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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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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將暗紅色的離婚證揣進手提袋, 宋朝歡從大廳出來。

前所未有的輕松,又略感茫然。

她突然有些想笑,覺得自己就像那些自然科學紀錄片裏, 被長期救助豢養的野生動物, 放歸的那一刻, 反倒有些不適應般,踟躕不前起來。

站定在原地,宋朝歡擡頭, 瞇眼看了看還沒到中天的太陽。

幸好,那徘徊也只是片刻。終究是會不再回頭,朝前走的。

可剛走到民政局門口,宋朝歡便看見了將車停在路邊,抄兜倚在車門邊的晏峋。

剛剛簽完字, 晏峋就不見了,她還以為他早走了。

大概是天氣太熱, 或者是因為已經推了上午的應酬,他西裝和領帶全都不見,深灰色襯衣袖子挽起, 領口也解了兩粒扣子。

男人鼻梁上仍架著眼鏡,擡頭看過來時, 金屬鏡架上碎光流轉。卻遠不及鏡片後那雙, 好似總帶著幾分水汽的桃花眼靡麗。

而他棱角鋒銳的骨相, 天生帶著上位者的壓迫感,將那份精致漂亮, 中和得恰恰好。

宋朝歡今天卻莫名覺得, 少了一絲不茍的偽裝,日光下, 晏峋瘦削腕骨沒在深色的裝束裏,白皙到有些病態。

一人開外。

“上車。”男人漠然地微側了下頭,目光始終同她對著,淡道,“送你。”

“不用了。”宋朝歡搖搖頭,彎唇道,“我要去的地方,搭地鐵更方便。”

晏峋直勾勾地盯著她。

喉結微動,脖頸線條繃緊。

總有種錯覺,仿佛她今天說的每一個字,都另有深意。

晏峋沒再說話,只沈默地看著宋朝歡沖他微點頜,算是打過招呼,便朝路邊人行道走去。

視線裏沒了宋朝歡,男人眼神不受控地冷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明明從幼時那座房子裏出來後,早已點水不漏的情緒,像突然裂了一絲縫隙。

某些感覺,像盯住這絲縫隙便不松口的獸,死死盤伏,不停啃噬。

他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生氣。

宋朝歡想走,那走就是了。對女人,他從來不是會勉強人的性子。

可他們兩個結婚,無非各取所需。

這不應該是夫妻之間最牢固的關系嗎?為什麽宋朝歡還是要走?

垂睫,斂住眸中晦暗。

晏峋想,他好像是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惱了。

這種仿佛超出他認知的困惑,才是讓他煩躁異常的根源。

或許宋朝歡比他想的要厲害得多。

畢竟這樣不按常理的招數,的確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一時間,他竟生出些不可理喻的與有榮焉。

小姑娘能有這樣破釜焚舟置之死地的勇氣和手段,的確叫人嘆為觀止。

晏峋覺得自己釋然了,反正“人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利益的獲取”。

宋朝歡又想要什麽,他等著她開口便是了。

大步繞過車頭,晏峋打開車門。

卻在宋朝歡輕淺的腳步聲,好似即將被人行燈越來越快的讀秒聲掩蓋時,滯頓地,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去。

那抹纖細瘦削,晃在衣中的背影,有一瞬間,仿佛同七年前那個仲夏夜決絕轉身的背影重疊……

那是他這輩子,最狼狽的時刻。

老太太的大兒子——那個他見面次數屈指可數的父親,意外在手術室搶救的時候,晏家人和他的母親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連夜將他送出國。

因為那個插滿管子的男人要是再也睜不開眼,他名下的所有股份,就會被自然地瓜分。

而尚未成年的他,能繼承的股權選擇交給哪一方打理,都將破壞當下的格局。

於是晏家人和他的母親,默契地選擇將他放逐。

因為他們同他一樣,從不會將障礙留在身邊。

可他還是固執地出現在了宋家別墅,出現在了宋朝歡面前。

晏峋甚至不知道,他是想賭宋朝歡喜歡的,僅僅是晏峋,還是賭晏家教予他的一切,從來都不是圭臬,才會問出那句:“宋朝歡,你願意跟我走嗎?”

