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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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晏峋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 過兩天再來找她。
宋朝歡想，他那天奇怪的模樣，大概也只是一時難以習慣。畢竟, 在晏峋的人生裏, 從來都只有他不要的東西。
天生的野心家, 仿佛榮耀本該向他俯首。
一旦出現同以往認知相悖的東西，自然不能接受。
冷靜下來，便還是那個無往不利的晏峋了。
宋朝歡松了口氣。他們之間, 本就不需要再有更多的交集。
可兩日後，卻來了個意料之外，她並不想看見的人。
隔著小院，她便聽見了淩駕於所有聲音之上，宋運盛的叫囂。
“唉唉唉, 這位大伯您幹嘛呢？這後面可是住人的啊，您這樣可是私闖民宅。”茍樂心說。
“宋朝歡！你給我出來！”宋運盛的聲音。
“誰啊這是？欺負人小姑娘呢？”裝修師傅也幫忙說話。
他們來幹活大半個月了, 先前那店主小姑娘，溫溫柔柔漂漂亮亮的，天氣熱, 每天的冷飲和水從不缺他們，和他們說話也十分客氣。後來來的這個, 嘴甜會說話, 還會套近乎。問他們子女在不在身邊, 是不是在大城市打拼，辛不辛苦。他們也懂, 推己及人, 做工也上心。
更別說前兩天來的年輕小夥子，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 問他們話都是客客氣氣的。
今天這發福老爺們咋回事兒，看著就叫人來氣。
宋朝歡一頓，放下手中熨鬥，切了電源，趕緊出去。
“別在這兒吵。”小門打開，宋朝歡平靜地打斷宋運盛。男人那樣子，像就快和裝修師傅發生肢體沖突。
“有什麽事，出去說吧。”她說。
“朝歡姐……”茍樂心怕她吃虧，拉住她。
“沒事的。”宋朝歡笑笑，拍拍她胳膊，示意她留下來。
被人攔住的宋運盛得意地抖了下肩，罵罵咧咧地跟了出去。
怕茍樂心聽見宋運盛那套“男人在外面不容易”的說辭，忍不住跳出來幫忙，宋朝歡把他帶到胡同口磚墻邊，也沒去樹蔭下，淡道：“什麽事。”
人來人往的地方，他總不好太過分。
胖起來的宋運盛一下熱得不行，肚子上碩大的H像條蠕動的青蟲，汗濕的臉上維持著僅剩的一點面具，笑嘻嘻地對她說：“歡歡，走，跟我去見晏峋。”
宋朝歡蹙了下眉，耐著性子告訴他：“我和晏峋，已經沒有關系了。”
宋運盛一楞，皺眉：“什麽意思？”
宋朝歡沒把離婚的事告訴其他人，並不是介意，只是覺得沒有必要。但如今宋運盛找來，她自然要說。
沒了“晏太太”這個身份，已經成年的她，終於不用再和宋運盛有什麽牽扯了。
“什麽？！離婚？！”嚎叫的宋運盛，一下吸引路上行人的側目。
宋家從沈氏剝出來的一塊業務，資金鏈出了點問題，他本來想哄哄沈沛容，讓她出點資，結果沈沛容不知道發什麽神經，軟硬不吃。
那麽大的窟窿，他實在沒辦法了，今天早上去找晏峋。結果被攔在外面不算，連電話都沒有打通。
給宋朝歡這死丫頭打電話，她還不接。去了四合院，那老太婆還不讓她進，說宋朝歡不住那兒了。
他想到這死丫頭的外婆給她留了一處宅子，這才找過來。
本以為就是死丫頭不懂情.趣惹晏峋不高興了，才被趕到這裏來，沒想到她居然說她離婚了？
她怎麽敢的啊？他同意了嗎？！
宋朝歡平靜地看著他：“所以你以後，也不用再來……”
“你現在就跟我去見他！”反應過來的宋運盛滿臉燥戾，去拉宋朝歡，“說你後悔了，說是你錯了，和他道歉！你今天就是跪著求！也要求他原諒你！”
怪不得晏峋不見他這個老丈人！
宋朝歡沒能避開他的拉扯，抿緊唇，無聲掙紮。
她並不覺得傷心，她只覺得有些無言的憤怒。
有哪個正常的父親，在聽見女兒離婚後，會是這樣的第一反應。
胸腔起伏了瞬，很快冷靜下來。指望宋運盛這樣的人，有正常人的行為邏輯，才是妄想。
倆人的拉扯已經引起了路人指點。宋運盛氣急，又怕招來多管閑事的人，仍舊拽著宋朝歡不許她走，卻站定開始掏手機。
“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你就說要過去找他，給他道歉！”
宋朝歡不知道他又在發什麽瘋，只覺得好累。好想問問兒女對他來說到底算什麽。
卻也明白，想用“父女親情”激起宋運盛的一點點良心，是毫無作用的。
以為宋運盛又是為了頤園的事情，宋朝歡決定讓他認清現實。
“他不讓你參與頤園二期的項目，不是因為他不是你女婿了。”宋朝歡毫不避諱地說，“而是因為，你是宋運盛。”
宋運盛一楞，又即刻惱羞成怒起來。
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被別人在背地裏議論“靠女人”。
而宋朝歡，卻相當於把這話拿到了明面上來說。
無異於是指著鼻子在罵他。
眼神一下陰狠起來，宋運盛猛地揚起手。
宋朝歡本能閉眼，偏開臉後退半步。
原以為終究逃不過一記耳光了，卻沒想到，另一個力道將她往後扯了一把，又將她扶定在原地。
一聲慘叫響起。
熟悉的皂香，混著極淡的消毒水味，湧進鼻息間。
宋朝歡楞了下，睜開眼便看見，宋運盛已經被摜在了地上。
