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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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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貞觀十三年四月十四,醜時三刻。

僰道縣西北五十九裏,黃泉山烽臺。

高十一放下羊毫管子,看了看揮灑在木牌上的二十八墨字,滿意地點了點頭,想要將其掛起來,卻發現四壁都掛滿了其他五人生活所用之雜物,無奈地嘆了口氣,隨手把木牌扔進了正在燒水的爐子裏。

他意興闌珊地回到桌邊,慢吞吞地拿起一串昨日在烽臺邊野林子裏采摘的荔枝。

這荔枝的紅鱗果皮很薄,剝起來必須要小心一些,否則很容易傷了裏面晶瑩剔透的果肉。

他輕輕地剝了一顆,看著那顫巍巍如軟玉般的果肉,正要張嘴咬下去。

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高十一嚇了一跳,手中的荔枝啪嗒落在地上,沾著塵灰滾到桌子底下。

他扭頭看去,瞧見來人是滿臉大胡子的老趙之後,立馬起身讓座。

老趙參軍的年頭比他長,且曾經在隴右經歷過真正的戰鬥,所以是這黃泉山烽臺六人之中最有權威的。

而高十一是去年才來這兒,在六人之中參軍資歷最淺,他原本是一讀書人,因為沒有背景,科舉無望,行卷無門,這才參軍搏一條新的出路。

若是在其他地方,識字的讀書人可以輕視不識字的白丁,但在這烽臺不一樣,不識字的丘八有五人,識字的就他一人,少數只能服從多數。

他看著老趙大大咧咧地坐在了自己原來的位置上,隨即放下荔枝,慌忙去打了一盆熱湯端來。

老趙蹬掉鞋子,兩腳一伸,放進冒著熱氣的木盆之中,舒服地嗯了一聲,閉著眼睛說道,“小高啊,明天你抽個空,幫我去七裏外的白家酒肆打些五谷酒來。”

高十一輕輕地哦了一聲,下意識地伸出右手,討要酒錢。

老趙卻是遲遲沒有反應,始終閉著眼睛,直到熱湯變涼之後,這才擡起了雙腳,睜開眼睛,瞥了瞥高十一,冷冷地吐出兩個字,“擦腳!”

高十一頓時哆嗦了一下,當即單膝跪了下去,認真地用自己的衣袍將老趙的大腳擦幹凈,不敢再伸手討要酒錢。

老趙哼了一聲,穿上鞋子,伸了個懶腰,“我要瞇會兒,等下陳麻子會上去守著,沒什麽事兒不要叫我,有事更不要叫我。”

高十一嘴巴發苦地點了點頭,不敢發表什麽意見。

陳麻子是個懶貨,想要他大半夜起來上去值守,除非這天上潑下了金雨。

其實老趙也知道陳麻子後半夜不會去值守,但他還是安排了陳麻子值守後半夜,意思很明顯,就是要讓高十一填補這段時間空缺。

一天之中,後半夜最是惱火,人到醜時之後,大腦昏沈,總是忍不住想要打瞌睡,這種狀態下很容易出錯,所以大家都不願意自己在後半夜值守。

烽臺連高十一在內總共六人,本來按照兵部下發的文書,像高十一這種負責符牒傳遞,宣講朝廷政策內容的人,是不用到烽臺最上面值守的。

但老趙以五個人不好安排時間為由,強行把高十一也算在了裏面,即一天十二時辰,每人值守兩個時辰。老趙負責子時和醜時,陳麻子負責寅卯兩個時辰,其他三人依次往下,最後由高十一負責值守戌時和亥時。

陳麻子性格暴躁,且又好吃懶做,自安排好輪值之後,從未在後半夜起來,全都是高十一幫忙填補。

久而久之,這便成了習慣。

因此高十一每日值守完戌時和亥時之後,並不會躺平休息,都是等著老趙下來之後,再去輪值兩個時辰,以免來回折騰,反而更加疲憊。

而老趙知道高十一不會在中間兩個時辰休息之後,慢慢縮短了自己值守的時間,從兩個時辰減到了現在的一個時辰又三刻鐘。

高十一起初還是有些怨言的,但一天天過去,他發現可以利用中間的這段時間,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比方說寫寫詩文,比方說研究一下各類攻城器具,感覺收益頗豐,心裏那點兒怨氣也就消散了。

只是,他最近染了風寒,本來昨日已經向老趙求得了幾天的清閑自在,卻被自己剛才這一伸手討錢的動作毀了。

想到此處,高十一擡起剛才討錢的那只手,輕輕扇了自己一巴掌,唉聲嘆氣地重新抓起桌子上的荔枝,擡腿邁步,呼哧呼哧地上了烽臺頂部。

夜風微寒,他鼻子一癢,重重地打了個噴嚏,隨即縮著脖子走到烽臺邊緣,一邊望著漆黑的遠處,一邊剝著荔枝。

就在這時,陳麻子居然破天荒地上來了,瞧見高十一手裏剛剝好的荔枝,當即奪了過去,扔進自己口中,吧唧幾下嘴巴,“嗯!還挺甜!”

高十一看了看空落落的雙手,也不計較,側臉問道,“陳大哥,你怎麽今天上來了?”

