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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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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貞觀十三年四月十五,江南西道失落峽,具體地點不詳,時辰未知。

樓船隨著奔騰的江水而行,轉入了與三個時辰前景致相同的一線天境地。

稍有不同的是,此刻的一線天忽然下起了大雨。

烏雲上湧如墨汁潑下,遮蔽青山,急雨落江如白珠碎石,飛濺入船。

底艙之中,白面書生側耳聽了聽雨水打在船板上的咄咄輕響,微微皺起了眉頭。

下雨天,江面揚起的水氣與大霧相克。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白面書生又舀了些許涼水澆在緬伯高臉上,焦躁地等了一小會兒,見對方依然沒有醒轉過來,面色一寒,蹲下身子,掄起手掌,狠狠地扇向緬伯高的臉頰。

豈料緬伯高恰在此時翻了個身,巧妙地躲開了這一巴掌。

白面書生怔了怔,咬著後槽牙,換了個方向,憤憤又從另一邊掄起巴掌,扇向緬伯高的臉頰。

誰知緬伯高似乎覺得還是剛才的體位舒服,又翻了回去,險險地避開了白面書生的手掌。

白面書生氣極反笑,索性站起身來,擡了擡右腳,猛然踩向緬伯高的腦袋。

緬伯高像是心生感應一般,突地坐了起來,然後閉著眼睛走到一塊巨石背後,解開腰帶,嘩嘩地放水,末了還激靈一下,輕輕抖了抖,囈語著,“可算找到更衣室了,我就說應該在房裏備個馬子,省得半夜起來不方便,這牧川兄弟非得在這方面摳搜,一個馬子能要幾個錢……”

他所說的馬子就是尿壺,原本是叫虎子,因為高祖李淵的祖父名為李虎,避其諱,故而改稱為馬子。

六詔有句俗諺,人做夢之時忽有三急,最希望找到的東西是馬子,最害怕找到的也是馬子。

緬伯高放完黃水,渾身舒坦,夢也就醒了,他一轉身,瞧見白面書生無聲無息地站在自己身後,頓時嚇了一大跳,驚聲道,“你……你是什麽人?為何要站在我身後欣賞我如廁?”

白面書生聞言大怒,“自以為是的狗驢卵子!誰想欣賞你如廁,你以為你如廁的姿態很優雅嗎?”

“哎……哎!你這人怎麽回事,穿得挺文雅的,怎麽說話這般難聽!”緬伯高撅著嘴說了一句,忽地想到什麽,摸著還有些腫脹的後腦勺,“噢!我想起來了,你肯定就是剛才在背後敲我悶棍的混賬吧?”

白面書生強忍著殺意,冷哼了一聲,“此間沒有其他人,當然是我做的!”

緬伯高當即擡手,下狠勁拍了白面書生後腦勺一下,“喲呵!你很狂妄啊,敲了我悶棍,還這般理直氣壯!”

這一拍由於打擊部位的原因,並不響亮,但因為緬伯高下了狠手,白面書生瞬即被拍懵了。

他自打定居失落峽之後,從未有人敢對他如此放肆,誰見了他不得躲著走,誰見了他不得膽顫心驚,畢恭畢敬地奉上一切?

白面書生氣得小臉發青,怒聲道,“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誰嗎?”

正所謂酒壯慫人膽,緬伯高此時還有幾分醉意,加上之前錯過了旅客講述水鬼故事,因而根本沒有絲毫膽怯,冷笑著答道,“你先瞧我的悶棍,我拍你一下後腦勺,這很公平……不管你是誰,都得講道理,除非你是李二鳳!”

白面書生臉色鐵青道,“大膽!豈有此理,你實在太過分了……”

“噢噢!是有點過了!”緬伯高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打了一個長長的酒嗝,“都是這枸醬酒惹的禍,我怎能直呼聖人的綽號,實在大不敬!但聖人心胸寬廣,連魏征那等尖酸刻薄的臣子都能容忍,必然也不會在意我這無心之過。”

白面書生摳了摳腦門,不禁有些頭疼,心想這人怎麽回事,總能以奇怪的角度曲解自己的意思。

他沈吟片刻,指著自己那雙狹長的眼睛,“我說得不是這個……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嗎?好好看看我這雙眼睛,有沒有想起來點什麽?”

緬伯高湊到近前,幾乎臉貼臉,鼻尖碰鼻尖,瞅了半晌,砸吧幾下嘴巴,“兄臺,我倒是想看你的眼睛,但你得先睜開啊!”

白面書生瞪大眼睛,咬牙從喉嚨裏擠出一句,“我一直都睜著呢!”

緬伯高又打了個酒嗝,無奈地嘆道,“看不見吶!”

白面書生深吸一口氣,決心不再跟緬伯高繼續廢話下去,舉起那張絲絹,語氣森森,“眼睛的事情先放一邊,我是誰也暫且擱著……你且瞧瞧這是何物?”