一手捂著另一只手腕，神色因痛苦而猙獰。
“你他媽誰啊？！”像條刮了鱗，在案板上蹦跶的魚，宋運盛躺在地上，彈著上半身虛張聲勢，質問離他一人遠，頎長清瘦的男人。
宋昭垂眼，無聲看著他，虛扶在宋朝歡身後的掌心收回來，朝他邁開步。
宋運盛一楞，這才看清他另一只手裏還捏著根東西。一根木條。
那木條上的榫頭又尖又利。在這男人指骨間一耷，一耷，半拖不拖地在地面上垂了兩下。
宋運盛下意識瞪大眼睛，像真長了尾巴，往後彈縮。
宋朝歡一頓，趕緊一把拉住已經邁出去的宋昭，有些急切地叫他：“宋昭哥。”
周圍已經有人拿出了手機。這樣一個自媒體時代，宋昭又是這麽年輕就做了三甲醫院副主任醫師的主刀醫生，萬一被人放到網上發酵，被有心人當作網絡暴力的狂歡……為了宋運盛，絕對是不值得的。
見宋昭雖停住了，卻仍站著不動，宋朝歡湊近他，低聲道：“我們回去吧，不值得。”
還躺在地上的宋運盛不知道宋朝歡和他說了什麽，但原先想罵這對狗男女是不是早勾搭在一起了的那些話，卻是不敢說了。
他是真有些害怕了。
這男的耷拉著眼皮，面無表情看向他的時候，仿佛他不是個活人，只是個被人扔在解剖臺上的一塊死肉。
如果說他每回看見晏峋產生的，是不由自主心理上的壓迫感。
那這男的給他的壓迫感，就是生理上的。
宋運盛覺得這人要沒人攔著，真能把他弄死。
宋朝歡看了眼地上，把欺軟怕硬表現得淋漓盡致的宋運盛，又拉了拉宋昭胳膊。
“滾。”他終於沈聲說。
-
宋運盛來鬧了一場的第二天，祝平安就打電話，通知了宋朝歡手術時間。
日期不算近，手術的時候，門店應該已經裝修好。也在她生日之後。
“需要提前兩天住院，再抽血做些化驗。到時候具體的時間和要帶什麽東西，我會發你微.信上的。”祝平安和她說，“對了就是這個號，我待會兒加你一下吧。”
宋朝歡應下，又和他道謝。
昨天宋昭過來找她，本來是想陪她吃頓飯的，結果她剛把他拉回店門口，宋昭就接到了個電話。有個病人術後高燒。倆人都沒來得及說上兩句話，宋昭拍了拍她腦袋，一臉歉意，又很快走了。
她回了店裏才想起，剛剛都沒叮囑他好好吃飯。
一早扒在門口張望的茍樂心見她回來，掛起一張八卦興奮2.0版笑臉，直問她：“朝歡姐，剛那個冷酷拽哥呢？怎麽沒陪你一起回來呀？”
她剛剛在裏面看見宋朝歡帶著那胖老伯走了，悄悄扒到門口盯著。就怕宋朝歡吃虧。
結果還沒看兩眼，胡同另一邊就來了個大帥逼。牛仔褲黑T，這麽簡單的衣服，被他穿得又酷又有型。
跟前兩天那個，不是一個的類型，但來這兒的目的，卻是一樣的：找朝歡姐。
這種級別的帥哥，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她茍樂心是勢必要給他們指條明路的啊。於是說：“朝歡姐被一個老男人帶走了，就那兒，那兒你看得見嗎？剛過去。”
結果這酷哥剛還有點笑模樣的臉，一下子冷下來，餘光朝他們門店裏一掃，以一種她眨眨眼就要漏幀的速度抄起一根木條就走了。
茍樂心眨眨眼，覺得選這個也不錯。
畢竟前幾天那個，朝歡姐見了回來，好像沒啥反應。
…………
宋朝歡想到茍樂心的樣子就有些好笑。
又不免想到宋昭。
“對了祝醫生，”宋朝歡溫聲問他，“宋醫生，明天是什麽排班呀？”
“明天宋主任門診，”祝平安一頓，福至心靈，“估計飯都來不及吃噢。”
他這話也沒錯，上次宋主任排門診，中午就差點沒吃上飯。
“啊，”宋朝歡想了想，“那我做些給你們送去，可以嗎？”
“好啊好啊好啊。午休時候你還能和我們一塊兒在門診辦公室吃。”祝平安覺得他真是主任的好幫手，“那就謝謝主任妹妹了。”
第二天，拎著兩個多層保溫飯盒去附院的宋朝歡，還是在祝平安說的時間點之後，等了一會兒。
直到最後一名看診病人從裏面出來，宋朝歡才拿好飯盒走過去。
當診室門又被打開的時候，已經站起來解聽診器的宋昭下意識說：“已經取過……”
卻在看見來人時一楞。
宋朝歡眨眨眼，故意說：“宋主任，您的外賣到了。”
祝平安在一邊偷樂。他們家宋主任發呆的樣子，那絕對是買票都看不到的。
宋昭很快回神。
怪不得平時吃飯比誰都積極的祝平安，今天跟粘在椅子上了似的。
微撇唇輕笑了聲，他走到桌側病人問診的位置，看著宋朝歡側了側頭，故意沒什麽表情地說：“行，外賣放下吧。”
宋朝歡抿了抿唇，忍不住笑起來。
祝平安也站起來，接過宋朝歡手裏的飯盒：“謝謝主任妹妹！”然後又滿臉期待地問，“我可以打開嗎？”
“可以呀。”宋朝歡溫聲道。
“坐裏面。”宋昭邊自然地讓她，邊瞄了眼祝平安。
希望他待會兒也能這麽開心。
宋朝歡坐下，邊和他們一起開飯盒，邊問：“你們平時，也總這樣來不及吃飯啊？”
“也不是。”祝平安說，“宋主任剛來嘛，有的是加號的，人家大老遠來一趟北城也不容易。”
祝平安看了眼宋昭，“其實我們做醫護工作的，能看的還不是想方設法給看了。”
“行了，”宋昭頭也沒擡，“趕緊吃吧。”
“好嘞！……？”祝平安本來愉悅的聲音，在陸續打開幾只裝菜的飯盒時，終於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宋昭盯著那那碗枸杞炒黃瓜，平靜地說：“朝朝，答應我，以後在廚房裏，別靈機一動成嗎？”
宋朝歡眨巴了兩下眼，不說話。
祝平安一下警覺，怎麽能這麽打擊女孩子的信心呢？
“多好看的顏色啊，這是創新啊！創新菜！”說著開始下筷。
