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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以身許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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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以身許國(22)

自從知道寧馥要回來了,魏玉華就開始數著日子等。

離嬌嬌回來還有一周,先上供銷社把布料子都扯好,現在B城女孩們最時興的衣服樣子也瞧好了,先不做,等閨女回來再量量個,肯定是長高了!

離嬌嬌回來還有三天,憑證把過年才能買的什錦酥糖來上一斤!

離嬌嬌回來還有一天,把家裏的肉票拿出來,狠狠地割了兩斤豬五花!

菜還沒挑,要等嬌嬌回來那天現買,現在有那家裏有自留地的也悄悄賣點,更新鮮!

寧博遠冷眼看她花蝴蝶一樣上下翻飛地折騰,時不時地發出一兩聲冷哼。

——他還生著氣呢。

等寧馥回家來,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教訓她一頓,別想讓他有什麽好臉色!

哪怕是小吳拍回來的電報上說寧馥考了全省狀元也不能讓他消氣!

長輩吃的鹽比她吃的米都多,她就是不聽話、不省心!

還說什麽考了狀元,考了狀元怎麽也不惦記著趕快回家?!怎麽也不主動和家裏報個喜?!

小吳也是,拍個電報摳摳搜搜,恨不能一個字能說清千言萬語!這種時候怎麽想起節省來了?!

寧博遠日日先把自己氣個半死,再把自個關進書房裏消氣——

消氣的法子,就是從抽屜裏拿出半個月前小吳拍來的那封言簡意賅的電報,一個字一個字仔仔細細地讀上一遍。

[喜嬌考試第一]

翻譯過來就是:喜訊,嬌嬌高考考了第一名!

寧博遠覺得跟做夢似的。

他以為她是一顆註定營養不良的花骨朵,沒想到,居然蹭蹭地躥成木棉樹了。

去圖拉嘎旗看她時,難不成她說的都是真心話?

“算來算去,嬌嬌也該回來了。”

魏玉華喜滋滋地在日歷上圈上一筆,從一大早起就開始坐臥不安,隔上一時半刻,就忍不住跑出去到路口瞧一瞧。

中午飯點都過了兩鐘頭了,接寧馥的車還沒回來,魏玉華忍不住又出去看了一趟。

寧博遠嘴上嫌棄她瞎操心,但其實桌上的飯菜他也沒怎麽動。

家裏兩層小樓,書房在二層,寧博遠一貫是午休後要到書房去的,今天中午覺也沒睡,書房也沒進,就心神不寧地待在一樓。

終於聽見門口有動靜,寧馥她爸飛快地起身走到門廊,一把拉開門。

外頭兩個正要敲門的男人都是一楞。

“您好,請問是寧馥同學家麽?”打頭一個年齡稍長的率先反應過來,問道。

寧博遠一皺眉。

他在部隊呆的久了,身上自有一股威嚴,“是。她還未回城,二位有什麽事嗎?”

兩個來客進了客廳坐下,先客氣了兩句,然後說明來意——

“我們是航空大學的,這次過來,是要對寧馥同學進行政審。”

*

寧馥家住軍區大院裏,大院門前是個大上坡,一直下到坡下面才是大街。

魏玉華魏大夫在坡上來回轉悠。

認識的人路過都忍不住問她,“大周末不在家歇著,在這兒轉悠什麽呢?”

魏玉華平時多麽文靜內斂的一個人,此時見人就笑,露上下兩排牙,那高興勁兒能從頭發梢裏透出來,“我們嬌嬌要回來啦!”

“哦!”

那人仿佛明白了什麽——老寧兩口子還是忍不住把他家閨女弄回城了。

害,為了這個孩子,老寧耿直磊落一輩子,到底還是求人去了。

魏玉華光顧著高興呢,根本沒註意人家那摻雜著同情的神色。

終於,小坡的盡頭看見車了。

魏玉華一路迎上去,就見汽車停下,從車上跳下一個姑娘。

她穿軍綠色不帶肩章的棉衣棉褲,胳膊肘處有兩塊新打的補丁,穿厚羊皮靴子,略長的頭發紮兩個小辮兒,動作幹凈利索,那腿一撩就跳下來了,手一伸,把後座上放著的大背囊扛起來背上肩。

魏玉華一下有點不敢認,顫抖著嗓子,幾秒種後才擠出聲音——

“嬌嬌,嬌嬌你回來啦?!”