晏峋從來都知道,他骨子裏就是個倨傲至極,也從不會把自己置於任人掌控境地的人。

可即便不願承認,他也明白在等待答案的那刻起,他就已經成了將自己綁好巨石,懸於崖邊的俘虜。

又親手將命懸一線的所有生機,遞於眼前少女。

可她卻說:“晏峋,我不能跟你走。”

然後轉身,拉住身邊那少年的衣角,急聲同他說:“宋昭,我們快走吧。”

…………

和今天一樣,連一聲“再見”都沒有同他說。

她當年身邊站著別人,走得那樣輕易又幹脆。

如今她一個人離開,依舊果斷決絕。

後來,他終於成為了晏家人,最希望他成為的樣子。

亦漸漸認同,成年人之間最牢不可破的,從來都是利益的牽絆。

而他當初那些舉動,幼稚可笑到讓人不願回想。

同那晚一樣,始終未曾回過頭的背影,消失於街尾。

撇開視線,晏峋微側頭。

唇角扯起相似的弧度,鼻腔裏諷刺似的一聲輕笑,轉身上車。

-

晏峋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將車開回家。

引擎熄火,車窗降下。

也不明白,他為什麽到了又不進去。

明明是日中炎炎的時刻,身體裏某一處,卻像是被日色遺忘,沒來由地空茫茫一片。

他偏過頭,看見朱門緊閉。草木間蟲鳥低鳴,戚促淩雜。

晏峋突然覺得,這座院子靜得有些叫人心煩意亂。

像是完全無法忍受這種安靜,晏峋垂眼,拿出手機。

通訊錄裏隨意一劃,點開了李想號碼。

電話響了許多聲才被人接通。

“怎麽了晏總?”夜釣到日出,還在補眠的李想打著哈欠無奈道。

“景和灣的那兩間小房子,想辦法讓宋朝歡住一間。”晏峋淡道。

李想閉著眼睛沈思了好一會兒,終於明白他說的是什麽。

景和灣是他們家前幾年的項目,三環內的精裝別墅,說是子母聯排,其實大多數人都是買兩套當獨棟住的。算是嚴格擦著政策底線的稀缺資源。

丫的,居然成了這狗東西嘴裏的小房子!

也是,當初晏峋會要那裏的房子,也是因為欠嗖嗖地和他說:“朝朝喜歡院子小點兒的房子,你那兒給她留一套。”

那副隨性到好似毫不在意,仿佛隨手賞人個破玩意兒的語氣,他到現在都記得。並且想照著他腦殼邦邦來兩下。

但是,等等。

“臥槽幹嘛?”李想都不困了,一下從床上坐直,“不是,我的大少爺誒,咱能不作了嗎?好好的你跟人一小姑娘鬧什麽分居啊?”

沈默數秒,晏峋突然說:“我們離婚了。”

這下輪到李想沈默了。

“我說你們一個個的是不是都他媽有病?”終於在沈默中爆發,“一會兒結婚一會兒離婚的,當過家家呢?”

“不是,晏峋,你憑什麽跟人離婚啊?就你那CPU的手段,也就兄弟我從小跟你認識,不然你看我搭理你!”

“等會兒,還要另外給人小姑娘安排房子,”終於反應過來,“別是你也沒給朝朝分一點兒財產吧?”

晏峋依舊默不作聲。

他不明白自己下意識地想告訴李想這件事,到底是為了什麽。

為了得到認同——習慣了金鑲玉裹生活的宋朝歡,在外面過不下去,總會回來;為了有人勸解自己:女人鬧脾氣,哄一哄便是了,何必要鬧到讓她下不來臺階的地步。

晏峋不知道,或是不願去想。

李想深呼吸,緩了口氣繼續:“你倆摳成這樣以後別在外面說認識我行嗎?!”

“丫的,都是沈確那逼帶了個壞頭!”

“等等,你們老實說,是不是你們那通海的心眼兒海水倒灌,全進你們的腦子了?”

“人小姑娘看上你們都倒了八輩子血黴!”