眼看著宋昭也剜了一勺銀耳燉蛋，宋朝歡忍不住問：“真的不好吃嗎？”
宋昭沒說話，很快咽下了，偏頭看她：“我可以說實話嗎？”
嘖嘖嘖！瞧瞧宋主任這張嘴！要不怎麽29高齡了還是母胎單身呢！
“怎麽會不好吃呢？！”祝平安趕緊找補，“明明，明明……”祝平安靈機一動，終於找到了形容詞，“挺新鮮的麽！”說完又快速塞了一筷子碧綠的黃瓜絲。一看就是借助工具刨的那種。
宋朝歡微抿唇，慢吞吞地看向祝平安。
宋昭忍不住勾起唇角。
他想起在南亭鎮的時候，小姑娘第一次邀請他，去她們家吃飯。
也是這樣的夏日。
那天傍晚，他又被喝醉的老頭子趕出家門。
下樓的時候，卻看見那個老是追著他認親戚的小姑娘，白皙小臉紅彤彤的，一腦門薄汗。像是站了很久。
她站在一樓樓梯口，仰臉看見他的時候，一下笑開。
唇角邊綴著同他像鏡像一樣，卻照鏡子時很久都沒見過的小梨渦。對他說：“宋昭哥哥，來我家吃飯呀。”又補充，“外婆叫我來叫你的哦。”
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她已經認命，自己和她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不再強求叫他哥哥。卻只在前面，加了他的名字。
宋昭已經不記得，他當時是什麽感覺了。
他只知道，宋朝歡外婆的手藝……真心還不如他。
因為他見過。
她們一老一小在院子裏擺了張小桌子吃飯的時候，他在二樓窗戶口，見過好多次。
但那天，他還是去了。
飯菜端上桌，小姑娘剜了一口米飯，朝著外婆笑，那雙漂亮的瑞鳳眼都彎成了月牙：“好好吃哦。”
宋昭忍不住嗆她：“狗屎你都愛吃。”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又開始了自己的理解。
“外婆——”她一本正經不帶絲毫玩笑，一字一頓糯生生地沖又去端菜的外婆喊道，“宋昭哥哥說你做的，是，狗、屎。”
宋昭：“……”
宋昭都要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被外婆叫去她們家吃飯了。
卻沒想到，從那頓飯開始，一吃，便吃了十年。
…………
外婆做飯那人菜癮大的勁兒，大概也遺傳給了宋朝歡。
宋昭掃了宋朝歡一眼，舔了舔唇，壓了壓嘴角笑意。
門診室的門卻又突然被人推開了，宋朝歡剛剛沒鎖。
幾人下意識看過去。
“誒你們這兒有牙簽嗎？”
一個中年男人，手裏沒拿病例單子，不知道是不是看診的，邊推門邊來了這麽一句。
卻在看見裏面人在吃飯時，一臉驚訝地問：“你們醫生還要吃飯啊？”
宋朝歡微楞。
祝平安楞完之後，一臉無語。
宋昭卻偏側過頭，撩眼看向他，一本正經地說：“我還會喘氣兒呢，你說神不神奇？”
男人一頓。
祝平安立馬樂得不行，他怎麽就沒他昭哥這反應能力呢。
以前他值夜班，睡覺被晚上看診的家屬叫醒，居然問他：“你們居然還要睡覺啊？”當時他都懵了，電腦用久了都得關會兒機緩緩呢，他做個人還不用睡覺了？
“你、你你你怎麽說話的呢？”男人明顯被懟懵了，但還是理直氣壯道，“什麽服務態度！小心我去投訴你！”
“謝了啊。”宋昭笑笑，“正好想休息兩天。”
宋朝歡一聽投訴，有些緊張起來。唇微張，剛想說話，祝平安努努嘴，朝她使了個眼色，讓她別慌。
那男的大概率也就嘴上一說，況且，這種小事真去投訴了也沒事兒。
別說他們宋主任對病人其實都挺好的，就算他脾氣真差到沒邊兒，憑他這個“技術在手天下我有”的實力，投訴到院長那兒也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畢竟天才型主刀，只要沒違反原則性問題，在哪兒都是香餑餑。
果然，男人放完狠話，頭一撇，一臉踢到彈簧的表情，都忘了自己是來問什麽的，嘭地一聲關上診室門，走了。
診室裏重新安靜下來，宋朝歡看著宋昭，忍不住小聲說：“宋昭哥，辛苦了啊。”
如果看診手術是工作職責，那這些事情以外的，應付這樣有些……奇怪要求的病人和家屬，也的確是挺辛苦的。
看宋昭和祝平安的樣子，應該也是沒少遇見這樣的事情。
宋昭看了她一眼，輕笑了聲。低頭，一邊快速進食，一邊擡手，精準定位，摸了摸她頭發。
宋朝歡看他這樣，很想叫他慢點吃，但好像又說不出口。
她以前就聽孟沅說，孟阿姨有時在兩臺手術間隙吃頓飯，十分鐘不到就能解決了。
什麽細嚼慢咽對消化好，他們作為醫務工作者，又哪裏會不明白。
不然也不會……他們其實覺得並不好吃的東西，依舊能吃得這麽坦然。
同樣一邊狼吞虎咽一邊用眼角餘光觀察的祝平安，眼睛都亮了。
他就說他就說他就說嘛！宋主任對這個妹妹不一樣吧！
眼珠子一轉。
“主任妹妹，”祝平安叫她，“我們宋主任其實平時不這樣。他對患者可有耐心了，尤其是女患者。”
“嗯？”宋朝歡微揚眉，用一種自己都不知道的，沾了點茍樂心表情的神色看向祝平安。
宋昭筷子微頓了瞬，不著痕跡地撩了眼宋朝歡。
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表情。
“嗳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祝平安說出口才覺得自己這話不對勁，趕緊解釋，“是我們宋主任對女性患者，不管是奶奶那樣的年紀也好，還是做媽媽的，還是小朋友，都會格外關心照顧一點兒。”
