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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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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大明宮原為永安宮,貞觀九年高祖駕崩之後,改了名字。其位於龍首原,地勢高闊,站在前朝含光殿上,可將整個長安盡收眼底。

今日聖人召見幾位大臣的地方與以往不同,並非在前朝大殿,而是以居住游玩為主的內廷。

長孫無忌覺察出了聖人的用心,嘖了一聲,加快步伐,與前面領路的太監並肩而行,悄然遞過去一張巴掌大小的不記名櫃坊存根票據,低聲說道,“公公,勞煩稍後與我家的馬夫說一聲,讓他去一趟盧國公府,跟程知節捎句話,我要在大明宮內廷與聖人議事,今日怕是無暇與他一起吃酒了……哎哎,對了,再添一句,房玄齡比我先到。”

那老太監也是個心思活泛的人,頓時明白了長孫無忌的意思,不動聲色地接了不記名櫃坊存根票據,瞄了眼上面的數字,喜笑顏開地應下。

其他幾人也裝作沒瞧見一樣,馬周是不在乎這種事情,張玄素身在東宮,這種事沒少幹,魏征知道長孫無忌近日為了那件事在發愁,這武將是一個小團體,上月尉遲恭在失落峽遭遇伏擊,程知節差點拎著宣花斧去拆了房玄齡的家,其中有何等齷齪,常人雖然不知,卻也能猜得到個七七八八。

坊間傳言,房玄齡不願自己的兒子成為駙馬,因而故意在路上使絆子,順帶也想借此機會敲打一下武將小團體。

但魏征心裏卻不是這般認為的,那老狐貍絕非如此簡單的人物,坊間小老百姓猜出來的東西,很可能與真實情況大相徑庭。

既然不知全貌,便不予評論。

這是魏征的為官之道,也是他能在朝中立足的根本,常人只知道他犯顏直諫,好似渾不怕死一般,卻不知犯顏直諫恰是他在這盛世生存的本錢,也是他經過長期觀察,摸清聖人所需之後才定下的方策。

大音希聲,大智若愚,同樣的道理,最圓滑的往往是看上去最不懂人情世故的。

譬如高陽公主這件事,哪兒都透著邪乎,許多官員都只看到表面一層,上趕著獻殷勤,他卻是明白這內裏藏著殺頭的危險,躲得遠遠的。

甭管自己站得多高,官銜是什麽,說到底跟那枉死的不良人也沒什麽區別,都是隨時可能被拋棄的棋子罷了。

聖人近些年的行為與貞觀初完全不一樣,表面上依舊是聞過則改,實際卻是我行我素,自己這枚棋子還能存留多久呢?

想到這裏,魏征輕輕嘆了口氣,步伐稍微沈重了些許,攥著奏疏的手稍微緊了些許。

走在他後面的馬周依舊沈浸在自己的策略之中,沒註意魏征的步子變慢,一頭撞了上去。

魏征被撞了個趔趄,無名火起,“著什麽急,你總這麽急匆匆的,恨不得一天幹一個月的事情,早晚累死你!”

正當馬周想要道歉的時候,旁邊的張玄素忽地噓了一聲,指了指前面的宮門,輕輕說了句,“別吵嘴,咱到了。”

兩人急忙收斂,正了正衣冠,在老太監的帶領下,與退回來的長孫無忌、張玄素一同踏進宮苑。

這內苑有三座島嶼,象征著東海三座仙山,其間白霧繚繞,鳥語花香,天鵝野鴨穿行嬉戲,恍如縮小了的人間仙境。

此時聖人就坐在最大的蓬萊島太液亭內,跛腳太子李承乾和小胖子魏王李泰分坐左右,晉王李治立在旁側小心伺候,白發蒼蒼的房玄齡坐於聖人對面,起居郎褚遂良則是縮在亭子邊角落,握著一根管子,不時地在起居註上添上幾筆。那些公主們依照規矩避嫌,已經離開了內苑,去了別處嘰嘰喳喳。

聖人壯冠虬髯,神采奕奕,一瞧見幾位大臣走了過來,當即起身邀請,全然沒有君主的架子,仿佛就是一富家翁邀約幾個好友到家裏玩耍似的,“來,來,快坐下!今日青雀兒獻了一種蜀地美酒,以五谷雜糧釀造,味道醇烈,回香綿長,朕已經讓良醞署加進了禦酒名冊……”