……

晏峋平靜地聽他罵完,毫無波動。

直到李想說:“你有能耐離婚你有本事別管人家啊!你就說你是不是有病吧?做好事不留名做上癮了?當年是這樣現在又是這樣,你就不能……”

他終於有些不耐地打斷他,冷聲道:“你就說能不能做。”

就算名義上離婚了,宋朝歡也是他晏峋的妻子,替她安排落腳的地方,本來就無可厚非,沒有任何牽扯其它理由的必要。

李想閉眼,揚眉,碾著牙,再次深呼吸。沒拿電話的那只手,啪嘰一聲摁在眼皮上,搓了把臉,耐著性子問他:“阿峋,你實話和我說,你就是喜歡朝朝吧。”

晏峋滯了一瞬,卻好像聽到了一句下等笑話,有些嘲諷地低呵了聲。

仿佛都懶得問他:你覺得好笑嗎?

李想已經不太想說話了。氣平靜了。

“上輩子欠你們的!”忿忿掛了電話。

整座院子,又重新安靜下來。

那股沒來由的煩躁,也跟著再次升騰。

朱漆門卻被人從裏推開了。

晏峋只覺得心跳都猛然快了一瞬,下意識側頭看過去。

推門而出的,卻是別人。

肩線有一絲微不可查的松落,晏峋笑了笑,淡聲叫她:“鄭姨。”

“先生,”鄭姨卻四下看了看,有些茫然地問他,“太太呢?”

宋朝歡今天一早便出門了,還推了個行李箱。

鄭姨在廚房看見,想到她早飯時關照自己的那些話,叫她盡量少吃些重鹽重糖的食物,也不要因為天氣熱就太貪涼。

零零雜雜的溫聲軟語,是小姑娘從未有過的絮叨。一時只覺得,那怕是在同她道別。

當即心頭一跳,在竈臺上放下手裏的東西,趕緊洗了洗手,跟了出去。

只是到了門口,宋朝歡已經坐上了出租車。

她想問她一聲,又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畢竟……這麽大的北城,小太太又能去哪裏呢。

或許是因為李思的事情,晏峋要哄她開心,帶她出去玩兒兩天吧。一定是老陳又躲懶,才沒有來接她……

可是現在,從沒見過哪天晏峋已經回來了,宋朝歡卻不在的。

見晏峋不做聲,鄭姨想了想,又問他:“太太同你吵架了?”

晏峋看著她,有些奇怪她為何這麽問。卻又像有隱隱的預感,似乎明白了什麽。

鄭姨只當他是男人被揭穿的沈默,嘆氣道:“先生,您這回是太過分了些。那些照片,太太肯定是看到了。沒有哪個女人能受得了這樣的事,除非她對你一點兒感情都沒有。”

“鄭姨,不是您想的那樣。”難得會和人解釋的晏峋,下意識同她說。

又沒來由地有些高興起來。大概是因為,終於知道了宋朝歡會鬧脾氣的原因。

可下一秒,那情緒又瞬間被澆滅。

既然看到了,為什麽連問他一聲都沒有?而是直接拿這事當成了籌碼,迫得他急不暇擇。

微瞇了瞬眼,晏峋面色冷下來。

這一剎那失控般的情緒起伏,讓他本能地抗拒。

鏡片後眸色涼沈,他想,這個女人,的確是有些手段的。

譬如僅僅是短暫的離開,就已經達到了攪弄他情緒的目的。

譬如鄭姨,和他自己,在同她相處的這麽些年裏,居然都已經被她潛移默化地,慣用起她的一些口音和用詞來。

更像是連性格,都被她不知不覺地影響了。

“先生……”鄭姨仿佛突然老了好多歲,說話都有些暮沈沈的,“太太不住這兒了的話,那……您看我做到這個月末回老家可以嗎?哪裏還需要收拾規整的地方,您告訴我,我盡快……”

“不用。”晏峋突然打斷她,“您還住在這裏就好。”

像是怕鄭姨不安心,晏峋又說,“她過兩天就會回來的。”