那個姑娘轉過頭來瞧見她,一下就笑了。

她笑起來還是天真爛漫的樣子,可走的時候臉頰上還帶著點肥肉肉呢,現在全瘦沒了。瘦的下頜骨線條都出來了。

這樣好看。

但當媽的只想看自家閨女玉潤珠圓。

“媽,我回來了。”

她走上前說道。

魏玉華抱住她,眼淚還劈裏啪啦地往下掉呢,手上已經把她身上幾兩肉都摸清楚了。

“嬌嬌啊,你可受罪了!”她哽咽道,想到當年嬌嬌有多麽不懂事,鬧死鬧活要離家去下鄉,為了一個外人和她爸幾乎翻了臉;想到嬌嬌一個還沒成年的小丫頭,獨自一人到了大草原上,沒人照顧沒人心疼,還考上了大學,中間不知經歷多少曲折苦痛……

當媽的心如刀割,哭得停不下來。

寧馥不能瞧著她媽這麽一直哭。

魏玉華淚眼朦朧地,就看她家姑娘突然放下背包,掏出一朵大紅花頂在頭上,又將一串幹蘑菇圍巾一樣在脖子上繞了兩圈,原地擺了個芭蕾的姿勢,緊跟著遠遠跑開,揮舞垂下來的蘑菇扭起秧歌,嘴裏大喊道——

“媽——媽——你看我——”

她歡跳著,朝魏玉華跑過來。

在母親朦朧的視線裏,只有那朵一跳一跳的大紅花,如此熱烈活潑,生命蓬勃。

魏玉華破涕為笑。

“剛回來,做什麽怪!”

寧馥來回幾個大跳,笑嘻嘻地道:“我高興嘛。”

魏玉華瞪她一眼,抹掉眼淚。

“趕緊的,回家吃飯了!”

寧馥:“等等,媽,包你先拿著,還有東西呢。”

魏玉華一怔,——嬌嬌離家的時候是悄悄跑的,東西攏共一個小背包,現在哪來的那麽多行李?

就見寧馥從後車座上一樣一樣往外搬東西,司機小吳也下來跟著幫忙,一邊對魏玉華解釋道:“您呀,是不知道,小寧她在圖拉嘎旗可有名了,那真是人見人愛!”

魏玉華將信將疑。

她自己的女兒是什麽性格脾氣,她還不清楚?

小吳笑道:“您是沒看見哪,我們走的時候,老鄉們一直送出好幾裏地去呢!快趕上當年的鄉親們送紅軍了!”

魏玉華看他們左一包山貨右一筐皮子的,總算是信了,對小吳囑咐道:“你回去,把嬌嬌受歡迎的事好好跟老寧匯報匯報!”

她丈夫比驢還倔,若是自家人說這話,他是一準不信的,須得小吳正正經經像匯報工作那樣同他講,他才可能聽得進去。

小吳趕忙應下。

三個人走到家門口,正碰上兩個航空大學的政審人員出來,寧博遠在後面送,笑容可掬,半點沒有往日的將軍架子。

兩個政審老師一瞧見寧馥,都是一楞。

還是年長的那個,或許是見過大場面,沈吟片刻,“這位……就是寧馥同學麽?”

“真是……真是別具一格。”另一位政審老師幹巴巴地擠出一句“讚美”。

寧博遠:……

他的目光落在寧馥頭頂的大紅花、脖子上的幹蘑菇上。

這是在幹什麽?!

寧馥趕緊把頭上的花摘下來,沒地方放,只好拿在手裏,“這個,這個是老鄉們送的,我帶回來當個紀念。”

魏玉華眼見寧博遠那臉都黑了,趕緊幫女兒說話,“她是見我想她想得哭了,逗我高興呢。還是小孩子脾氣。”

政審老師趕緊搭臺,“彩衣娛親,彩衣娛親。”

招到學校將來沒準還是個文藝骨幹。

寧博遠也趕緊擠出一絲笑容,“這孩子一向有孝心。”

魏玉華和寧馥都沒料到他這麽好說話,均是一楞。

兩個政審老師趕忙告辭了。

寧博遠這才“哼”了一聲,高冷地一甩袖子進屋去了。

——看什麽看,你自己惹麻煩,我給你擦屁股少嗎?人家來政審,我也只能說你的好話!

寧馥明白這是他下不來臺階,硬撐著擺那父親大人的譜呢。

她笑嘻嘻地倚過去,“我給您帶了內蒙的煙葉子,聽說勁兒可大了!”

寧博遠瞧她黑了瘦了小小一只,想起她小時候也這樣晃著自己手臂嚷嚷要“騎大馬”的樣子。他讓她騎在自己脖子上,指哪去哪,讓往東不往西,她還得意地一個勁喊著“駕、駕——”。

心就軟了。

不知誰教的她,小時候慣會驕橫耍無賴,現在卻知道撒嬌了。

他伸手從寧馥那兒奪走了她滑稽的大紅花,解下那串幹蘑菇,訓道:“行了,放行李去吧!”

寧馥趕緊招呼上小吳上樓放東西。

魏玉華正要再勸兩句,便見丈夫珍而重之地撫了撫那紅花上細微的褶皺,仔仔細細將它擺在了客廳顯眼的地方。

哪怕這大紅花跟家裏的擺設一點都不搭配。

她唇角正露出一絲笑,寧博遠已轉回身來,將那幹蘑菇往老婆手裏一塞,“把這個做了,加個菜。”

魏玉華驚訝道:“咱們都四個菜了!”

