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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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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晏峋始終沒看她。

話音低到有些聽不清, 仿佛在問她,又像在問自己。

宋朝歡卻楞住。

這有些,不像是晏峋會說出來的話。

晏峋這人, 太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以至於他並不是個多會表達的人。

因為成長的環境, 讓他一言一行都必須做到完美,無懈可擊。

可那樣的無可挑剔,又勢必讓人產生距離感。

即便他是同你笑著的, 也會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在仰視上位者。

曾經的宋朝歡,也想過做過,說些自己的“小秘密”,妄圖同他交換的事情。

譬如, 中學時晏峋便知道,她是外婆一個人帶大的。

也知道她出生時早產, 三歲前的樣子,見過的人都說養不活。

可外婆卻對她,和對說過那話的每一個人說:“好好吃飯, 哪有活不下去的道理。”

可她當時的做派,或許過於天真, 甚至幼稚了些。

那時的晏峋聽完, 只翹著唇角看著她, 擡手,拍了拍她頭側。什麽也沒說。

她那時便想, 每個人總有自己不願說的秘密。

她不好強求的。

只是, 晏峋最近反常的模樣,好像著實太多了些。

她想, 他可能還是不習慣吧。

不習慣曾經的被關註,變成如今的可有可無。

可他終究要習慣的……

宋朝歡唇微動,似乎是想說些什麽。

晏峋卻已經繼續打開食盒,偏頭看了她一眼,唇角翹了翹,話音淡而隨性,先她一步說:“行了,吃飯吧。”

他又站直。

“放心。”他伸手,像動作極自然地輕拍了拍她頭側。不帶半分親昵,仿佛僅僅是朋友間習慣的小動作。鼻腔間極輕地笑了聲,氣音般,淡道,“不是鄭姨做的。”

在她怔楞猶疑間,晏峋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留置針留下的血痂上,又像碰見什麽尖利的東西,輕觸便跳開。

“明天我有事,叫陳叔來接你。”沒有給她反應與拒絕的機會,他平靜地這樣同她說完,轉身離開。

-

宋朝歡出院時,已經是北城最熱的時節。

傷口要半個月後才拆線,去蘇市也要坐飛機。

怕過多地待在戶外傷口發炎,也怕剛做完手術,空中高壓增加心臟負擔。去蘇市的計劃,便被她老老實實往後挪了一個月。

她不好拿身體開玩笑的。

旗袍店,卻可以試營業起來。

先前訂做好的招牌,也順利掛上了門梁。

看著匾額上的五個字,宋朝歡不免想到小時候。

那時候,常有其它地方頂時髦的姐姐和阿姨,來南亭鎮尋外婆訂做旗袍。

每回外婆接到這樣的單子,她便會跪著大方凳,趴在外婆工作臺上,專心致志地看她手縫旗袍。

即便是最簡單的一字扣,用手縫的,都是立體又飽滿的。

她便那樣安靜地看著,看著客廳暈黃吊燈下,那些或鮮亮或素雅的料作,變成一件件姣麗的袍子。

那時的夏夜,好像都要比如今寧靜舒爽些。

有時外婆怕她無聊,也會同她說話。慢慢地講一些,她那時或許還不算理解,卻能記住的話。

外婆講她小的時候,旗袍並非傳統意義的服飾,而是女性穿衣解放抗爭的結果。頭一次,她們可以展示自己的身體,可以讓外出讀書工作,穿戴得更為方便。

所以,旗袍從來不是美麗的束縛,而是獨立與進步的象征。

再後來,旗袍這樣的衣服,又不興穿了。

宋朝歡懵懂地點點頭,卻不太明白。這麽漂亮的衣服,為什麽不興穿了?

直到後來上了學,才漸漸理解。又眼見著,不管是穿旗袍的,還是喜歡中式元素的女性,漸漸多了起來。

即便外婆在她眼裏,同別人家的大人都不一樣,不過也還是會有,問她以後想做什麽的樂趣。

她那時脫口便說:“我以後,要開個旗袍店。”

宋朝歡還記得外婆那時,一副“你就不能有點兒出息”的嫌溺笑意,同她說:“怎麽也要做個旗袍行吧?”

小朋友眨眨眼,想起電視劇裏,“行”似乎是要比“店”,厲害一點。於是拉長了尾音,笑瞇瞇地點頭說“好”。又問:“那我的行,叫什麽名字呢?”

外婆說:“外婆替你取的名字,不就很好?”