“這、這不就是一方絲絹嗎?人家都說讀書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你這書生卻是更甚,竟連絲絹都不認得,可憐!可嘆啊!”緬伯高懶懶地看了看白面書生手裏的絲絹,揶揄道。

白面書生恨得牙癢癢,一雙拳頭握緊了又松開,終究還是忍了下來,“我問的是這絲絹裏有什麽東西?”

緬伯高歪著腦袋想了想,癟著嘴說道,“絲絹裏當然是絲線啊!”

“也不是這個意思……”白面書生一手拿著絲絹,另一只手取出了前端削尖的竹竿,眼神冰寒地問道,“我說的是這絲絹上面的味道,你最好想清楚了在回答,我的耐心已經耗盡了!”

緬伯高沒註意到白面書生的小動作,吸了吸鼻子道,“這我沒法細說啊,我又不是繡娘,如何能知曉這絲絹上面的味道……哎哎!你要真想知道,大可自己舔一舔嘛,我之前在戎州采買這些布料的時候,那繡娘跟我說過,想要分辨一匹布有什麽門道,不僅要靠鼻子,還得靠嘴巴。”

白面書生皺了皺眉,細想一番,覺得似乎也有幾分道理,於是將絲絹湊到唇前,伸出舌頭舔了兩下,恍然道,“有點酸,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感覺很熟悉,但又很陌生……你覺得會是什麽呢?”

緬伯高聳聳肩膀,“這我怎麽知道,我又沒嘗過!你可以自己慢慢猜嘛,能用的材料又不是很多,總能猜到的。”

白面書生憤憤地將絲絹扔在地上,慢慢舉起竹竿,陰沈著臉道,“我又不是女子,猜什麽猜!趕緊把秘方交出來,否則……”

正當緬伯高想說些什麽的時候,一串細微的趟水聲在底艙中響起。

白面書生雙眼一瞇,速即閃進巨石的陰影裏,鬼魅地潛逃出去。

他前腳剛離開,抱著大鵝的張牧川和捧著酒囊的娑陀就踏進了暗房,雙方錯身之時僅僅隔著一塊木板。

張牧川靈敏察覺到了有股氣味漸漸遠離,扭頭掃視四周,卻一無所獲,隨即回首看向緬伯高,低聲問道,“剛才有人在這裏?”

緬伯高拍了拍滾燙的臉頰,偏著腦袋,“好像是有個人,好像又不止一個……哎哎,我明明記得我在石城裏找更衣室啊,怎麽突然跑到這裏來了?”

張牧川抽動幾下鼻子,瞟了一眼緬伯高先前放水的地方,眨了眨眼睛道,“看來你是把夢境與現實混淆了,怎的喝了這麽多……貢使大人,你酒量也就一爵,這枸醬酒便是再好,也不可貪戀無度,很傷身體啊!”

緬伯高身子酸軟,到底是站不住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張牧川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道,“我也知飲酒無度會傷身子,但我這心裏苦悶啊!”

“牧川兄弟,你有陽子兄弟陪伴,一路打情罵俏,自是不覺得,但我孤獨一人,每日只能跟鵝兄談心,無人攜手並肩,難免就想起了家中的妻子,越是思念,越是心酸。”

“實不相瞞,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六詔,也是第一次和妻子分別這麽久,你別看她那個人外表剛強,其實內心比祥瑞大鵝還要柔軟,她是舍不得我走的,所以那幾天總是找各種理由出去,並非如你們想象那般是為了偷看俊俏男子,而是為了讓我慢慢習慣沒有她在旁側嘮叨的日子。”

“牧川兄弟,這趟出來我算是想明白了,什麽榮華,什麽富貴都是浮雲雨煙,只有疼愛自己的妻子是珍貴的,只有翹首盼望自己歸家的親人是值得為之拼搏的!”

“人吶,爬得再高,權勢再盛,說到底每天還不是吃喝拉撒睡,你的肚皮註定只吃得了一碗飯,便是給你擺滿山珍海味還是只能吃一碗,吃多了就得撐死!註定只能喝一爵酒,便是這宮廷禦酒擺上幾缸,你也只能喝一爵,喝多了就得吐……這嘔吐的滋味不好受啊!”

緬伯高說到此處,幹嘔了幾下,好在強行又咽了回去,沒有真的吐在張牧川褲腿上。

張牧川低頭看著緬伯高,輕輕嘆了口氣,“貢使大人,等過了沔陽,咱就加快速度,爭取早些到達長安,你也好早些回六詔與妻子團聚!”

緬伯高重重地點了一下頭,“你是咱的特招導游,怎麽走都是你說了算……但只有一點,我希望咱能平平順順地路過沔陽,別再出什麽禍事了!”

張牧川灑然笑道,“沔陽地方不大,能出什麽禍事?放心吧,我心裏已有盤算!”

便在這時,在他們頭頂上方的甲下二層,忽然響起一陣橐橐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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