見宋朝歡一臉思考的表情。
“我我我，”祝平安拼命找補，“我的意思就是宋主任這人特好！”
“嗯。”宋朝歡笑，溫聲篤定道，“我知道。”
因為宋昭哥，本來就很好。
宋昭進食的動作沒停，垂了垂眼，沒說話。
-
吃完飯，宋昭拎著洗好的飯盒，送宋朝歡出去。
倆人卻在一樓大廳看見了個意料之外的人。
宋朝歡遠遠看見，有些不確定，站定了，唇微張，問宋昭：“宋昭哥，你看那人有沒有一點像……像宋運盛。”
體型和穿著有些像，但整個頭面紅紅腫腫的，給他發福的臉又增加了點醜陋。
“是吧。”宋昭隨口道。攬了攬宋朝歡肩，又說，“走吧，別看了，晦氣。”
他是挺不想看見宋運盛的。
不僅是因為他做的那些，上不了臺面的事兒。
還因為，他那麽叫宋朝歡。
他平生最討厭的，就是有人叫宋朝歡那兩個字。
在南亭鎮的時候，曾經有個小男孩兒，也喜歡那樣叫宋朝歡。
為此，他還特意養了一條狗。
給它取名歡歡。
然後當著宋朝歡的面，對著那條狗，做一些惡意至極的動作。
小鎮子上，有個不大不小的領導父親，仿佛就已經可以作威作福。
可他清楚地看見，那個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卻要被人欺負成這樣的小姑娘，臉上強忍惡心與害怕，不想也不敢顯露出半分委屈，生怕那小惡魔會做出什麽更惡意舉動的表情。
後來有一天，那小領導家裏進了賊。
圍觀警察上門的鄰居說，那小領導當時大喊：“我們家沒有失竊！我們也沒有報警！”
可明明，他們家窗戶都被砸壞，還有一沓現金掉在了墻根。
眾人竊竊私語。
警察最終在他們家發現了大量來源不明的現金。男主人當場便被帶走。
除了貪汙瀆職的非法收入，現場竟然還有，那家女主人出軌旁人的照片和書信。
從那之後，那個曾經笑得囂張，帶人圍住宋朝歡，問她媽媽和哪個野男人生的她，以此取樂的男孩子，終於也成了別人口中的“野種”。
而那些他曾經施加給別人的，也一一親自體驗了一遍。
人人都說，那就是報應。
是惡人自有天收。
可那個小男孩兒一家，為什麽會最終變成那樣，曾經有兩個人知道。
他還記得，那個溫厚又強硬的聲音，曾這樣告誡過他：宋昭，這件事，別再讓第三個人知道。
而如今，這個秘密，只剩下他一個人知道了。
…………
“他怎麽被人打成了這樣啊？”宋朝歡跟著宋昭往外走，又忍不住看了一眼。
這臉也太精彩了呀。
“惡人自有天收唄。”宋昭“嘖”了聲，“就他那樣兒的，估計外面仇家多著呢。”
宋朝歡覺得很有道理，點點頭。宋昭垂眼看她。
隔著半個大廳，倆人和宋運盛錯身經過。
柔軟目光從宋朝歡臉上挪開，對上一臉驚恐的宋運盛，宋昭沖他笑了笑。
宋運盛僵在原地，只覺得頭皮發麻。
他這一身傷，不就是這男人弄的嗎？
他居然還能沖他笑得這麽淡定。
他昨天晚上去老情人的小酒吧捧場。
喝了一半去上廁所，沒想到裏面都有人。等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就去了後門的小胡同。
一巷之隔，酒吧裏音樂聲震天。
結果剛拐過墻角，眼前就一黑。
他都不知道怎麽了，就被人打了一悶棍。倒地的時候連個痛都沒能喊出口。
等他終於反應過來，想呼救的時候，又被一嗓子打回了肚子裏。
像是算好了他痛得叫不出聲兒的時間，那人隔著麻袋，拿東西拍了拍他，問：“你叫宋朝歡什麽？”
他聲音很淡，沒什麽情緒，宋運盛卻一下子聽出來，這就是白天站在宋朝歡身邊的男人！
“歡歡！歡歡！我是歡歡的父親啊！”他趕緊說，“別打……”
結果，又是一悶棍。
他又問：“你叫宋朝歡什麽？”
“歡……啊！”宋運盛都傻了，只覺得碰到了神經病！
“你叫宋朝歡什麽？”他真的又問。
小心地嘗試又說了兩遍，無一例外，都招呼在了他身上。
宋運盛好像終於有點明白了，趕緊求饒：“我不叫了，我不叫了，我不叫她了……”
棍子終於沒再落下來，卻隱隱感覺有人蹲了下來，問他：“那還想去找她嗎？”
“……不不不，不找了！”宋運盛終於學乖。
等身邊終於沒了動靜，宋運盛又掙紮呼喊了好久，他老情人才出來找他。
莫名其妙被揍了一頓，當然要報警。
可他去報案的時候，警察卻說他待的那個角度監控壓根拍不到！
宋運盛說自己知道是誰幹的，讓警察去抓。
警察卻問他：證據呢？
甚至掃了眼他身邊穿著清涼，叫他“親愛的”，年紀卻能當他女兒的女人一眼，一臉“你們這些喝醉了酒精蟲上腦，每天互毆鬧事的人，自己錯沒錯心裏沒點數嗎”的表情看著他。
他真是吃了悶虧都沒處說！
…………
直到宋昭走出醫院，宋運盛才趕緊往附院的側門跑去。
他是不敢在這裏看了。沒想到這神經病居然是這裏的醫生。說不定還真的是外科醫生。
他甚至覺得，昨天晚上，這男人就是想讓他知道到底是誰打了他。
因為在他終於改口之後。
“聽過那個新聞嗎？”宋運盛不知道什麽東西又在自己身上拍了拍，那人非常平靜地問他，“外科醫生捅了劈腿渣男18刀，剛夠上輕微傷的新聞。”
宋運盛一僵，當時只覺得自己骨頭縫裏的劇痛，是真的已經被戳了十八刀。
他嚇得像只蝦子一樣蜷縮起來的時候，又覺得有人隔著麻袋，在慢騰騰地湊近他。