浸淫名利場這麽多年,他都從未談過像今天這樣的一筆交易,才會像此刻這樣,將自己架在了勢成騎虎的境地。

這麽看,宋朝歡也算是給他上了一課。那他也不介意再退一步,等空了,再同她好好談談,問問她,到底想要什麽。

鄭姨一楞,有些弄不清他說的真假,卻習慣性地服從道:“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晏峋微點頭,想彎彎唇角,卻有些笑不出來。

只聲音低淡道:“好。”

朱漆門重新闔上。

晏峋瞄見被他扔在中控臺上的手機。

裏面還躺著離婚前,宋朝歡迫不及待發給他的那幾條消息。

鼻腔裏一聲輕哂,晏峋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這三年的溫順乖巧,仿佛都是精湛演技。

他都開始有些看不懂,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宋朝歡。

脫軌般的失控感,讓他胸腔裏缺氧似的有些滯悶,晏峋不由地深呼吸。

順著空氣一起灌進來的,卻是那股橫沖直撞的梔子香。即便隔著兩重院子,依舊叫人無法忽視。

呼吸一滯,晏峋鎖眉,慍惱起來。

他想,他會覺得不舒服,一定是因為宋朝歡任性地一走了之,卻偏偏還要在這個家裏,處處留下她的痕跡。

-

一日內第二次踏進這條胡同,那點站在民政局大廳門口的茫然,徹底消散。

青磚黛瓦的老屋綿延,路口那家咖啡店前,有穿著旗裝與馬面的游客拍照打卡。

胡同裏大多還是人家,只間或有改造過的商鋪。倒是既有韻致,有不乏人氣。

這條胡同還有個宋朝歡喜歡的名字,叫楊梅胡同。一聽,便叫人想起那喉間輕滾的酸甜滋味。

胡同裏沿路整片整片,像是從墻根長出來的白蠟樹葉,遮天蔽日,蓋住一汪汪陰涼。

直到一處既沒張貼“禁止參觀”,又沒開張的小院落前,宋朝歡停下。

這是外婆為她留下的,一座四方小單進院。

這房子,從前便是前店後家的樣式——賣的是些文玩器具。門臉重新規整過,原先的如意門改成了半截帶玻璃的樣式,又將倒座房南墻上的窗戶闊大了些。

鑰匙叮當作響,木門吱喲喲一陣。

早晨拿來的行李,還孤零零地矗在搬空家具的門店裏。

宋朝歡跟著開門落進來的樹影踏進去。

磚木結構的高挑尖角建築裏,有淡淡的塵味。

房子同許多物件一樣,有人住有人用,反倒不容易壞。

只是她和晏峋結婚後,小院空置了那麽久,有些可惜。

不過幸好,她也有常來打掃,不至於一點人氣都沒有。

沒急著收拾行李,宋朝歡掩好大門,穿過橫長的倒座屋,推開連通小院的木門。

小青磚鋪累的天井裏,一張竹木小方桌,兩把竹椅。四方角落裏,一臺撇幹了水的石鑿太平缸。

西東兩側是單層的翹角瓦房,坐北朝南略高的正屋一座,隔出二樓,在東廂房頂鋪了個錯層的小露臺。

整個布局,倒是和江南小院有些類似。

知道自己在北城還有這樣一座容身地,是在外婆過世之後。

宋昭毫不意外地,將外婆生前所列遺贈,一一交付於她。

而那只外婆寶貝得不次於她的滴翠鐲子,卻不在那些遺贈裏。

直到那一刻宋朝歡才明白,大概從那個蟬鳴淩雜的夏日開始,外婆就早已替她安排好了一切。

又或許更早。

宋朝歡從小便知道,外婆是很愛很愛她的。可也是直到那一刻才明白,“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竟能做到這一步。

這一小方天地,是她在偌大的北城,不用委曲求全,不用小心翼翼,都永遠不會離開她的退路。

辰光斜罩住天井,像被時間稀釋的暖意,溫柔輕撫磚隙間蔥芽似的雜草。

輕掩旗袍,宋朝歡蹲下,作壞似的,指腹戳了戳那雜草的尖尖。

鼻腔酸澀,卻無聲恣意地笑起來。

她想,她同外婆的聯系,遠不止那本作廢戶口簿上的一頁紙。

這一圈四方的屋脊,從來都堅硬又柔軟地包裹著她。

-

“晏總,宋小姐那邊已經安頓好了。”晏氏大廈總裁辦公室,諸洋放下手中文件,向晏峋匯報,“這兩天常往工商局跑,看樣子是準備開個店。”