…………

所以“朝歡旗袍行”,像是早在心裏埋了顆小小的種子,隨時最好了發芽的準備。

即便她如今的規模,實在稱不上這個“行”字,還是心心念念地掛在了門口。

“你看這兩塊料子,能分得出哪塊是新宋錦,哪塊是老宋錦嗎?”門廳裏,宋朝歡指著置物長臺上,展示盤裏的兩塊面料問茍樂心。

不能去蘇市,卻不妨礙茍樂心將店裏現成的東西了解起來。

茍樂心仔細地看了看,又細細摸了摸,老實道:“只能確定都是真絲的,別的好像……也差不多。”

宋朝歡笑了笑,耐心同她講:“最簡單的,就是看門幅與布邊。高速劍桿織機做的新宋錦,門幅有140,布邊是這樣羽毛狀的。而鐵木織機的老宋錦,門幅只有70,布邊也是光滑的。”

茍樂心一下明白。

宋朝歡又不緊不慢地,叫她感受下面料在指腹間的觸感:“多試試,不著急,覺得它們軟硬度,面料厚度如何。”

宋朝歡這樣溫溫和和毫不著急的樣子,茍樂心便也神奇地靜下心來,仔仔細細或輕或重地摩挲一陣,才說:“新的好像硬一些,老的厚一點點。”

宋朝歡笑了笑:“是,梭子來回跑動織出來的料子,手感也會更肥厚些,花紋的立體感,也更強些。”

“所以你看,這兩塊面料,單看或許不明顯,”宋朝歡將兩塊面料置於窗口,對著自然光,教她分辨,“放在一起的光澤感,還是不同的。”

“啊……”茍樂心對著光線仔細辨別,看著那面料折射時立體的光澤感,恍然地點頭,“的確是不一樣的。”

收好料子,倆人邊整理,宋朝歡邊溫聲同她說:“其實時代的發展,是擋不住的。許多機器做的東西,已經並不比手工的差。甚至更精巧。”

“譬如有些機繡的料子,也是很漂亮的。甚至比不少熟練的繡娘,做的還要精致些。”宋朝歡說,“但你不能因為自己不懂,面料商說是手繡,你便同客人也說是手繡。”

“就拿這兩塊宋錦來說,單看工藝,其實用機器織出來的新宋錦,比需要手動提線的木織機,良品率更高,材質也都是真絲。可這兩者的價格,卻相去甚遠。我們可以讓客人自行挑,卻不好因為自己的疏忽,叫人吃虧的。”

茍樂心直點頭:“我之前在那家店的時候,有些料子,經理讓我們說什麽就是什麽。可我有時候對照著查的資料,發現好像又不是那麽回事。”

茍樂心心裏直嘆氣,“有時候客人問,我都不好意思說。”問經理,又怪她事多。

宋朝歡彎唇,輕聲安慰她:“別怕,往後慢慢學。有什麽不明白的,就問我。”

“對了朝歡姐,”茍樂心立馬想到了想問什麽,“我一直沒明白那個緙絲的通經斷緯……”

如意門吱喲一聲,倆人同時回頭,又同時微楞住。

來人身上穿著一件鸚哥綠的無袖旗袍,骨肉勻停的鵝蛋臉,略厚的圓口,微微吊梢的狐貍眼睨過來。

“周太太……?”宋朝歡有些訝異,卻很快回神,笑著同她說,“您好。”

“您好周太太。”上家店的大戶,茍樂心自然也認識,跟著問好。

只是沒想到,倆人原來早就認識。那周太太還花那麽多冤枉錢……

“別叫我周太太,好像女人結了婚,就沒有了名字一樣。”趙藹玲踩著細高跟走進來,掃了一眼門廳。

“好的。”宋朝歡笑了笑,略迎上去,溫聲問她,“那您希望我叫您趙小姐,還是藹玲姐?”

晏峋帶她參加過的唯一一場晚宴,那天的女主人,便是趙藹玲。

趙藹玲走近了,眼睛掃過那一排旗袍,明明也是喜歡的,卻又不著急去看的樣子。

閑閑地翻了翻宋朝歡剛整理好的面料,也不擡頭,只說:“按年紀按輩分,我兒子和你差不多大。我是要做你阿姨的。”

宋朝歡微楞。

實在有些為難,略有些無奈地輕笑道:“我……有些叫不出口。”她其實也不知道趙藹玲多大,可大約是骨肉勻稱,往大了猜,也頂多三十出頭。

終於擡頭看了宋朝歡一眼,卻稍一挑眉尾,輕“哼”了聲,然後說:“叫我藹玲姐吧。”

“好的藹玲姐。”宋朝歡彎唇,溫聲應她。

莫名地……看到了一點點孟沅當年的影子。

倆人說話的空檔,一側茍樂心適時問:“趙小姐,您想喝點什麽?咖啡,還是茶?”

