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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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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對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站在大唐頂顛的那一小撮貴人,面對她們,下跪行禮並沒有不對,這本該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但張牧川並沒有下跪,倒不是他心裏有什麽叛逆想法,而是不太方便。他表情苦澀地笑了笑,俯首盯著自己的腳趾頭,恭恭敬敬地解釋道,“殿下,我此時跪下沒什麽問題,可待會兒起來可就麻煩了,畢竟這腳上加了鐐銬,雙手又被綁著,屆時恐怕需要兩位殿下幫忙……實不相瞞,我有壅疾,十步之內烏煙瘴氣,倘若兩位殿下沾染了些許味道,便是在沐桶裏浸泡三日也沖刷不幹凈。兩位殿下是何等高貴,被人誤會患有壅疾,傳出去多不好聽啊!”

粉色紗裙女子面色一僵,立刻捏著鼻子往後退了兩步,“那你還是別跪了……樂童都退了出去,這兒也沒別人,麻煩的禮節能免則免,咱們隨便聊幾句,你就可以出去了。”

旁邊的素白紗裙美婦輕嘆一聲,自己這妹妹還是太年輕,被別人三言兩句就糊弄過去,待到之後回了長安定要好好教導一下,以免將來這妹子耳根子一軟,聽了心懷不軌之徒的攛掇,闖下什麽大禍就不好了。

事已至此,眼下她也不便再講什麽尊卑,擺出往日與朝中大臣們說話時的和顏悅色,“張校尉,城陽不懂規矩,你是為大唐流過血汗的勇士,不必跪拜我等婦人。今日這裏沒有什麽公主,也不是什麽審訊,只當是朋友之間的閑聊,你且隨意些,莫要拘謹。”

張牧川聽了這話,反而站得更加端正,不敢有半點不敬。

這美婦已經點出了他的來歷,話語起首的稱呼既非大理寺的八品小官司獄,也不是如今低下的不良人,而是校尉二字,說明對方很認真地看過他的腳色。

張牧川參軍之時,曾獲得過三轉軍功,策勳武散官第二十九階——陪戎校尉。

雖然這只是個從九品的官職,卻是很多人這輩子都達不到的高度。

要知道,想獲得三轉軍功,需得在大軍進攻之時,冒著飛蝗般的箭雨,避開滾木礌石,爬上敵方的城墻,死戰不退,掩護後面的戰友登城,頑強地活到敵方城破投降。

這是用命換來的功勳。

張牧川當時之所以這般奮勇,一方面是想要獲得軍功得到離開邊關的資格,回轉長安披麻戴孝,送父親最後一程。另一方面,則是當時與他一同作戰的好友在前兩天的戰事中犧牲了,他心裏憋著火,故而悍不畏死。

美婦稱呼他為校尉,正好撓到了他的癢處,當然要擺出軍旅之人該有的姿態。

軍中紀律嚴明,尊卑有序,如若以下犯上,是要被砍了腦袋掛在旗桿上的。

另外,這美婦還順帶點出了她與粉色紗裙女子的根腳,那句話裏的城陽二字,自然指的是城陽公主。而能讓城陽公主如此乖巧站在旁邊甘做陪襯,大唐二十一位公主裏面只有一人,那便是聖人的嫡女,長樂公主李麗質。

長樂公主是聖人的第一個女兒,受盡寵愛,難能可貴的是一點兒也不驕橫,知書識禮,待人謙和,口碑極好。

貞觀七年,長樂公主正式嫁給了長孫無忌的長子,宗正少卿長孫沖,姑表兄妹相配,可謂親上加親。

而城陽公主與長樂公主一樣,都是長孫皇後所生,從小就很尊敬自己的姐姐,長孫皇後甍逝,更是將這位姐姐視為阿娘一般,即便是在嫁給了杜如晦之子杜荷後,她遇到什麽麻煩的事情,也都是要先問過自己這位聰慧的姐姐。

這兩位突然出現在洛陽,估計是想勸說高陽公主接受聖人的安排,嫁給房玄齡的兒子房遺愛,畢竟她倆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再加上,高陽是長孫皇後養大的,與長樂公主、城陽公主關系極好,若有人能說服高陽,必定是這兩位了。

如此繁雜的思緒只在張牧川心裏盤算了一剎,他微微躬著身子,輕聲問道,“不知兩位殿下想與罪臣聊些什麽?”

“當然是聊你跟高陽那點事啊……”不等長樂公主開口,城陽公主搶先說道,“我聽人講,她知道你喪生失落峽時,可是哭了好久呢!你們倆肯定有點什麽吧?”

她說這話的語氣不像是在質問,反倒有幾分八卦的意思,張牧川幹咳一聲,急忙辯解道,“高陽公主仁愛善良,聽說罪臣為了營救她而喪生失落峽,自然心裏難過,並非如殿下想的那般,您就算給罪臣一百個膽子,罪臣也不敢對高陽公主生出什麽非分之想。”

長樂公主雙眼一瞇,心道這不良人還真不好拿捏,話語裏夾槍帶棒,直接用營救高陽這樣的理由堵死了城陽可能發難的口子。

這番對話之後,不管城陽再說什麽,哪怕找來使團裏的人證明高陽與張牧川關系暧昧,人家都可以用營救高陽這個借口遮掩過去。

我為了救你妹妹差點死翹翹,你們卻還要懷疑我有非分之心,莫不是想要卸磨殺驢,恩將仇報?

須知,他們李家最怕別人說的就是卸磨殺驢、恩將仇報幾個字,就因為這點顧忌,這些年聖人對待當初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極為優渥,大都是能忍則忍。

長樂公主雖然心裏有些不悅,但臉上依舊保持著溫和的笑容,“張校尉辛苦了,高陽刁蠻任性,一路上必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這句聽上去像陳述句的問話是個陷阱!