指節微頓,視線始終落在頤園二期設計二稿上的晏峋,只喉間低“嗯”了聲。

情緒淡到讓諸洋捉摸不透。

諸洋明白,如今早已不是那個遍地黃金,只要肯努力就有出頭機會的時代了,像他這樣草根出身,即便在象牙塔裏能站在頂端的人,想僅靠讀書就跨越階層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而晏峋對他,有知遇之恩。

所以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他是百分百地希望,自己能有讓晏峋派得上用場的地方。

即便那些“皇叔黨”瞧不起他又如何,他就是要死心塌地地跟著晏峋。

好像是看他還不走,晏峋擡頭。

以為晏峋終於要吩咐什麽,諸洋湊過去,卻聽他聲線涼薄地問:“你叫她什麽?”

諸洋單薄的眼皮忍不住一跳,猛地幹咽了一口,非常上道地問:“太太那邊,還叫人看著嗎?”

晏峋涼涼掃了他一眼,“嗯”了聲,解釋般:“老太太生前挺喜歡她的,就算暫時住在那裏,也別橫生枝節。”

那地方如今白天人多,晚上店鋪打烊,人又稀疏起來。宋朝歡待的地方,還是前店後家的格局,總是不太安全。

況且,她開店該是要找人裝修的。那些人看她一個小姑娘,不欺負她才奇怪。

諸洋卻一下沒管理好表情,微睜大眼。

您把老太太搬出來,屬實是此地無銀了哈。面上卻仍沒敢多說一個字,只點頭道:“好的晏總。”

只是在看見晏峋眼下鏡片都擋不住的青黑時,忍不住安慰他:“晏總,太太也是一時想不通,才會搬出去住的。畢竟那樣的謠言,女孩子見了都會生氣。只要您跟她解釋一下,太太會明白的。況且從前的生活,太太都習慣了,如今要自己打點一切,也就知道了在外面的不易。吃過了苦頭,您給個臺階,她也就回來了。”

像是自己的想法終於得到了印證,晏峋沒應他,卻淡哂一聲。

人人都知道宋朝歡的性格,不喜歡同人打交道,平時就愛在家裏做做衣服繡繡花,安靜到像是古代閨秀穿越來的。就連她最好的朋友孟沅,都是對方主動,才促成的友情。

這樣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在外面怎麽活得下去。

這幾日空閑下來便無端滋衍的隱隱不安,在這一刻暫時隱藏,指尖在桌面上點了點,晏峋說:“給太太打個電話,讓她回來把自己的東西帶走。”

諸洋一頓,剛張口,“好”字還沒發音,就聽晏峋又說:“算了,趕緊把海城那座實景棚的規劃書做好給我,我自己打吧。”

諸洋一口氣憋回去,微笑:“好的晏總。”

轉身,推門……“等等。”卻聽身後晏峋叫住他。

諸洋轉身,沒來得及問他還有什麽吩咐,就聽晏峋又問:“你談過戀愛?”

晏峋語調淡,像是隨口一問,諸洋卻一下楞住,下意識搖頭:“沒啊。”

上學那會兒忙得像狗,來了晏氏忙得連狗都不如。哪個正常女孩子愛和他談啊。

晏峋淡掃了他一眼,頭微側了下,示意他出去。

諸洋:“……好的晏總。”有種被嫌棄了的錯覺。

辦公室安靜下來,晏峋拿過桌上手機,摁開通訊錄,卻像是有一瞬間的茫然。

仿佛因為很少給宋朝歡打電話,這件事做起來,都有些生疏。

默了數秒,他點開撥號鍵盤,快速摁下一串號碼,點下撥號鍵。

那串號碼下立時跳出來的“朝朝”,貼近他耳廓。

從沒想過等待會是這般讓人不耐的事情,電話響得太久,久到響起盲音都無人接聽。

神色微冷,晏峋只覺得她還在拿喬,連電話都不接。

心思一動,又覺得或許是宋朝歡沒想到他會打電話過去,一時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應對,才沒有接他電話。

驀地蹙眉,又是這樣莫名其妙的情緒起伏。

晏峋有些煩躁地將手機重重扣到桌上。

他何時還學會替別人找理由了。

手機卻很快震動起來。

晏峋一頓,翻過拿起,盯著它響了數下,接起,卻沒說話。

“剛剛在收快遞,沒註意手機。”習慣性地解釋完,宋朝歡問他,“有事嗎?”