“記住了，我叫宋昭。”宋昭低聲笑了笑，告訴他，“我可不是什麽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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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峋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 過兩天再來找她。
宋朝歡想，他那天奇怪的模樣，大概也只是一時難以習慣。畢竟, 在晏峋的人生裏, 從來都只有他不要的東西。
天生的野心家, 仿佛榮耀本該向他俯首。
一旦出現同以往認知相悖的東西，自然不能接受。
冷靜下來，便還是那個無往不利的晏峋了。
宋朝歡松了口氣。他們之間, 本就不需要再有更多的交集。
可兩日後，卻來了個意料之外，她並不想看見的人。
隔著小院，她便聽見了淩駕於所有聲音之上，宋運盛的叫囂。
“唉唉唉, 這位大伯您幹嘛呢？這後面可是住人的啊，您這樣可是私闖民宅。”茍樂心說。
“宋朝歡！你給我出來！”宋運盛的聲音。
“誰啊這是？欺負人小姑娘呢？”裝修師傅也幫忙說話。
他們來幹活大半個月了, 先前那店主小姑娘，溫溫柔柔漂漂亮亮的，天氣熱, 每天的冷飲和水從不缺他們，和他們說話也十分客氣。後來來的這個, 嘴甜會說話, 還會套近乎。問他們子女在不在身邊, 是不是在大城市打拼，辛不辛苦。他們也懂, 推己及人, 做工也上心。
更別說前兩天來的年輕小夥子，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 問他們話都是客客氣氣的。
今天這發福老爺們咋回事兒，看著就叫人來氣。
宋朝歡一頓，放下手中熨鬥，切了電源，趕緊出去。
“別在這兒吵。”小門打開，宋朝歡平靜地打斷宋運盛。男人那樣子，像就快和裝修師傅發生肢體沖突。
“有什麽事，出去說吧。”她說。
“朝歡姐……”茍樂心怕她吃虧，拉住她。
“沒事的。”宋朝歡笑笑，拍拍她胳膊，示意她留下來。
被人攔住的宋運盛得意地抖了下肩，罵罵咧咧地跟了出去。
怕茍樂心聽見宋運盛那套“男人在外面不容易”的說辭，忍不住跳出來幫忙，宋朝歡把他帶到胡同口磚墻邊，也沒去樹蔭下，淡道：“什麽事。”
人來人往的地方，他總不好太過分。
胖起來的宋運盛一下熱得不行，肚子上碩大的H像條蠕動的青蟲，汗濕的臉上維持著僅剩的一點面具，笑嘻嘻地對她說：“歡歡，走，跟我去見晏峋。”
宋朝歡蹙了下眉，耐著性子告訴他：“我和晏峋，已經沒有關系了。”
宋運盛一楞，皺眉：“什麽意思？”
宋朝歡沒把離婚的事告訴其他人，並不是介意，只是覺得沒有必要。但如今宋運盛找來，她自然要說。
沒了“晏太太”這個身份，已經成年的她，終於不用再和宋運盛有什麽牽扯了。
“什麽？！離婚？！”嚎叫的宋運盛，一下吸引路上行人的側目。
宋家從沈氏剝出來的一塊業務，資金鏈出了點問題，他本來想哄哄沈沛容，讓她出點資，結果沈沛容不知道發什麽神經，軟硬不吃。
那麽大的窟窿，他實在沒辦法了，今天早上去找晏峋。結果被攔在外面不算，連電話都沒有打通。
給宋朝歡這死丫頭打電話，她還不接。去了四合院，那老太婆還不讓她進，說宋朝歡不住那兒了。
他想到這死丫頭的外婆給她留了一處宅子，這才找過來。
本以為就是死丫頭不懂情.趣惹晏峋不高興了，才被趕到這裏來，沒想到她居然說她離婚了？
她怎麽敢的啊？他同意了嗎？！
宋朝歡平靜地看著他：“所以你以後，也不用再來……”
“你現在就跟我去見他！”反應過來的宋運盛滿臉燥戾，去拉宋朝歡，“說你後悔了，說是你錯了，和他道歉！你今天就是跪著求！也要求他原諒你！”
怪不得晏峋不見他這個老丈人！
宋朝歡沒能避開他的拉扯，抿緊唇，無聲掙紮。
她並不覺得傷心，她只覺得有些無言的憤怒。
有哪個正常的父親，在聽見女兒離婚後，會是這樣的第一反應。
胸腔起伏了瞬，很快冷靜下來。指望宋運盛這樣的人，有正常人的行為邏輯，才是妄想。
倆人的拉扯已經引起了路人指點。宋運盛氣急，又怕招來多管閑事的人，仍舊拽著宋朝歡不許她走，卻站定開始掏手機。
“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你就說要過去找他，給他道歉！”
宋朝歡不知道他又在發什麽瘋，只覺得好累。好想問問兒女對他來說到底算什麽。
卻也明白，想用“父女親情”激起宋運盛的一點點良心，是毫無作用的。
以為宋運盛又是為了頤園的事情，宋朝歡決定讓他認清現實。
“他不讓你參與頤園二期的項目，不是因為他不是你女婿了。”宋朝歡毫不避諱地說，“而是因為，你是宋運盛。”
宋運盛一楞，又即刻惱羞成怒起來。
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被別人在背地裏議論“靠女人”。
而宋朝歡，卻相當於把這話拿到了明面上來說。
無異於是指著鼻子在罵他。
眼神一下陰狠起來，宋運盛猛地揚起手。
宋朝歡本能閉眼，偏開臉後退半步。
原以為終究逃不過一記耳光了，卻沒想到，另一個力道將她往後扯了一把，又將她扶定在原地。
一聲慘叫響起。
熟悉的皂香，混著極淡的消毒水味，湧進鼻息間。
宋朝歡楞了下，睜開眼便看見，宋運盛已經被摜在了地上。
一手捂著另一只手腕，神色因痛苦而猙獰。
“你他媽誰啊？！”像條刮了鱗，在案板上蹦跶的魚，宋運盛躺在地上，彈著上半身虛張聲勢，質問離他一人遠，頎長清瘦的男人。