寧博遠臉皮繃得緊緊的,威嚴地道:“我想吃蘑菇了,快去。”

魏玉華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在寧博遠真的生氣跳腳以前進了廚房。

*

吃完飯,喝完茶,寧馥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聽小吳給首長“匯報工作”。

小吳在圖拉嘎旗呆了挺長時間,老鄉們也樂意跟他講講寧馥的傳奇故事,什麽給羊嘴對嘴呼吸啦、什麽從狼口下保護集體財產啦、什麽給大夥開掃盲班啦……

寧博遠倒還神色如常,魏玉華在旁邊聽得一會心疼一會後怕,緊緊摟著寧馥。

小吳說得口幹舌燥,寧博遠道:“行了,把你們魏大夫嚇壞了。”

魏玉華抹抹眼睛,嗔怪道:“就是!”

她摸摸寧馥黑而亮的頭發,“我們嬌嬌囫圇個兒的回來,真是毛主席保佑。”

她嘴上這樣說著,心裏卻也驕傲。

寧馥:乖巧.jpg

直到寧博遠發話了——

“上書房來說吧。”

他說完,率先起身上樓去了。

魏玉華有點驚訝。

在寧家寧博遠從不擺“首長”的架子,不過是好他那點大男子主義的面子罷了。

但他的書房卻是從來不許別人進去的。都是工作上的事,不許任何人摻和。

換句話說,在這棟房子的任何一處,他都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但進到書房裏面,他就是b城衛戍區的副參謀長。

寧馥能進他的書房,這說明老寧已經把這孩子當個大人看了。

而且是有共同事業的成年人。

魏玉華輕輕嘆了口氣。

當年生了嬌嬌,她身體不好,不能再生了,老寧抱著孩子說,“誰說女子不如男?咱們的女兒,將來我也一樣教她,颯爽英姿五尺槍!”

但又給孩子去了小名叫“嬌嬌”。

這就是做父母的矛盾。

想她做雄鷹做蒼松,成龍成鳳海闊天空,又想她一輩子平安順遂有人疼寵。

不過現在,老寧當年的話呀,說不定真要應驗了。

他們孩子,名字嬌,人卻漸漸長出傲骨。

*

書房。

寧博遠半天沒說話,寧馥也不急躁,默默在旁邊給他卷煙。

寧博遠喜歡抽卷煙,這是行伍留下來的習慣,平時都自己卷。這東西沒耐心的新手是卷不好的。

“行了,你放著吧。”他說罷,走過來一瞧,女兒卷的竟然似模似樣,整整齊齊。

寧博遠略略驚訝,忍不住拿起一支來點燃,煙霧升起,過了好一會,他才道:“你是長大了。辦事沈靜了。”

然後又想起剛剛被政審幹部看見的寧馥那亂七八糟的形象,到底又加上一句:“還要再穩當些。”

寧馥點頭應是。

寧博遠又沈默片刻,道:“你想好了?這一門專業,要想學精不易,要想鉆研很苦。未來的路不好走。”

寧馥道:“想好了。”

一支煙吸完,寧博遠拍了拍寧馥的肩膀。

“好好學習。”

他只是這樣囑咐道。

留了一句話沒有說——讓我為你驕傲吧。

*

1977年第一屆高考成功的大學生,開始陸續走進他們渴盼已久的校園。

這一年,實際參加高考的人數為570萬,最後只錄取了27萬多人,錄取率4.8%,是歷屆高考錄取率最低的一屆。這些嶄新的大學生,從工廠,從城鎮,從遍布全國各地的知青點考進高等院校。即使1977年的高考題目被之後的許多人認為是最簡單、最基礎的一套,也不能否認,他們是漫長中斷後的第一批天之驕子。

B城航空大學,一間擠滿了人的教室裏。

系主任站在講臺前,對著一雙雙閃爍著渴望之光的眼睛,道:“實驗班開學的第一課,由朱培青教授來講!”

臺下一雙雙眼睛透露著茫然和懵懂。

“朱培青”這個名字,在專業內是如雷貫耳,對於這些剛走進校園的青年來說,卻是聞所未聞。

他們選擇了這個專業,但還不知道這專業意味著什麽。

他們還都年輕,不知道共和國將要給他們怎樣的重任。

朱培青在大家不算熱烈的掌聲中走了進來。

他已經年近六旬,卻精神煥發。

重新回到校園,只是第一步。

很快,他要爭取回到科研的崗位上。他還不算老,還能再為國家燒一燒。

朱培青感慨萬千地望著講臺下一張張年輕的面龐。

然後目光頓住。

——這個女孩子,怎麽有點眼熟?

他清清喉嚨,道:“我們可以先認識一下。點個名。”

系主任遞上實驗班的花名冊,特地附耳道:“前面這幾個都是好苗子,特別是這個,知青考上來的,但是理科成績全滿分!”

他滿懷期待地望著朱培青,有種誇耀自己挖到金礦的感覺。

朱培青目光一掃,嗯,怎麽看著像個女孩的名字?

他開始點名,順著高考的成績順序。

“——寧馥。”

“——到。”

朱培青聽見一個清脆脆的聲兒。

當初說,“我就算只檢查一遍,也管保考個狀元出來”。

他摘了老花鏡一瞧。

——還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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