馬周聞言皺了皺眉,不等聖人說完,當即反駁道,“陛下,此舉大為不妥,如今禦酒已有數種,其中的劍南燒春也出自蜀地,如今若是再加一種禦酒,蜀地的百姓便會多一門賦稅,屆時民怨沸騰,蜀地百姓性子激烈,恐生出大禍。”

聖人臉上的笑意瞬時僵住,摳了摳寬闊的額頭,一邊坐回原位,一邊尷尬地說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加了……青雀兒也是一番孝心,沒考慮這些問題。你們都坐下說話吧,放輕松點,權當是在自己府中。”

幾位大臣自然不會真的把皇宮當成了自己的府宅,還是規規矩矩地依次落座。

聖人瞧見幾人坐了下來,於是端起酒爵,飲了一口,笑著說道,“朕今日考校這些孩子孝經,結果很不錯,朕這家中可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便是處在坊間,鄰裏見了朕,也得讚一句這老翁好福氣吧?”

幾位大臣楞了楞,登時不知該作何表情。

房玄齡輕咳一聲,端起酒爵,遙遙敬了敬聖人,“陛下,您為了這天下整日辛勞,自然該有好福氣!”

此言一出,魏征和馬周同時癟起了嘴,長孫無忌表情古怪地輕嘖了一聲,而張玄素則瞪大了眼睛,沒料到堂堂房相居然會說出這番令古來諂媚之臣汗顏的話語。

聖人很是受用,哈哈笑著,“哪裏,哪裏,朕端拱無為,四夷鹹服,都是諸位愛卿的功勞……”

房玄齡當即又敬了一爵,“陛下撝挹之志,推功群下,實在謙虛,我等能有什麽才幹,只希望陛下能有始有終,這天下便永久太平了!”

聖人一點頭,“古時那些撥亂反正的明主,都是年逾四十,只有光武帝年三十三,但朕望父成龍,十八歲便與高祖舉兵,年二十四平定天下,二十九升為天子,自登基以來,手不釋卷,勤懇政事,如此才有了如今天下大治、子孝臣忠的局面,朕怎會不珍惜,必定善始慎終!”

房玄齡瞇著眼睛笑道,“如此……那便請陛下收了巡幸東都的心思吧!”

哦豁!原來這老狐貍在這兒等著呢!

幾位大臣立時恍然,終於明白今日為何聖人要讓他們在內苑議事。

這種東西確實關起門來好商量一些,要知道這玄武門可就在太液亭北面。

聖人見房玄齡把話挑明了,只得硬擠出一張笑臉,“朕這不是跟你們商討一下嘛,也沒說一定要去,只是有這麽個想法……”

張玄素放了酒爵,板著臉說道,“陛下您最好想都不要想!今年你去九成宮已經是勞民傷財,現在還想巡幸東都,是要做只懂享受的昏君了嗎?”

聖人幹笑一聲,伸手拿起酒爵,遮住了臉,“昏君……你這話有些嚴重了,桀紂那般才算是昏君罷。”

張玄素面色嚴肅道,“陛下如果繼續這般放縱下去,會成為比桀紂還要昏庸的君主!”

長孫無忌瞧著氣氛有些不對,立刻插了一句,“陛下,少詹事這話雖然有些過激,但前車之鑒要牢記啊,那楊廣就是這般荒唐無度,終成亡國之君!”

聖人面色稍緩,放下了酒爵,看了看坐在左邊的魏王李泰,猶豫了片刻,還是轉向坐在右側的太子李承乾,淡淡地問了一句,“太子,你以為如何?”

因為平日裏聖人與大臣議事,只是讓魏王和太子在一旁聽著看著,所以李承乾方才一直在發呆,腦子想的都是前日瞧見的那名太常寺樂童到底是叫稱心,還是叫如意。此刻陡然被聖人提問,他不由地慌了神,支支吾吾著,“這個……這個東都距離京師也不遙遠,去一趟應該花不了多少錢吧?”