宋昭垂眼，無聲看著他，虛扶在宋朝歡身後的掌心收回來，朝他邁開步。
宋運盛一楞，這才看清他另一只手裏還捏著根東西。一根木條。
那木條上的榫頭又尖又利。在這男人指骨間一耷，一耷，半拖不拖地在地面上垂了兩下。
宋運盛下意識瞪大眼睛，像真長了尾巴，往後彈縮。
宋朝歡一頓，趕緊一把拉住已經邁出去的宋昭，有些急切地叫他：“宋昭哥。”
周圍已經有人拿出了手機。這樣一個自媒體時代，宋昭又是這麽年輕就做了三甲醫院副主任醫師的主刀醫生，萬一被人放到網上發酵，被有心人當作網絡暴力的狂歡……為了宋運盛，絕對是不值得的。
見宋昭雖停住了，卻仍站著不動，宋朝歡湊近他，低聲道：“我們回去吧，不值得。”
還躺在地上的宋運盛不知道宋朝歡和他說了什麽，但原先想罵這對狗男女是不是早勾搭在一起了的那些話，卻是不敢說了。
他是真有些害怕了。
這男的耷拉著眼皮，面無表情看向他的時候，仿佛他不是個活人，只是個被人扔在解剖臺上的一塊死肉。
如果說他每回看見晏峋產生的，是不由自主心理上的壓迫感。
那這男的給他的壓迫感，就是生理上的。
宋運盛覺得這人要沒人攔著，真能把他弄死。
宋朝歡看了眼地上，把欺軟怕硬表現得淋漓盡致的宋運盛，又拉了拉宋昭胳膊。
“滾。”他終於沈聲說。
-
宋運盛來鬧了一場的第二天，祝平安就打電話，通知了宋朝歡手術時間。
日期不算近，手術的時候，門店應該已經裝修好。也在她生日之後。
“需要提前兩天住院，再抽血做些化驗。到時候具體的時間和要帶什麽東西，我會發你微.信上的。”祝平安和她說，“對了就是這個號，我待會兒加你一下吧。”
宋朝歡應下，又和他道謝。
昨天宋昭過來找她，本來是想陪她吃頓飯的，結果她剛把他拉回店門口，宋昭就接到了個電話。有個病人術後高燒。倆人都沒來得及說上兩句話，宋昭拍了拍她腦袋，一臉歉意，又很快走了。
她回了店裏才想起，剛剛都沒叮囑他好好吃飯。
一早扒在門口張望的茍樂心見她回來，掛起一張八卦興奮2.0版笑臉，直問她：“朝歡姐，剛那個冷酷拽哥呢？怎麽沒陪你一起回來呀？”
她剛剛在裏面看見宋朝歡帶著那胖老伯走了，悄悄扒到門口盯著。就怕宋朝歡吃虧。
結果還沒看兩眼，胡同另一邊就來了個大帥逼。牛仔褲黑T，這麽簡單的衣服，被他穿得又酷又有型。
跟前兩天那個，不是一個的類型，但來這兒的目的，卻是一樣的：找朝歡姐。
這種級別的帥哥，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她茍樂心是勢必要給他們指條明路的啊。於是說：“朝歡姐被一個老男人帶走了，就那兒，那兒你看得見嗎？剛過去。”
結果這酷哥剛還有點笑模樣的臉，一下子冷下來，餘光朝他們門店裏一掃，以一種她眨眨眼就要漏幀的速度抄起一根木條就走了。
茍樂心眨眨眼，覺得選這個也不錯。
畢竟前幾天那個，朝歡姐見了回來，好像沒啥反應。
…………
宋朝歡想到茍樂心的樣子就有些好笑。
又不免想到宋昭。
“對了祝醫生，”宋朝歡溫聲問他，“宋醫生，明天是什麽排班呀？”
“明天宋主任門診，”祝平安一頓，福至心靈，“估計飯都來不及吃噢。”
他這話也沒錯，上次宋主任排門診，中午就差點沒吃上飯。
“啊，”宋朝歡想了想，“那我做些給你們送去，可以嗎？”
“好啊好啊好啊。午休時候你還能和我們一塊兒在門診辦公室吃。”祝平安覺得他真是主任的好幫手，“那就謝謝主任妹妹了。”
第二天，拎著兩個多層保溫飯盒去附院的宋朝歡，還是在祝平安說的時間點之後，等了一會兒。
直到最後一名看診病人從裏面出來，宋朝歡才拿好飯盒走過去。
當診室門又被打開的時候，已經站起來解聽診器的宋昭下意識說：“已經取過……”
卻在看見來人時一楞。
宋朝歡眨眨眼，故意說：“宋主任，您的外賣到了。”
祝平安在一邊偷樂。他們家宋主任發呆的樣子，那絕對是買票都看不到的。
宋昭很快回神。
怪不得平時吃飯比誰都積極的祝平安，今天跟粘在椅子上了似的。
微撇唇輕笑了聲，他走到桌側病人問診的位置，看著宋朝歡側了側頭，故意沒什麽表情地說：“行，外賣放下吧。”
宋朝歡抿了抿唇，忍不住笑起來。
祝平安也站起來，接過宋朝歡手裏的飯盒：“謝謝主任妹妹！”然後又滿臉期待地問，“我可以打開嗎？”
“可以呀。”宋朝歡溫聲道。
“坐裏面。”宋昭邊自然地讓她，邊瞄了眼祝平安。
希望他待會兒也能這麽開心。
宋朝歡坐下，邊和他們一起開飯盒，邊問：“你們平時，也總這樣來不及吃飯啊？”
“也不是。”祝平安說，“宋主任剛來嘛，有的是加號的，人家大老遠來一趟北城也不容易。”
祝平安看了眼宋昭，“其實我們做醫護工作的，能看的還不是想方設法給看了。”
“行了，”宋昭頭也沒擡，“趕緊吃吧。”
“好嘞！……？”祝平安本來愉悅的聲音，在陸續打開幾只裝菜的飯盒時，終於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宋昭盯著那那碗枸杞炒黃瓜，平靜地說：“朝朝，答應我，以後在廚房裏，別靈機一動成嗎？”
宋朝歡眨巴了兩下眼，不說話。
祝平安一下警覺，怎麽能這麽打擊女孩子的信心呢？
“多好看的顏色啊，這是創新啊！創新菜！”說著開始下筷。
眼看著宋昭也剜了一勺銀耳燉蛋，宋朝歡忍不住問：“真的不好吃嗎？”
宋昭沒說話，很快咽下了，偏頭看她：“我可以說實話嗎？”