趙藹玲微偏頭,一點沒有要掩飾的意思,眼唇微皺了下,嫌棄道:“又是你們家的膠囊咖啡啊?”

茍樂心立馬回:“我們朝歡姐買的是手磨的機器,您要試試嗎?”

趙藹玲看了眼宋朝歡,撇撇嘴,勉為其難的樣子:“那試試吧。”

茍樂心去磨咖啡,宋朝歡便陪著趙藹玲在店裏看起來。

全是宋朝歡新做的旗袍,她仔細地一件件看過去,又不忘問:“我身上這件也是你做的吧?”

宋朝歡也沒否認,笑了笑:“嗯。”

“他們賣我十六萬八,你賺多少?”趙藹玲問得極直接。

當初明知道這是宋朝歡做的衣服——畢竟這習慣性的針腳,一看就同那次家宴上,宋朝歡自己穿的一樣。

但她那時可是“晏太太”。

她還能跑去人家裏,叫人家給自己做衣服啊?

饒是再平靜無瀾的性子,宋朝歡在聽到這個數字時,還是微睜大眼:“您說……多少?”

“……”趙藹玲一下就明白了。

於是掃了眼,隨手挑了件和自己身上繡工差不多的,問她:“這件不是量體單訂的話,你賣多少?”

宋朝歡咽了一口,輕聲說:“一萬……不到。”

“……?”

“不行!”趙藹玲像個瞬間炸刺和河豚,“你不能賣這麽便宜!”

宋朝歡眨了眨眼。

趙藹玲像是氣不過,雙手抱臂深呼吸了一下,又補充:“至少也得上六位數!不然顯得我像個戇徒!”

宋朝歡微抿住唇。

趙藹玲瞇了瞇眼睛,盯著她。

呵呵。我怎麽覺得你這個表情,很有‘難道你現在不像個戇徒嗎’的意思呢。

-

趙藹玲那天來,訂了好幾件旗袍。

宋朝歡也替她仔細重新量體,建了檔。

試營業的這段日子,店裏的確沒什麽生意。進來逛的人多,聽到價格,便猶豫起來。

卻也有一兩個客人,實在喜歡,直接買了店裏沒什麽繡工的光料旗袍。

宋朝歡是建議她們量體定制,等些時候的。畢竟每個人的身材都不同,一點細微差異,就連垂臂時通袖那兒的褶皺,都是不一樣的。

可客人偏覺得她掛樣的已經很合身——她也是按大多人的身材,取了中間值做的樣品。

茍樂心便將聯系方式留給她們。

倒是有一個在回去之後,說同事見她穿得好看,想約了時間來定制。

出院後,晏峋只偶爾來過。去得也匆忙。快到她來不及去想,他為什麽又來。

卻叫陳叔每天送來飯菜。宋朝歡也拒絕過,陳叔卻說:先生說了,這不是鄭姨做的,是營養師做的。只送這段時間,往後就不送了。

宋朝歡實在有些無奈。

這是……可以這樣理解的嗎?

宋朝歡以為,晏峋是真的同他說的一樣,僅僅將她當作朋友。

他對朋友,向來是很好的。她知道。

卻不料在某天夜裏打烊後,又見到了他。

他站在門口,對面的路燈,背光在他身後。

問她:“我有事同你說。可以進去嗎?”

宋朝歡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覺得他話音裏,有些莫名的,終於恍然的喜悅與深藏難顯的期待。

“好,進來吧。”宋朝歡笑了笑,撇開自己的胡思亂想,偏身讓他進門廳。

晏峋走進去。

大概是宋朝歡匆匆來開門,門廳裏只擰了盞暈黃的小燈。卻一下讓他看見,放在顯眼處的行李箱。

“你要去哪兒?”晏峋下意識問。

宋朝歡微頓。他話音裏,好像有錯覺般的緊張。

“明天同樂心一道,去一趟蘇市。”宋朝歡輕聲回他。

晏峋微蹙了瞬眉:“怎麽不提前同我說?”

他差點以為,她要離開這裏。

宋朝歡輕怔。他說得太自然,太理所當然了。自然地她那句“為什麽要同你說”,都有些問不出口。

見宋朝歡不說話,晏峋莫名地有些緊張。卻沒忘了來的目的。

“朝朝。對不起。”

他輕聲叫她,又突然同她道歉。在關了冷氣,散發著木質淡香,又不算炎熱的門廳裏,男人原本就低沈的聲線,仿佛染上了些莫名溫柔與心疼的意味。

“嗯?”宋朝歡有一瞬恍神,下意識低問。

“你那天……”晏峋垂眼看著她,垂在身側的指節輕蜷,低聲問,“是不是去了恒仁?”