張玄素將太子的表現看在眼裏,也將魏王的竊笑看在了眼裏,忍不住在心裏嘆息一聲,面無表情道,“太子,如今從東都到京師的官價腳費是每馱一百斤,按百裏計費八十錢,長安至洛陽總程八百四十餘裏,一人馱百斤則是六百七十個大錢,聖人出行所需物資何其多,單單是請人馱運這一項支出便是恒沙河數字,還不說沿途的吃喝用度……而這些銀錢最終都會成為賦稅壓在老百姓的頭上,如今賦稅勞役已經很重了,天下浮逃人多如牛毛,太子須知壓死駱駝的從來不是最後一根黍子,之前所有的重物都有罪過!”

同樣在心裏嘆息一聲的還有聖人,只是他依舊保持著原本不喜不怒的神情,先前沒有流露出一絲希望,眼下也沒流露出半分失望,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朕想過這個問題,此次巡幸東都,所費不貲,朕有其他法子填充,不必國庫支取一文。”

馬周聞言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陛下,您這是吃了秤錘鐵了心要去東都啊!這天下的銀錢是有數的,您這邊多用一些,天下的百姓就要少用一些,不管你這銀錢從何而來,最終也都是由百姓分攤……您方才說自己不會如桀紂那般,當初周幽王、周厲王曾說過類似的話,隋煬帝楊廣也取笑過周、齊兩國,而我們絕不能讓後人如我們嘲諷隋煬帝一般譏諷我們……”

他瞧見聖人臉色微變,隨即躬下身子,繼續說道,“貞觀之初,天下饑歉,一鬥米貴至一匹絹,百姓卻毫無怨言,因為天下人都知道陛下無私勤勉,是在為大唐子民操勞,而今比年豐穰,一匹絹價值十幾斛粟,但坊間怨聲載道,那是因為百姓知道陛下已經不再顧念民生,而是把錢花在了修建宮室這等不急的事務上面。自古以來,國家興亡,不在於國庫多麽充盈,宮室、房屋有多少,而在於百姓的苦樂……陛下必欲為長久之謀,不必遠求上古,但如貞觀之初,則天下幸甚!”

聖人聽得頻頻點頭,稱讚道,“你說得很對,國家興亡確實在於百姓的苦樂,朕也是如貞觀之初那樣,心中想的是讓後人談論起我們現在這一段的時候,全都生出向往之情。”

“真的嗎?”魏征適時地站了起來,雙手奉上自己在馬車上臨時寫下的奏疏,“臣,有奏疏呈上!”

聖人瞧見魏征這模樣,面皮一抖,咳了兩聲,“你若有本要奏,改天差人送來便是,不必在今日……”

魏征再進一步,堅持著,“差人送來太過不敬,臣還是要當面與陛下說明……此奏疏為十漸不克終疏!”

“一,您從貞觀之初的無為無欲,變成了現今的萬裏求駿馬。”

“二,您從貞觀初的體恤百姓,變為眼下的輕用人力,還說不能讓百姓無事可做,否則就會滋生百姓的驕逸之心,只有讓百姓終日忙碌,這樣才方便驅使……”

太液亭上,回蕩著魏征剛正耿直的進諫,聖人的臉色漸漸難看,好不容易熬完,敷衍地稱讚魏征幾句,隨後匆匆散了這次議事,又命太子、魏王、晉王三人離去,甚至連起居郎褚遂良都斥退了,只留了馬周一人。

馬周內心惶惶,雖然他不谙官場的門道,卻也知道被上峰單獨留下絕非好事。

聖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局促,輕聲安撫一句,“這裏沒有別人,你不必拘謹,過來坐得近一些,隨意點。”

馬周自是不會當真,稍微往聖人那邊挪了挪屁股,正襟危坐。

聖人端起酒爵,呷了一口,笑瞇瞇道,“小馬啊,其實朕也不是真的想去東都,只是上月高陽公主在失落峽出了那樣的事情,朕想去看看……現在既然你們都反對,不如你幫我走一趟吧!”

馬周連忙躬身,“高陽公主那邊不是有鄂國公守著嗎,敢問陛下您想看什麽?”

聖人親自給馬周滿了一爵酒,似是隨口說的,“鄂國公到了洛陽就會離開……你幫我去看一個人。”

“什麽人?”馬周端起酒爵,誠惶誠恐地問道。

“就是那個叫張牧川的不良人。”

“他、他不是喪生大江了嗎?”

“這小子玩的是金蟬脫殼,他借用了不良人的消息渠道聯系朋友,各地不良帥已經匯報上來了……此時他應該要與使團會合了,你也準備一下,啟程去洛陽等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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