嘖嘖嘖！瞧瞧宋主任這張嘴！要不怎麽29高齡了還是母胎單身呢！
“怎麽會不好吃呢？！”祝平安趕緊找補，“明明，明明……”祝平安靈機一動，終於找到了形容詞，“挺新鮮的麽！”說完又快速塞了一筷子碧綠的黃瓜絲。一看就是借助工具刨的那種。
宋朝歡微抿唇，慢吞吞地看向祝平安。
宋昭忍不住勾起唇角。
他想起在南亭鎮的時候，小姑娘第一次邀請他，去她們家吃飯。
也是這樣的夏日。
那天傍晚，他又被喝醉的老頭子趕出家門。
下樓的時候，卻看見那個老是追著他認親戚的小姑娘，白皙小臉紅彤彤的，一腦門薄汗。像是站了很久。
她站在一樓樓梯口，仰臉看見他的時候，一下笑開。
唇角邊綴著同他像鏡像一樣，卻照鏡子時很久都沒見過的小梨渦。對他說：“宋昭哥哥，來我家吃飯呀。”又補充，“外婆叫我來叫你的哦。”
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她已經認命，自己和她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不再強求叫他哥哥。卻只在前面，加了他的名字。
宋昭已經不記得，他當時是什麽感覺了。
他只知道，宋朝歡外婆的手藝……真心還不如他。
因為他見過。
她們一老一小在院子裏擺了張小桌子吃飯的時候，他在二樓窗戶口，見過好多次。
但那天，他還是去了。
飯菜端上桌，小姑娘剜了一口米飯，朝著外婆笑，那雙漂亮的瑞鳳眼都彎成了月牙：“好好吃哦。”
宋昭忍不住嗆她：“狗屎你都愛吃。”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又開始了自己的理解。
“外婆——”她一本正經不帶絲毫玩笑，一字一頓糯生生地沖又去端菜的外婆喊道，“宋昭哥哥說你做的，是，狗、屎。”
宋昭：“……”
宋昭都要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被外婆叫去她們家吃飯了。
卻沒想到，從那頓飯開始，一吃，便吃了十年。
…………
外婆做飯那人菜癮大的勁兒，大概也遺傳給了宋朝歡。
宋昭掃了宋朝歡一眼，舔了舔唇，壓了壓嘴角笑意。
門診室的門卻又突然被人推開了，宋朝歡剛剛沒鎖。
幾人下意識看過去。
“誒你們這兒有牙簽嗎？”
一個中年男人，手裏沒拿病例單子，不知道是不是看診的，邊推門邊來了這麽一句。
卻在看見裏面人在吃飯時，一臉驚訝地問：“你們醫生還要吃飯啊？”
宋朝歡微楞。
祝平安楞完之後，一臉無語。
宋昭卻偏側過頭，撩眼看向他，一本正經地說：“我還會喘氣兒呢，你說神不神奇？”
男人一頓。
祝平安立馬樂得不行，他怎麽就沒他昭哥這反應能力呢。
以前他值夜班，睡覺被晚上看診的家屬叫醒，居然問他：“你們居然還要睡覺啊？”當時他都懵了，電腦用久了都得關會兒機緩緩呢，他做個人還不用睡覺了？
“你、你你你怎麽說話的呢？”男人明顯被懟懵了，但還是理直氣壯道，“什麽服務態度！小心我去投訴你！”
“謝了啊。”宋昭笑笑，“正好想休息兩天。”
宋朝歡一聽投訴，有些緊張起來。唇微張，剛想說話，祝平安努努嘴，朝她使了個眼色，讓她別慌。
那男的大概率也就嘴上一說，況且，這種小事真去投訴了也沒事兒。
別說他們宋主任對病人其實都挺好的，就算他脾氣真差到沒邊兒，憑他這個“技術在手天下我有”的實力，投訴到院長那兒也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畢竟天才型主刀，只要沒違反原則性問題，在哪兒都是香餑餑。
果然，男人放完狠話，頭一撇，一臉踢到彈簧的表情，都忘了自己是來問什麽的，嘭地一聲關上診室門，走了。
診室裏重新安靜下來，宋朝歡看著宋昭，忍不住小聲說：“宋昭哥，辛苦了啊。”
如果看診手術是工作職責，那這些事情以外的，應付這樣有些……奇怪要求的病人和家屬，也的確是挺辛苦的。
看宋昭和祝平安的樣子，應該也是沒少遇見這樣的事情。
宋昭看了她一眼，輕笑了聲。低頭，一邊快速進食，一邊擡手，精準定位，摸了摸她頭發。
宋朝歡看他這樣，很想叫他慢點吃，但好像又說不出口。
她以前就聽孟沅說，孟阿姨有時在兩臺手術間隙吃頓飯，十分鐘不到就能解決了。
什麽細嚼慢咽對消化好，他們作為醫務工作者，又哪裏會不明白。
不然也不會……他們其實覺得並不好吃的東西，依舊能吃得這麽坦然。
同樣一邊狼吞虎咽一邊用眼角餘光觀察的祝平安，眼睛都亮了。
他就說他就說他就說嘛！宋主任對這個妹妹不一樣吧！
眼珠子一轉。
“主任妹妹，”祝平安叫她，“我們宋主任其實平時不這樣。他對患者可有耐心了，尤其是女患者。”
“嗯？”宋朝歡微揚眉，用一種自己都不知道的，沾了點茍樂心表情的神色看向祝平安。
宋昭筷子微頓了瞬，不著痕跡地撩了眼宋朝歡。
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表情。
“嗳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祝平安說出口才覺得自己這話不對勁，趕緊解釋，“是我們宋主任對女性患者，不管是奶奶那樣的年紀也好，還是做媽媽的，還是小朋友，都會格外關心照顧一點兒。”
見宋朝歡一臉思考的表情。