沒想過將晏峋當作仇人。不管是年少時,他有意也好無意也罷的照拂,還是這三年即便叫人束縛不安,可也到底讓她有了名義上家人的時光,她都是感謝的。

況且,有些東西徹底放下了,將晏峋當做一個普通故識,竟比她想象中的,要容易得多。

電話那頭,明明是溫軟平常的語氣,卻讓晏峋心口一陣滯悶。

這般平靜,不哭不鬧不拿喬,沒有威脅也沒有任何欲.望似的宋朝歡,讓那點莫名其妙的不安,像掩在薄霧裏的宮殿,陽光直照,赫然顯露。

見晏峋還是沈默,宋朝歡想了想,輕聲問他:“是摁錯了嗎?那我……”

這無端的情緒讓晏峋語氣不好起來,涼硬道:“家裏還有你的東西,來收拾走。”

“啊……”宋朝歡明顯是有些困惑,卻還是說,“好。我空了會去的。”

晏峋薄唇輕抿,下頜線條卻不覺繃緊。

她從前只會問:“晏峋,你什麽時候有空?”而現在卻告訴他:空了會去。

這種親眼目睹行星脫軌的感覺,讓那點壓抑的不安無處可遁。

但他最終只冷聲道:“知道了。”

掛斷電話,扯了扯一絲不茍的溫莎結,沒來由地心煩意燥。

再次拿過手機。

李想接通電話的那一刻,只想嘆氣,啞著聲兒問:“祖宗們,能不能照顧一下我的作息?沒什麽急事兒下午再給我打電話?”

晏峋卻像是沒聽見,只有些遷怒般地涼聲質問他:“這點事都辦不好?”

李想一楞,想問問他是不是睡糊塗打錯電話了。但理智告訴他,像他們這種天生精力旺盛,不做總裁日理萬機都是暴殄天物的人,大清早的怎麽會睡糊塗呢?

所以晏峋說的大概是……宋朝歡沒同意去“小房子”住,而是去了她外婆留給她的那間小院子。

李想本來還想和他解釋一下,宋朝歡真沒他想得那麽脆弱,人小姑娘電話裏朝氣蓬勃的柔軟聲調,有理有據的未來規劃,連他都覺得很心動嘛!

但轉念一想,才覺得自己是真睡糊塗了。

他又不是晏峋的保鏢,還得給他匯報工作啊??什麽態度!!

“滾滾滾滾!!”拉黑!!

-

宋朝歡是一周後去的。

營業執照的審批手續都已辦妥,只等半個月後去工商局領證就好。門廳和西廂房需要重新裝修,一個做門店,一個做她的工作間。但是訂好的施工方,還要過兩天才能進場,她便提前聯系了鄭姨,過來收拾——晏峋口中她遺漏的東西。

鄭姨和她都習慣午睡,宋朝歡幹脆同她約的上午。

只是沒想到,來開門的居然是晏峋。

男人黑色休閑褲,白襯衣下擺隨性地束進腰間,領口微敞,袖口卷至手肘,黑發也是沒有打理過的模樣。額發有些長了,一縷發尖掃上他深邃眼尾。

抵著門沿兒的一截腕骨,白皙瘦削又漂亮。

出乎意料的人出現在朱漆門後,宋朝歡有一瞬的恍神。今天的晏峋,仿佛多了幾分當年恣肆不羈的少年氣。

尤其是,這種她站在門外,晏峋等在門裏的境況,仿佛還是頭一回出現。

宋朝歡甚至都生出了些錯覺,這個男人,像是一早等在了這裏。

下一秒,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大概是朱門厚重,才沒聽見晏峋的腳步聲吧。

“傻了?”目光始終鎖著她,晏峋低道。

他神色淡,一開口語氣也漠然。宋朝歡反倒莫名安心起來。

不是沒有設想過,再遇見晏峋的情景。

她也會害怕,害怕自己優柔寡斷。畢竟,她只是個普通人。

可幸好,那份感情太重了。如同這深宅前的上馬石。

重到她一旦放下,便再也沒有力氣去拾起來。

宋朝歡笑了笑,溫聲承認道:“沒想到你會在。”

