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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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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申時二刻。

僰道縣坊市,迎江巷。

濤聲依舊,酒香依舊,太陽卻準備放衙。

斜灑下來的陽光映在長滿苔蘚的青石板街道,瞧著像是那些磚塊裹了一層青色的茸毛,有了某種堅硬的柔軟。

張牧川不知高陽正一步步踏入危局,此時的他正跟著杜依藝前去迎江巷東南角的酒肆。

在他們的身後還墜著李姓胡商以及李姓胡商的孩子。

聽著張牧川和杜依藝在談論案件的疑點,李姓胡商很識趣地拉長了與兩人的距離,逗弄孩子觀瞧前方路邊的情景。

在那路邊,長著一棵青翠大樹。

那棵青樹之下,一只螳螂正舉著鐮刀般的雙臂,小心翼翼地靠近剛剛破土的黑蟬。

而在那青樹之上,有一黃雀立在樹梢,骨碌碌轉動著眼睛。

一切都在靜悄悄的發生。

相比之下,張牧川倒成了最嘈雜的那一個。

杜依藝可以不問清楚就決定支持張牧川的想法,但張牧川不能不懂事,該講清楚的一定要說得透徹,故而兩人走了這一路大多時候都是張牧川在講話。

人在極為專註地做一件事時,便會忽略周圍的情況,不管是跟蹤別人,還是闡明自己的想法。

直到跨進酒肆,張牧川這才講述完全,也到了此時才想起黃氏酒肆裏還有一個好友趴在桌上睡覺,但他覺得緬伯高應該會幫忙照顧好王績,便沒有刻意跟杜依藝提起。

誰知他們幾人剛剛選了個靠近窗戶的位置坐下,王績就從旁邊的桌子底下鉆了出來,歪著腦袋,一手抱著酒壇,一手拍在張牧川肩膀上,哈哈大笑道,“守墨小友……又讓我逮著你了吧!”

張牧川楞了楞,“東臯子,你怎麽從這兒冒了出來?”

王績緊挨著張牧川坐下,嘟囔兩句,“你那緬氏上峰酒量不行,一爵就倒……被我扇醒了,好不容易又灌了一爵,結果吐得到處都是,我看著惡心,只好換了個地方……咦,新朋友?”

不等張牧川開口介紹,杜依藝搶先行禮道,“在下監察禦史杜依藝,見過太樂丞!在下仰慕五鬥先生已久,以前還是小吏時曾遠遠瞧過先生的風采,至今難忘!”

猛然聽到有人以官職稱呼自己,王績有些意外,擡眼看了看杜依藝,嘖嘖兩聲,“原來是杜家的孩子……你我都是八品小官,我這兒還是個閑職,比起你這監察禦史的實權官職還差了許多,不必多禮!而且我已經掛官而去,不是什麽太樂丞了……當初做這官也是為了每天可以喝不要銀錢的好酒,可惜焦革死的早……哎哎,不說了,來喝酒!”

說著,王績也不管其他人有沒有舉起酒爵,自己先捧著酒壇咕咚咕咚灌了起來。

杜依藝已經端起酒爵舉在了半空,卻瞧見王績自顧自喝了起來,只好尷尬地與虛空碰了碰酒爵,淺淺地抿了一口,從腰間摸出七個大錢,拍在桌子上,暢快道,“今日故友重逢,又偶遇五鬥先生,實在高興!幾日之後,我回了長安,又要娶親,又要調任鞏縣,下次也不知何時才能再相逢,今日可要喝個盡興!來!先給咱叫個樂班彈首曲子助助興!”

一個身材圓潤的胡姬走了過來,瞥了眼桌上可憐兮兮的幾個大錢,沒有伸手去拿,顧忌對方是官吏,滿臉堆笑地讓人端了四爵酒放在幾人面前,說是樂班尚未來到酒肆,贈送幾爵酒算作賠罪。

杜依藝只得遺憾地嘆了口氣,將桌上的大錢撿了起來,與胡姬去了櫃臺點菜。

李姓胡商趁著他離開的空當,拉近了和王績之間的距離,一臉崇敬地說道,“我以前常聽人講起五鬥先生,今日竟能有幸見到活的,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啊!”

王績聞言當即懵住了。

張牧川輕咳一聲,解釋道,“他可能是想說喜極而泣……東臯子,這位胡商姓李,是碧青坊案件的見證人,我們擔心會有人對他不利,故而讓他帶著家人和我們待在一起。”

王績淡淡地哦了一聲,也不知聽沒聽清,舉起了酒壇,“什麽賤人不賤人的,都是朋友嘛!來來來,這位姓李的賤人朋友,不要拘謹,大口喝酒!”

李姓胡商急忙端起酒爵,一飲而盡,眉飛色舞道,“五鬥先生,我特別喜歡您那首寫蟬的詩,意境高遠,詞句妙絕!我時常教育我兒,一定要多加吟誦,學習一下這詩句裏的高潔志向!”

王績斜眼道,“噢?你居然知道我還寫過蟬,那首詩鮮有人知,大多都是喜歡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的野望……你倒說說看,最喜歡的是哪兩句啊?”

李姓胡商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我最喜歡的當然是最後那兩句……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王績面色一僵,砸吧兩下嘴巴,“確實是好詩,要真是我作的該有多好……”

張牧川壓低聲音問了一句,“您真的也有一首寫蟬的,緣何我不曾聽說過?”