張牧川無論怎麽接話,都會給對方留下話柄。

如果他回答沒什麽麻煩的,這一趟出行非常輕松,那就是在說謊欺騙,使團這一路的遭遇早就被各地不良人詳細地匯報給長安了,高陽惹出過多少亂子,因為在衣食住行上面的講究,又給張牧川出過多少難題,全都羅列其中。尋常人哪有覺得不麻煩的,如若張牧川真覺得此行並不麻煩,那只有兩種可能,要麽他對高陽別有用心,要麽他就是諂媚的奸賊。

聖人最討厭諂媚之臣。假如長樂公主回到長安後,向聖人如實匯報了此間的對話,那麽張牧川便不要妄想用這趟護送的功勞換一個翻案的機會了。

而如果他真的說高陽確實給他添了很多麻煩,等待他的就是又一頂大不敬的帽子。

張牧川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答道,“回殿下……為國事奔波,無所謂麻煩,也無所謂辛苦!”

喲呵!這不良人竟然把話題高度往上拔了一截,上升到國事的層次!

腳色上不是標註此人不善言辭嗎,怎麽這般牙尖嘴利,莫不是搜集情報的人沒有盡心?

長樂公主暗暗想了一陣,正要開口再說些什麽,旁邊的城陽卻是沒心沒肺地笑著插話道,“別說這些場面話了,我聽人講,你是劍南道最貴的不良人?到底有多貴……我這一錠金子夠不夠包你一個月的?”

說著,城陽公主居然真的從衣袖裏摸出了一錠金子,舉在張牧川眼前晃了晃。

張牧川楞了楞,疑惑道,“殿下想要包我一個月做些什麽呢?”

“當然是玩啊!”城陽公主歪著腦袋道,“從小到大,我有的,高陽也會有,反過來她有的,我也都有……但這回她居然有了我不曾擁有的,我自然要補回來,考慮到我現在已經嫁給杜荷了,不好跟你玩得太久,但一個月總是要有的。”

旁觀的長樂公主當即綠著一張臉。

張牧川見狀眼皮一跳,急忙推辭,“殿下,這恐怕不妥吧……罪臣現在深陷誣告,怎能陪您游山玩水呢?即便罪臣洗清了冤屈,但還需將高陽公主殿下安全地送進長安宮城,如此才不辜負聖人的期望!”

城陽公主還欲再說什麽,卻被長樂公主狠狠地剮了一眼,只好悻悻地住了嘴。

長樂公主深吸一口氣,微笑著看向張牧川,“其實,張校尉不必為了誣告案發愁,假如你能讓高陽收心,應下與房遺愛的婚事,這點小麻煩並不麻煩……我們離開長安時,阿耶和趙國公有過交代,兩位都很關註。”

李麗質這句話講得頗有深意。“關註”這個詞很含糊,到底是關註他張牧川的舉動,還是關註高陽公主的選擇,並沒有講清楚。辦好了赦免他的罪過,又成就一段使功不如使過的佳話,這是關註,辦好了隨意羅織罪名,照樣砍掉他的腦袋,也可以說是一直很關註。

聖人和趙國公到底是怎麽交代的,張牧川又不可能去問,他心中嘆息一聲,將腦袋又垂低了幾分,抱手道,“殿下,案子歸案子,差事歸差事,該辦的我會辦妥,該緝拿的兇手,我也不會放過!”

長樂公主蛾眉微微一蹙,她沒想到這人居然跟個更衣室裏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只得輕輕嗯了一聲,“好吧,既然你這樣堅持,那我也不再勉強……看在你這一路辛勞的份上,我給你三天的時間,在這三天之內,只要你能查明真相,或者說服高陽老老實實與房遺愛完婚,那便可以繼續留在使團,到了長安想做什麽都行。”

她刻意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但是,如果三天之內,你並沒有洗清冤屈,或者高陽仍然抵觸這門親事,那你就回到牢裏做個死囚吧!你要理解,高陽還未成親,不可能整日與有汙名的男子待在一起,十三年前的案子如今是沒幾個人知道了,但洛陽這樁案子鬧得很大啊!”

張牧川聽出長樂公主這話裏的意思,立刻抱手行了一禮,“多謝殿下!”

長樂公主轉過身子,揮了揮手,示意張牧川可以離開了。

城陽公主卻是忽然蹦到張牧川旁邊,嬉笑著問了一句,“對了,張牧川……你覺得剛才那些樂童排演得如何?”

張牧川摸著下巴,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眨了眨眼睛說道,“那只大白鵝很不錯,敢問殿下是從何處弄來的?”

“我跟你說歌舞呢,你卻講什麽呆頭鵝,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快走快走,別擱這兒掃興……”城陽公主嘟著小嘴哼了一聲,而後跟著長樂公主轉身走開了。

張牧川知道城陽公主這是在幫襯自己,感激地看了對方一眼,恭謹朝兩位公主又行了一個禮,這才識趣地重新蒙上雙眼,在一名樂童的牽引下離開殿堂,回到了馬車上。

旦縣尉似乎提前便收到了命令,駕著馬車在洛陽城裏繞了幾圈,隨後麻利地解開張牧川腳上的鐐銬,將其扔在了府衙後面的小巷子裏,半句閑話也沒說,旋風般地揚塵而去。

張牧川艱難地爬起來,摘了黑色布條,長舒一口氣,正打算先去宜人坊的有間酒肆牽回白驢,再去溫柔坊與使團會合,可他一扭頭,卻瞧見了兩道身形有些眼熟的鬼祟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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