陳麻子吐出果核,吸了吸鼻子,“噗……昨天聽你念完我桑娘寄來的家書,我就難受得緊,這晚上怎麽還睡得著啊!翻來覆去一夜,越發煩了,不如上來散散心。”

高十一面色如常地哦了一聲,心中卻是暗暗發笑,昨日那家書的內容其實非常平淡瑣碎,但在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下,陳麻子的妻子桑娘近況淒慘,生活窘迫,每日做漂婦掙得的少許銅錢,都被村裏惡霸搶了去,眼瞅著家裏斷了糧,孩子都快餓死了卻沒有半點法子,成天以淚洗面。

陳麻子當時聽了這些,吵著鬧著要回去,但最後還是被老趙勸了回來。

大唐捕亡律規定,凡是在駐守期間逃離的士兵,逃亡一天杖責八十,若累計三天,則罪加一等,最高可判處流放三千裏。

陳麻子老家在嶺南,這一來一回何止三天,等他回去了,也是為時已晚,非但幫不了妻兒,還害得自己成了罪人。

老趙這話說得很直白,陳麻子冷靜下來之後,只能接受現實,但心裏非常難受,一閉眼,總是看見桑娘抱著孩子痛哭的場景。

他從未懷疑過那封家書,也沒有懷疑過高十一,主要是因為這種事很是尋常。

這貞觀盛世,每天都有人餓死。

看著陳麻子滿面憂愁的樣子,高十一忽然又心生憐憫,有些愧疚起來。

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

易地而處,若是有人跟他說,他的妻兒正飽受欺淩,而他又無能為力,該是何等難過啊!

他想著想著,鼻子一癢,又打了個噴嚏,頓時鼻涕和眼淚都流了出來。

高十一急忙摸出一方絲絹,將鼻涕和眼淚都擦幹凈,然後看著絲絹上繡的大鵝呆了片刻,這才將其收回懷中,又摸出了一撮長著青色黴菌的野果子,輕輕咬了一口。

他曾聽一個郎中說起,長著青色黴菌的東西可治風寒,因而白天在野林子裏摘荔枝時,順帶尋了一枚長著青黴的野果。

旁邊正解下酒囊的陳麻子見狀,立刻問道,“那是啥玩意兒?給我嘗嘗!”

高十一楞了一下,解釋道,“這是爛了的野果子,治風寒的……”

“爛了你還吃?肯定味道很好,所以你才舍不得扔了對不對!”陳麻子打開酒囊,灌了一口,擦了擦嘴道,“快拿給我嘗嘗,別小氣!”

高十一想著方才的那份愧疚,只能滿臉不舍地將果子遞了過去。

陳麻子接了野果,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嚼了兩下,癟著嘴道,“也沒什麽特別的……哎哎,要說酸甜可口,還得是我們嶺南的果子,就拿荔枝來說,我們那兒的個頭又大,顏色鮮紅,口感極佳!比你們這戎州的荔枝不知好了多少倍,遠近聞名!”

高十一嘆道,“遠近聞名有時候不是什麽好事,戎州就是因為有荔枝,所以朝廷增加了荔枝煎的進貢,這兒百姓身上的稅平白多了一重。”

陳麻子不以為意地砸吧一下嘴巴,“荔枝煎而已,又不是要進貢鮮荔枝,能增加多重的賦稅?”

高十一忽然道,“聖人嘗過了荔枝煎,知道了世間有荔枝這種東西,萬一哪天聖人聽說鮮荔枝比荔枝煎口味更佳,想吃鮮荔枝了呢?長安距離戎州和嶺南都有千裏之遙,屆時為了滿足聖人的口腹之欲,不知又要愁死多少人!總之,這世道聲名太盛比默默無聞還要糟糕!”

“不可能,就連蠢蛋都知道荔枝只能保持三五日新鮮,聖人那般英明神武,怎會幹出這等糊塗事!”陳麻子懶洋洋地辯駁了一句,斜眼看向高十一,說道,“十一,你不要總擺出讀書人的酸勁兒,這樣很不討人喜歡的,老趙就因為這個才總是為難你,你得學我一樣,別想得太多,別顯得自己聰明,要跟大家都差不多,才會沒人欺負你……”

高十一微微皺起了眉,心裏雖然不同意陳麻子的話,但還是點了點頭。

正當陳麻子想趁熱打鐵再教導高十一幾句的時候,距離烽臺兩裏左右的地方忽然響起了一陣車輪滾動的轟隆聲。

高十一登時大驚,指著聲音來源處,轉頭看向陳麻子,“陳大哥,那裏有點不對勁兒,似乎有人駕車朝這邊趕來了……這個時辰,這個方向,該不會是有賊人想要偷襲吧!”

陳麻子循著高十一的手指望去,正好瞧見張牧川、周衛國和高陽三人滿臉是血的狼狽模樣,瞇起眼睛道,“是有點不對勁……但咱這兒距離吐蕃極遠,誰會來偷襲?總不能是那些投降了的突厥人吧!放寬心,興許就是被仇人追殺江湖游俠兒!”

高十一忽地聽見了張牧川三人在嘶喊著什麽,於是側了側耳朵,靜靜聽了片刻之後,面色古怪道,“哎哎!好像還真是突厥人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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