王績癟了癟嘴,“也不算是寫蟬,某天晚上我坐在亭下喝酒吟詩,聽見蟬鳴便提了一句。通常來講,那些專門寫蟬的詩歌,大多數都是日子過得不舒坦,我活得還行,沒有那種需要……”

李姓胡商出了糗也不覺得尷尬,忽然插嘴問道,“那您有什麽需要?只要您需要的東西,我一定幫您買來!”

“我需要你離我遠一點……”王績抹了抹臉上的唾沫星子,冷笑了一聲,淡淡道,“終究還是比不上五柳先生啊,人家可以不為五鬥米折腰,而我卻為了喝酒摧眉,現在連個胡人都覺得我能被金錢收買,可嘆吶!”

李姓胡商頓時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慌張解釋道,“您別誤會……我、我、我只是想跟您喝爵小酒,交個朋友!您千萬不要妄自尊大,我沒有那樣的意思!”

王績的臉色瞬時變得更加難看了一些。

張牧川無奈地搖了搖頭,幫腔道,“他想說的是妄自菲薄……別在意這些小節,他有錢,我們就多喝幾爵酒,管什麽清名,分什麽唐人胡人,哪有把酒喝到肚子裏來得實在!”

王績一點頭,捧著酒壇碰了碰張牧川的酒爵,“還是你對我的脾氣……”

李姓胡商見王績面色緩和,咳了兩聲,指著旁邊的孩子說道,“五鬥先生,我這孩子已經八歲了,還是作不出一句詩文,您能不能給指點一二?”

王績瞟了一眼那逗玩黑蟬的孩童,搖頭答道,“作詩這種事情是教不來的。”

恰巧杜依藝走了回來,聽著幾人在談論作詩,當即來了興趣,“我也想作詩,奈何看了許多名傳千古的詩文,還是沒有一點成效,您作詩這般超群,可有什麽訣竅?”

王績灌了一口酒,呵呵笑道,“這種事哪有什麽訣竅,靠的都是個人天賦罷了……拋開天賦之外,真要與你們說點實際的經驗,那便是多飲酒!這飲酒飲得越多,作出的詩文越好!萬莫學某些人填鵝式逼迫孩子硬記什麽字句,你們別看現在很多詞藻華麗的詩文流行,但其實狗屁不是,真正流傳千古的好詩大多極為簡潔,每一個字都是審了許久才定下來的。”

李姓胡商聽聞之後眼睛立刻亮了起來,扭頭看了看旁邊的孩子,心想著這孩子恐怕是沒有天賦了,但自己的兒子不行,還有孫子,孫子不行,還有孫子的兒子,只要現在把這多飲酒就能寫出好詩的經驗傳授下去,遲早會有後輩寫出千古名句。

而杜依藝卻是記住了後面的話,打算以後要有了兒子,就取名審言,表字必簡,如此便可時時提醒孩子作詩需得審言,字句必簡。

只有張牧川撇了撇嘴,不以為然道,“哪有東臯子你說得這麽玄妙,作詩這種事情,那還不是張嘴就來……我現在胸中就有一首詩文,可與諸君品鑒!”

杜依藝眉毛一挑,好奇道,“守墨竟也會作詩了?”

張牧川咳了幾聲,昂首道,“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這就讓你們感受一下我厚積了多年的才氣……”

正當他要開口吟誦詩文,那胡姬端著幾盤菜走了過來,笑吟吟道,“幾位客官,你們的菜已經上齊了,請慢用!”

王績當即捏起筷子,胡亂伸進一個盤子裏夾了夾,餵進嘴中嚼了幾下,忽地皺眉道,“豆腐?”

李姓胡商在另外一個盤子裏夾了兩塊炸得金黃的東西放入口中,嚼了嚼,“這也是豆腐做的!”

張牧川仔細辨認了剩下兩盤菜肴,側臉看向杜依藝道,“怎麽全都是豆腐?”

杜依藝臉色有些不自然地笑著,“我為官清廉,每月俸銀一百文,祿米一石……請你們吃豆腐宴已是我的極限了!不瞞諸位,我已經連吃了三個月的豆腐了,現在就算是把龍肝鳳髓放進嘴裏,也是豆腐味!”

張牧川瞪了杜依藝一眼,板著臉道,“杜兄,休要胡說!龍肝鳳髓豈是你能吃的,你怎麽不同風而起,扶搖直上九重天呢?”

杜依藝連忙拍了拍自己嘴巴,只道是醉酒戲言。

李姓胡商看著桌上幾盤豆腐,糾結許久也下不了筷子,隨即摸出幾兩碎銀,叫來胡姬,讓其換一桌好酒好菜上來。

杜依藝局促道,“這怎麽能行……說是我請客,眼下卻讓你掏了銀錢。”

李姓胡商灑然一笑,擺擺手道,“不妨事,區區幾兩碎銀罷了,他日讓你家的孩子給我家的孩子多送幾首好詩便可!”

杜依藝也不再矯情,舉起酒爵與幾人吃喝,臉上表情變化繁多,嘴裏到底是什麽滋味,一瞧便知。

也就在此時,酒肆外的迎江巷陡然喧鬧起來,宛如平靜的涼水中揚了一勺滾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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