晏峋盯了她兩秒,側身讓開,宋朝歡走進去,聽他將門關好。

“那天晚上,我已經仔細收拾過了,應該不會有遺漏的東西。”宋朝歡同他說。

而這句平述事實的話落在晏峋耳朵裏,卻有了別的意思——仿佛無意中暴露了她的蓄謀已久。

更證明了她第二天眼下的青黑,不是因為沒有睡好,而是迫不及待地準備離開。

男人看著她的眼底,不由升起一片陰翳。

宋朝歡不明白他又怎麽了,有些無奈,輕聲建議道:“要是不放心的話,你看著我,再收拾一遍吧。”

雖然這話聽著有些奇怪。不應該是晏峋怕她多帶走什麽東西,才要盯著她收拾嗎?但看在晏峋離婚爽快的份上,就不要在意這些細節了吧。

小姑娘溫軟的語調,終於讓晏峋冷靜下來一些。他還沒有忘記,今天是想和宋朝歡好好談談的。

喉間低“嗯”了聲,晏峋說:“開始吧。”

坐在臥室沙發上,神色疏淡看著從衣帽間裏空手走出來的宋朝歡,晏峋忍不住問:“那些衣服不是你的?”

宋朝歡笑了笑,緩聲說:“我那晚仔細看過婚前協議了,這些東西都是不屬於我的。”她頓了下,微彎唇,看著他說,“況且,我也不需要呀。”

晏峋聞言,本閑適垂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不受控地,僵硬地蜷曲起來。

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在聽到她這句“我也不需要”時,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原本在她來之前,那些準備了一夜腹稿,想同她好好談一下的話,一時間被扼得無從出口。

宋朝歡見他沈默,擡手朝身後指了指,溫和道:“那這些麻煩你……”

下頜線條繃緊,晏峋站起來,居高臨下看過去,語氣涼硬打斷她:“繼續。”

在晏峋的全程冷臉“監督”下,宋朝歡一步步轉到了後罩樓的二樓。

全程放松的她,在瞥見北窗外面的欒樹時,有一瞬間的不自然,又很快撇開視線平靜下來。

晏峋不著痕跡地掃了她一眼,神色有一絲放松。

宋朝歡實在有些記不得,自己還有什麽東西落在這座四合院裏了。

那幾塊她積攢珍藏的面料,繡樣紋樣,重要舊物……就連那個可愛的小姑娘送她的氣球,她也在它們癟掉之後,小心解開絲帶,分成白色的一只,黃色的一只——以免它們膠質老化黏連在一起,一塊兒帶走了呀。

重新回到一樓,宋朝歡懵懵然地無從下手,溫聲說:“真的沒……”

晏峋盯著她,微側了下頭,打斷她話,指了指墻角書架。

宋朝歡下意識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茶褐色架子頂擱置的素描本,的確是她的東西。放置的時間久了,封皮牛皮紙的顏色越發的深。她那晚又盯著眼前的東西,這會兒站遠了,才發現。

宋朝歡有些不好意思,低道了聲“抱歉”,朝書架走去。

晏峋捏了下垂在身側的指節。為她裝腔作勢的客氣疏離感到煩悶。

只是在看著宋朝歡踮腳兩回,都沒夠到那本子時,又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晏峋站到她身後,剛擡手,宋朝歡已經勾住了素描本的線圈。