“我我我，”祝平安拼命找補，“我的意思就是宋主任這人特好！”
“嗯。”宋朝歡笑，溫聲篤定道，“我知道。”
因為宋昭哥，本來就很好。
宋昭進食的動作沒停，垂了垂眼，沒說話。
-
吃完飯，宋昭拎著洗好的飯盒，送宋朝歡出去。
倆人卻在一樓大廳看見了個意料之外的人。
宋朝歡遠遠看見，有些不確定，站定了，唇微張，問宋昭：“宋昭哥，你看那人有沒有一點像……像宋運盛。”
體型和穿著有些像，但整個頭面紅紅腫腫的，給他發福的臉又增加了點醜陋。
“是吧。”宋昭隨口道。攬了攬宋朝歡肩，又說，“走吧，別看了，晦氣。”
他是挺不想看見宋運盛的。
不僅是因為他做的那些，上不了臺面的事兒。
還因為，他那麽叫宋朝歡。
他平生最討厭的，就是有人叫宋朝歡那兩個字。
在南亭鎮的時候，曾經有個小男孩兒，也喜歡那樣叫宋朝歡。
為此，他還特意養了一條狗。
給它取名歡歡。
然後當著宋朝歡的面，對著那條狗，做一些惡意至極的動作。
小鎮子上，有個不大不小的領導父親，仿佛就已經可以作威作福。
可他清楚地看見，那個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卻要被人欺負成這樣的小姑娘，臉上強忍惡心與害怕，不想也不敢顯露出半分委屈，生怕那小惡魔會做出什麽更惡意舉動的表情。
後來有一天，那小領導家裏進了賊。
圍觀警察上門的鄰居說，那小領導當時大喊：“我們家沒有失竊！我們也沒有報警！”
可明明，他們家窗戶都被砸壞，還有一沓現金掉在了墻根。
眾人竊竊私語。
警察最終在他們家發現了大量來源不明的現金。男主人當場便被帶走。
除了貪汙瀆職的非法收入，現場竟然還有，那家女主人出軌旁人的照片和書信。
從那之後，那個曾經笑得囂張，帶人圍住宋朝歡，問她媽媽和哪個野男人生的她，以此取樂的男孩子，終於也成了別人口中的“野種”。
而那些他曾經施加給別人的，也一一親自體驗了一遍。
人人都說，那就是報應。
是惡人自有天收。
可那個小男孩兒一家，為什麽會最終變成那樣，曾經有兩個人知道。
他還記得，那個溫厚又強硬的聲音，曾這樣告誡過他：宋昭，這件事，別再讓第三個人知道。
而如今，這個秘密，只剩下他一個人知道了。
…………
“他怎麽被人打成了這樣啊？”宋朝歡跟著宋昭往外走，又忍不住看了一眼。
這臉也太精彩了呀。
“惡人自有天收唄。”宋昭“嘖”了聲，“就他那樣兒的，估計外面仇家多著呢。”
宋朝歡覺得很有道理，點點頭。宋昭垂眼看她。
隔著半個大廳，倆人和宋運盛錯身經過。
柔軟目光從宋朝歡臉上挪開，對上一臉驚恐的宋運盛，宋昭沖他笑了笑。
宋運盛僵在原地，只覺得頭皮發麻。
他這一身傷，不就是這男人弄的嗎？
他居然還能沖他笑得這麽淡定。
他昨天晚上去老情人的小酒吧捧場。
喝了一半去上廁所，沒想到裏面都有人。等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就去了後門的小胡同。
一巷之隔，酒吧裏音樂聲震天。
結果剛拐過墻角，眼前就一黑。
他都不知道怎麽了，就被人打了一悶棍。倒地的時候連個痛都沒能喊出口。
等他終於反應過來，想呼救的時候，又被一嗓子打回了肚子裏。
像是算好了他痛得叫不出聲兒的時間，那人隔著麻袋，拿東西拍了拍他，問：“你叫宋朝歡什麽？”
他聲音很淡，沒什麽情緒，宋運盛卻一下子聽出來，這就是白天站在宋朝歡身邊的男人！
“歡歡！歡歡！我是歡歡的父親啊！”他趕緊說，“別打……”
結果，又是一悶棍。
他又問：“你叫宋朝歡什麽？”
“歡……啊！”宋運盛都傻了，只覺得碰到了神經病！
“你叫宋朝歡什麽？”他真的又問。
小心地嘗試又說了兩遍，無一例外，都招呼在了他身上。
宋運盛好像終於有點明白了，趕緊求饒：“我不叫了，我不叫了，我不叫她了……”
棍子終於沒再落下來，卻隱隱感覺有人蹲了下來，問他：“那還想去找她嗎？”
“……不不不，不找了！”宋運盛終於學乖。
等身邊終於沒了動靜，宋運盛又掙紮呼喊了好久，他老情人才出來找他。
莫名其妙被揍了一頓，當然要報警。
可他去報案的時候，警察卻說他待的那個角度監控壓根拍不到！
宋運盛說自己知道是誰幹的，讓警察去抓。
警察卻問他：證據呢？
甚至掃了眼他身邊穿著清涼，叫他“親愛的”，年紀卻能當他女兒的女人一眼，一臉“你們這些喝醉了酒精蟲上腦，每天互毆鬧事的人，自己錯沒錯心裏沒點數嗎”的表情看著他。
他真是吃了悶虧都沒處說！
…………
直到宋昭走出醫院，宋運盛才趕緊往附院的側門跑去。
他是不敢在這裏看了。沒想到這神經病居然是這裏的醫生。說不定還真的是外科醫生。
他甚至覺得，昨天晚上，這男人就是想讓他知道到底是誰打了他。
因為在他終於改口之後。
“聽過那個新聞嗎？”宋運盛不知道什麽東西又在自己身上拍了拍，那人非常平靜地問他，“外科醫生捅了劈腿渣男18刀，剛夠上輕微傷的新聞。”
宋運盛一僵，當時只覺得自己骨頭縫裏的劇痛，是真的已經被戳了十八刀。
他嚇得像只蝦子一樣蜷縮起來的時候，又覺得有人隔著麻袋，在慢騰騰地湊近他。
“記住了，我叫宋昭。”宋昭低聲笑了笑，告訴他，“我可不是什麽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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