牧川,這頭小毛驢是在何處采買的,能否也幫我代購一頭?”

“幫不了,這白驢只有一頭,而且它不是我的,雖然我當初為了救下它,也花了些銀錢,但那只能算作租金,人家的原主子並不打算售賣。”張牧川斜眼瞟了馬周一眼,淡淡地解釋道,“要不是它的老主人張果前些日子失而覆得太開心,三口吃了一只豬,最後把自己噎死了,這白驢也不可能再跟我下山,待到此間事了,它還是要回到中條山的……”

“張果?”馬周瞪大眼睛道,“修成金骨煉歸真,洞鎖遺跡不計春……自是神仙多變異,肯教蹤跡掩紅塵?你說的可是這位老神仙?”

張牧川點點頭。

馬周又問,“這世上真有仙人?”

高陽像看大傻子般瞥了他一下,嗤笑道,“他如果真是仙人,怎會被噎死?”

馬周喔喔兩聲,“那為何坊間都說通玄先生倒騎白驢,日行萬裏,自堯帝之時出生,至今已活三千餘歲……”

張牧川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我本答應了他,不與外人說起這事兒,但你們也不算外人……只不過,切記別往外傳!這張果其實只是個隱世的凡人道士,因為他們這一脈祖祖輩輩都叫張果,再加上長相近似,所以很多人都以為張果是長生不老的仙人。”

焦遂聽完之後笑了起來,“妙極!我之前還是太保守了,只想著讓自己的兒子也叫焦遂,該當效仿通玄先生,把這個名字一直傳下去才是!”

張牧川表情一僵,不過轉念一想,眼下喜妹已經跟王二狗成親了,自己這輩子怕是很難有子嗣,隨即釋然,“那你還得努努力,想讓你兒子一生衣食無憂,至少需要三萬個朋友……你之前說的找個富貴朋友一直薅是不妥的,就如這灞橋柳一般,每天都被薅一下,早晚會光禿禿的。”

聽他這麽說,眾人才反應過來,此刻竟已身在灞橋之上了,長安近在咫尺。

馬周擡頭看向遠處的春明門,感嘆道,“我馬……吉終於又回來了!過了灞橋,便是長安!詩經小雅裏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柳又與留音韻相近,所以那些送友人離開長安的墨客,都喜歡折一節柳枝贈別,久而久之,即便灞橋兩岸栽種了上千棵柳樹,也不夠薅。”

張牧川補充道,“又因為很多人一旦離開,此生再難相見,所以這灞橋又叫情盡橋、斷腸橋,墨客騷人在此折柳也算是在發洩,這柳枝就像一條條離別恨,折斷柳枝,就是斷了離別恨,希望後會有期。”

高陽聽到情盡二字,望了望灞橋盡頭的那一座雄城,眼神瞬時黯然,她走到張牧川身旁,扯了扯對方的衣袖,“我有話想對你說。”

其他幾人聞言都很識趣地拉開距離,給他倆留出說話的空間。

張牧川面色尷尬地咳了一聲,問道,“你是想問進了長安之後的安排?原本我是想直接送你進宮的,但你若是想要在外面多玩幾天,也不是不可以……”

高陽咬了咬嘴唇,“你知道我不是想問這個!”

說著,她忽地擡起頭,往前又踏出了一步。

張牧川卻是在這時退後了半步,躬身俯首,抱手行臣子禮。

高陽一怔,呆呆地看了他許久,慘然笑道,“我明白了……張牧川,你真是一個膽小鬼!不過,我是不會放棄的,你不願爭取,我自己去想辦法!”

張牧川輕聲嘆道,“殿下,我此番來到長安,就沒打算活著離開,你何苦執著?我以為這一路上的開心快活已是足夠,不必非要有個結果。你若是真的不喜歡房遺愛,我可以為你殺了他……但你我是不可能的,朱門對朱門,很多東西是你我無法改變的。”

高陽紅著眼道,“我不管!我只知道如果沒了你,我就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我會瘋掉的!你家是竹門不要緊,我會讓你成為朱門大戶!如果你住不慣豪奢府宅,我也可以搬進竹門!”

“怎麽搬?”張牧川直視著她的眼睛說道,“你是聖人的女兒,天生的貴胄,他是不會同意的!清河公主也鬧過,結果呢……汝命如此!”