用力一抽,紙頁嘩啦一陣。夾在本子裏的一頁紙,倏悠悠掉了出來。

宋朝歡想去接,晏峋卻快了她一步,先拿住了。

順勢看過去,宋朝歡有一瞬怔楞。

那紙上,畫中人五官深刻如鐫,像雕塑的拓片。

宋朝歡從來都知道晏峋是好看的。只是沒想到,在曾經那麽喜歡他的自己眼裏,就連不用色的素描,都有驚心動魄的惑人資本。

她還記得這頁紙會單獨存在,是因為那段時間晏峋常回來。

她怕畫線稿的時候,這張人像被他瞧見,才偷偷裁下來,先藏在了別處。

盯著那畫像,宋朝歡只覺得更輕松了些。

原來決定好告別一個人,是連曾經悸動的小心思明晃晃地被人戳破,也不會再慌亂的事情。

素描紙上的男人,唇角勾著弧度,瞼下有微隆的眼苔。

晏峋知道,她畫的是婚禮那日的他。

領結的款式,他只用過那一次。

他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還會有這樣的神情。

他想,或許只有在被愛意包裹的人眼中,他才會是這般模樣。

這份認知,讓他心臟一陣酸麻。

睫尾輕動,晏峋擡眼,安靜地看著她。

時間在一刻,仿佛終於給了他片刻喘息的機會。

他不得不承認,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

他實在有些無法忍受,這座院落少了宋朝歡這麽一個人——就算從前他不常回來,可終究知道,有個人在這裏等他。

晏峋只覺得喉頭有些發緊。他想,他必須說點什麽,好叫宋朝歡有理由,將她自己留在這個家裏。

或許這一次的誤會,是有些叫人難以接受。畢竟,鄭姨和諸洋都那樣說。

既然他遞過去的臺階,小姑娘久久不願意下來,那他偶爾遷就一下,自己踏上去,也不是不可以……

而此時的宋朝歡卻有些糾結起來。

這畫紙是她的,畫的卻是晏峋。

她有些吃不準,這到底是算她的東西,還是晏峋的東西。

宋朝歡想,晏峋也同樣有些不明白。

所以他神情漠然,微斂的墨瞳情緒難辨,無聲盯著她。

“需要幫你處理掉嗎?”終於想到了好辦法,宋朝歡微彎唇,聲音輕和軟順,一臉誠摯地問他。

“其實我……”和她同時出聲的男人,話音猛地一滯。

仿佛在沙漠裏迷路的旅人,終於發現一片綠洲,欣喜奔去,才發現不過是蜃境。

那點欣喜與渴盼輕易被人挑碎的狼狽,無端叫人失望又惱火。

“嗯?”宋朝歡沒聽清他說什麽。

“不用。”男人話音沈涼如水,視線卻直勾勾鎖著她。

晏峋那雙眼睛,總是瀲灩又多情的模樣。

可他骨相淩厲,尤其是眉骨偏冷硬,不笑的時候,總給人無端的壓迫感。

又是難得的陰天。此刻,像有一層濛濛潮氣籠在他周身,襯得他膚色更顯冷白,仿佛整個人都染上了一股陰冷氣,半點不近人情。

宋朝歡有些奇怪,今天的晏峋,明明還是那副世家公子的矜貴模樣,可那股從來都游刃有餘的淡定,好像總有絲裂縫。

到底是被晏家人培養出來的,晏峋扯了扯唇角,隨意地將那頁素描折了折,瞥她一眼,帶著高高在上的不屑輕嘲:“還不走?”

宋朝歡一頓,輕笑了聲。看來又是她想多了。

“好。那麻煩了。”她說。唇角始終弧度淺淡,同他點頜算作招呼,抱著素描本轉身往外去。

身後男人,面色驀地陰沈下去。手中那頁紙,也被攥得扭曲起來。

又是這樣毫不猶豫的背影,始終不同他說再見。

窗框裏,她走進游廊,還不算遠。

這樣的一點距離,他輕易就能追上。

晏峋突然很想跨出去,問問她到底想怎麽樣。

問問她到底,為什麽要走。

可又被骨子裏的驕傲攫住,死死釘在原地。

同時被扼住的,似乎還有胸腔裏那塊軟肉。

領口脖頸青筋畢現,像有人在他心口套了個活結,那離開的腳步聲越遠,越勒得他喘不上氣。

但他不會問的。

就像當年,他也不會問她,

為什麽不跟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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