宋朝歡怔楞。

那家私人醫院的名字,就叫恒仁。

“你不要多想。”見她面上一閃而過的細微痛苦,晏峋心臟一皺,趕緊說。又下意識伸手,想碰碰她。可想到她上回抗拒的躲避,終究只捏了捏拳。

他得給她些時間,不能著急的。

他今天一看見宋朝歡的就診記錄和時間,便迫不及待地想過來。過來見她,同她說清楚。

說清楚導致他們離婚的原因,其實只是個誤會。

可他當時的樣子,或許是太嚇人了些。

連向來處變不驚的諸洋見了他,都有些惶恐的樣子。

雖然他也不明白為什麽,可他不能嚇到她。這是他們要重新開始的日子,他怎麽能嚇到她。

所以一晚上,他好像都被一種既欣喜,又焦灼的狀態撐滿。直到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再來找她。

“李思她……”晏峋頓了頓,“我會陪她去醫院,是她出了些事,不敢叫李想知道。”

宋朝歡微怔。

“我同她,沒有任何關系。”晏峋神色淡,話音也低,陳述般,平靜道。

宋朝歡看著他,突然有些茫然。

她明白,晏峋不會騙她。

畢竟,她並沒有讓晏峋費盡心思,去查明離婚原因,去自證的價值。

可身體裏某個地方,就好像是空的。驀地有人投了個東西進去,本以為會將空缺填滿,卻沒想到眼見那東西飄了起來。

浮在虛空裏,沒有著陸的跡象和餘地。

觸碰不到任何,自然也就,沒有什麽感覺。便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

晏峋卻以為,宋朝歡的沈默是還不相信。

“你叫我去找李思的那天晚上,我哪裏都沒有去,就在辦公室裏待了一整晚。”晏峋低道,“我回國後,晏氏大廈所有的監控都有存檔,不信你可以去看。”

他說完,驀地有些怪異的情緒湧上來。

他從不會和人解釋什麽,也很少一下說這麽多話。此刻說話的樣子,也仿佛略顯得急切了些。

但這樣的話說出口,好像……也不算太糟糕。

只要,她不再誤會就好。

宋朝歡一楞,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著急解釋,又叫她“去看監控”的晏峋,莫名地有一點……可愛。

明知這樣的詞放在晏峋身上,是不適配的。

可還是覺得此刻的他,有些像個捧了一件新玩具,有一點不好意思,卻又興致勃勃地帶來給她看,又怕她不感興趣,急於向她展示新玩具樂趣的孩子。

撇開“你叫我去找李思”這話不計較,宋朝歡溫和地朝他笑了笑,輕聲說:“好,我知道了。”

曾經真心喜歡過的人,並非那麽不堪,總不是壞事。難為他還特意跑一趟,來同她解釋。

晏峋卻猛地頓了瞬。

她臉上笑容仍溫柔,卻沒有更多的回應。

晏峋哪裏能看不出來,這溫柔笑意,其實早已同從前不同。

就算此刻在她面前站著的,是個陌生人,她也會這樣同他笑的。

可人就是這樣的,已經替自己設想好了最好的結局,就不會輕易放棄自欺欺人。

他來的時候,早已被歡喜淹沒了。

“那,”晏峋提了提唇角,有一絲強撐的隨意,卻還是說,“我們回家吧。”

這回換宋朝歡困惑了。

“晏峋你到底……”她有些不解地看著他,無奈道,“到底明不明白離婚是什麽意思?”

“可你同我離婚,不就是因為這個誤會嗎?”晏峋是真的有些著急起來,“那我同你解釋清楚了,你為什麽還不能回來?”

他明明是個極有耐心的人,不管是在國外的那四年,還是回國的日子,同樓甄、老太太和晏禮周旋,他從來沒有著急過。

可也不知道為什麽,離婚後,只要是涉及宋朝歡的事情,他就再也沒辦法心平氣和地面對。

尤其是那天在醫院回去後,他都不不太敢來看她。怕他的急切,對她造成什麽傷害。

就希望等她養好身體,能心平氣和地,不要動氣地和自己回家。

可為什麽,如今她什麽都知道了,還是要這樣。

“晏峋,你不明白放下了,是什麽意思嗎?”宋朝歡困惑地看著他臉上的茫然,耐心地,緩聲同他說,“意思是我已經……”

想要說的話,被電話聲打斷。

宋朝歡一頓,垂睫看了眼屏幕。

“抱歉,”看見孟沅的名字,她微偏側開身,對晏峋說,“我接一下。”