高陽身子微微輕顫,垂下腦袋,不知道是在偷偷掉眼淚,還是在思索什麽破局對策。

張牧川見狀,伸手摸摸她的腦袋,語氣溫柔地說了句,“好了,別耍公主脾氣了,緬伯高他們還在前面等著呢,不要讓人家看笑話。”

說完這句,他上前半步,輕輕擁了擁高陽,而後果決轉身離去,快步追上緬伯高等人,嘻嘻哈哈地朝著城樓已經掛上霓紗的春明門行去。

隔了一會兒,高陽也跑了過來,臉上滿是輕松的笑容,仿佛已經放下了,又好像是想到了對策,她指著正在裝點城門的胥吏說道,“快到仲秋節了!難怪這些官吏一大早就在布置,今年比往年更加隆盛,署吏也會更加忙碌,聽說要把長安城的大大小小街巷都鋪上花卉,遍插彩旗,綰上絹花……還會在東西二市表演馬戲,東邊的是太子籌辦,西邊的是魏王監督,十分精彩!”

就在緬伯高想說什麽的時候,忽地從路邊草叢裏爬出一個老者,他手裏捧著半個沾滿泥土的面餅,拖著兩只斷腿,用屁股一點一點挪動著。

幾條野狗藏在他身後十步之外的雜草之中,綠油油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那半個面餅。

馬周立即跳下驢背,擋在斷腿老者與野狗之間,撿起石頭威嚇之。

野狗並不退卻,反是被激起了怒火,露出掛著些許碎肉的森森獠牙,慢慢地踩著一堆白骨緩緩靠近。

張牧川看到那些白骨,這才想起此處緊鄰亂葬崗,不由地皺了皺眉,他噌地一下拔出障刀,踏步前行,一刀切了頭前那只野狗的耳朵,一腳踹飛另外一條野狗,目光冰冷地掃向其他野狗。

對峙了片刻之後,那些野狗知道遇到了不好惹的殺星,迅速退去。

張牧川轉過身子,斜眼看向老者,冷冷說道,“你這副模樣,還想跟野狗搶祭品吃?”

老者苦著臉,唉聲嘆氣:“小老兒也是沒法子啊……但凡能在別的地方找到吃食,我都不會來這亂葬崗。”

馬周從身上摸出幾個銅錢,交給老者,想了一想,覺得幾個銅板也非長久之計,於是問道:“老翁,你家可還有什麽人?你腿腳不便,我可以用這驢子送你過去。”

老者搖了搖頭,“我們家七兄弟,貞觀四年老大丟在了河西,貞觀六年老二丟在了蘭州,老三死在了打僚人的戰事裏,老四去年埋在了松州……老六今年五月去嶺南做買賣,得罪了剛剛調任廣州都督的黨仁弘,不僅被強奪了貨物,還害死了自己。老七最慘,他六月去滕州找朋友,湊巧那李元嬰受封滕王,大肆征調男丁修建樓閣,他被朋友出賣拉去湊數,誰知中途橫梁倒塌……”

他一邊說著,一邊擦著眼淚,幾度哽咽得無法繼續。

馬周嘆息連連,“其他的……我或許管不了,但黨仁弘害死你家老六的事情,我必會為你討個公道!來,來,我扶您上驢,咱先進城,等到仲秋之時,我帶您邀車駕!”

老者擺擺手說不必了,他可熬不住邀車駕之後的那幾下板子,肯定會如封德彜那般嚇得原地逝世。

馬周還是堅持,“您不必擔心那幾下棍棒,大不了我幫您挨著……走吧,您總不能整天在這吃祭品,還是進城搏一搏吧!”

老者略作思忖,點頭應下,“行吧,那我就聽先生您的,莽撞一回!只是,我這雙腿不便,恐怕騎不了這毛驢,須得有人背著……”

馬周當即紮起了馬步,說老翁你快上來吧,我這就背您進城。

一旁的緬伯高和焦遂卻是不同意,指著馬周的傷腿,勸阻對方不要逞強,還是讓他倆背負老者最為合適。

可這老者卻是不同意緬伯高和焦遂背負自己,說他倆一個是外族,一個渾身酒味,肯定不穩當。

張牧川兩眼微瞇,覺得這老者有問題,冷笑著來到對方身前,蹲了下去,“老翁,還是我來吧……總不好讓女子或者娃娃馱你!”

這一次老者沒有拒絕,他笑瞇瞇地趴了上去,說道,“那就有勞俠士了!”

張牧川立馬感到不對勁,這老者看著瘦弱,背在身上卻好似一堆精鐵,差點讓他在起身時險些踉蹌著摔倒,實在古怪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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