她剛剛在裏屋,正和孟沅發消息,聽見敲門聲,便拿著手機就出來了。

“沒事吧?怎麽說著說著突然沒人了?”孟沅說。

“沒事,”宋朝歡說,“在……見個朋友,就沒看手機。”

“哦。”孟沅頓了下,“我就是看見寄給你的禮物已經到北城了,想讓你註意收,見你沒回,就打個電話問問。”

“好,我知道。”宋朝歡笑。

倆人又簡單說了兩句,便掛了電話。

等宋朝歡再去看晏峋時,微滯住。只覺得他的神情,同剛剛似乎又有些不一樣起來。

仿佛那個對誰都運籌帷幄的晏峋,又站在了她面前。

可那份游刃有餘間,又似乎有她看不懂的自嘲。

晏峋不知道該感謝孟沅,感謝她打來這通電話,讓宋朝歡沒能說出他或許早已料到,卻連想都不願去想的幾個字。

但他又可笑地發現,他好像誰都羨慕……誰都嫉妒。

宋朝歡看見這樣的他,突然湧起些怪異的情緒:“你……”

“孟沅出國的時候,你很難受吧?”晏峋驀地出聲,低淡打斷她。

“是不是還想過,要是沒同我結婚,你就一道去陪她?”

宋朝歡捏著手機的指節,下意識地收緊。

“因為你只有她這一個朋友,你怕她在國外沒人陪,你怕她在國外過不好,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晏峋直勾勾地盯著她,話音平靜地陳述道,“你在意她,你擔心她。”

宋朝歡唇微抿緊,沒有說話。

晏峋也終於停了下來,沈默地看著她。

——看著她一如既往,從不反駁他。

冷氣關得時間太久,密閉的空間裏,空氣都似乎變得窒悶起來。

門廳裏不知何時飛進來的蛾子,盲目地朝那盞小吊燈飛去。

誰都不知沈默了多久,只聽見那只飛蛾,執拗地,不停撞向唯一的暖熱。

卻終究觸碰不到,隔著玻璃罩子的虛妄的光。

“那你有沒有想過,”喉結在脖頸上滯澀滾過,晏峋盯著她,仿佛那深裹在軟肉裏,從來沒有愈合的裂縫,終於讓他不得不伸手探進去,撕開,置於宋朝歡眼前,“有沒有想過當年的我,一離開也要好多年?”

他聲量沒有刻意壓低,卻有掩飾不住的沙啞,像被粗砂揉過。

那雙總瀲灩含情的桃花眼,此刻眸底邃黯,似有難言的情緒劇烈翻湧,又被他不停壓制。

宋朝歡猛地一滯。

她下意識想避開他目光的。眼前卻莫名地出現多年前,那個她想回應,卻不得不回避的眼神。

宋朝歡只覺得自己突然生出些不該有情緒。像燃盡的火把在夜色上劃過,明明已經熄滅,卻延遲出尾光的痕跡。

仿佛本能地不忍別開眼,不忍讓他的期盼,再一次落進無人回應的夏夜裏。

長睫微垂,目光一瞬不錯,晏峋看著她。

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宋朝歡眼裏是否可笑。

畢竟,他不是沒有在宋朝歡面前,卸下所有光環過。

那大概也是他最狼狽的,最不願回想的一幕。

他在那晚告訴過她:我父親出了意外,我家人要把我送出國。所以我沒辦法,在國內讀書了。

但我不會差的,我離開了他們,也不會差的。

然後他才問了那句:宋朝歡,你願意跟我走嗎?

……

一個人在國外,無人問津的那些年,他極盡所能地用學習和工作將時間擠滿,不要去想旁的事情。

可人終究有需要休息的時候。

每天停下來的那片刻,他就像個抱著一捧亂絲的蠶童,拼命地想理出頭緒。卻似乎越著急,越將它們絞纏在一起。

明知道最好的辦法,是一刀斬斷,或是幹脆棄之不顧。

卻始終舍不得放手。

因為他從宋朝歡拒絕的那刻開始,便不止一次地想問問她——

為什麽不跟他走,為什麽不陪他?她對他好,不是喜歡他嗎?

那她不會難過嗎?不會想他嗎?不會害怕……

“朝朝。”門廳微晃的蒼黃吊燈下,他睫尖低垂。睫影像蕁麻上的軟刺,掃得他眼苔泛開一層薄紅。

“你從沒想過,”喉間像橫了柄鈍銹的短刃,梗得他話音蹇澀,卻還是要問,“我可能再也回不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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