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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門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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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門亂(一)

鶯啼檐外, 風醉碧桃,照進來明媚春光,在簫娘眼皮上跳一跳。

她睜開眼, 透過半撒半垂的紗帳,看見片片焦土——榻上的炕桌被推在了墻角, 滿地彩衫, 墜耳橫釵。那些含混的記憶殺奔回來,亂糟糟的,滿是靡靡的月色與星光。

他們朦瞳的月光裏,在墻上、榻上、椅上、各處作過亂。

對著太陽,簫娘忽然曉得羞了, 昨晚她說過什麽?一直在求他,求他走?還是求他留?好像都有, 她迷纏他,到她自己也筋.軟.力.疲。她簡直不敢信那個絲毫不矜持的人是她!

轉頭一看, 改變她的罪魁還在枕畔睡著。輕柔的陽光浮在席泠臉上,像浮在水面的火,照盡他有些蒼白的疲態。

簫娘想到他勞累的原因, 愈發臊得慌, 躡手躡腳地下床, 忍著骨頭散架似的疼拾衣裳。初初要好, 她還不敢就在天光底下這樣狼狽地面對他。

等收拾妥帖,席泠懶洋洋的聲線冷不防在身後響起,“只顧著自己?我的袍子呢?”

簫娘一轉身, 見他欹在床頭, 薄衾子堆在他腰上, 帶著一點頹墮靡麗的笑意。她倉皇拾了他的袍子, 走回帳前跼蹐地垂著下頜,滿腦子尋正經話講,“這個時候,去衙門是不是遲了呀?”

“今日不去了。”

席泠的聲音尚不精神,帶著沈沈的慵意,他仰起頭。青灰的帳頂有一片琥珀色的光斑在搖曳,好像曳出了他胸中往日填積的慾,這會兒心裏就變得很空很空,似有種惘然若失的寂寞。

簫娘剛隨著他這種不精神放松下來。誰知他手一伸,將她撈回帳裏,撳在枕上,“你在躲什麽?”

她說不上來,好像是羞於面對夜裏不能自抑的自己,更羞於這樣的自己暴露在他眼皮底下。

看見她,席泠的心一霎又回溢,漸漸闐滿了,都是她的影。他從她眼裏看出來羞怯,俯低親她一下,格外溫柔,“今日羞,明日還羞麽?天天羞,這張臉都要燒化了。”

他撫著她紅撲撲的臉,朝窗戶望一眼,“快到晌午了,餓不餓?”

簫娘很慶幸從那些心跳的話題說到了柴米油鹽,她也能稍微恢覆些如常的驕橫,俏生生翻了個眼皮,“你只曉得吃呀?怎的老是餓?”

一夜的綺光好似把胭脂融在她骨頭裏,腮上唇上的從底下泛出顏色,似碾爛了一朵芍藥溢出的紅漿。席泠的拇指摁了摁她微嘟的下唇,親了下,“我是怕既累著你,又餓著你。”

旋即擰一擰她的鼻尖,翻身下床。

簫娘慌張朝裏扭頭,直到聽見窸窸窣窣的衣裳摩挲,她才敢扭回來,從枕畔看他系著袍子,頃刻由夜裏的獸,化成了那個白天斯文的“席大人”。

陽光從他身側穿過來,落在她橫著的臉與裙,暖得驚心動魄。她眨眨眼,望向帳頂,暗把褥子底下藏匿的那張符咒摸一摸。

在此迷醉的早晨,墻頭紅杏膨脹,終日漲成滿樹清甜多汁的果子。

隔幾日簫娘摘下來一籃子,用塊嶄新的布頭蓋著,就與綠蟾共赴仇府探望辛玉臺。

車馬迢迢,街市攘攘。綠蟾預備了一車的禮,瞧瞧簫娘裙上那筐杏,只怕人說她寒酸她面上不好看,便挨近了坐,朝面前兩匹緞子指一指,“一會到了他家,你就說那是你拿來的。”

簫娘知她好意,偏她就是故意的,探望辛玉臺,值得她廢哪樣好東西?就懷抱這筐杏,還是忍痛摘下來的。她把嘴癟一癟,“那多不好,要奶奶的東西送人情。”

“不妨的,你我還計較這點東西?”綠蟾把她腕子搡一下,花貌溫柔,“仇家,你原是不好來的,又同玉臺有些嫌隙,要不是我請你陪我來,你還犯不著走這一趟呢,就當我謝你吧。”

簫娘如今與她幾分親近,沒皮沒臉笑起來,“我有什麽不好來的?不過不愛與他家太太撞見罷了。我告訴你,他們家太太,身上冷蟄蟄的,不像個活人,說話辦事,拿喬作態的。”

綠蟾安她的神,“不怕,我們只往玉臺房裏去。”

向門首通報,小廝引入玉臺房中,外頭就瞧見兩扇門外頭釘了長木栓,又看左右檻窗,皆上了鍍金的鎖頭,冷冰冰對著太陽耀著光,厚重得像鎮壓著一個沈重的怨鬼。

屋裏格外晦暗,往日陳列的瓷器玉器皆收了個幹凈,案上多寶閣上均是空落落的。玉臺跟前伺候的丫頭漠視了簫娘,只對綠蟾說:“姑娘此刻睡了。我們自姑娘得了這病,偶然要拿兇器傷人,太太怕鬧出人命官司,叫把屋裏的厲害家夥都收起來。每日吃藥瞧大夫都不缺什麽。”

二人跟著榻上坐,丫頭使奉了茶果,滿屋裏金猊香燼,涼的榻、涼的椅、塵囂也是涼的。什麽都不缺,就是缺股熱乎乎的活人氣,只有剛上的茶冒著熱騰騰的煙。

簫娘呷一口茶,心緒淡淡。倒是綠蟾是玉臺的親表姐,見此淒境,心內難免微慟,片刻就星眼朦朧,“家裏姑媽不是說要使人接回家養病麽?如何還不來接?”

“先前來與這邊太太說了兩回,這邊太太不大喜歡,仍叫在家中將養,只怕傳出去外頭不好聽。這些日,聽說家中老爺有些公務掛心,又礙著仇家的臉面,又見這裏吃得穿的請大夫吃藥不曾虧待,就沒再說來接的事情了嚜。”

綠蟾蘸幹淚花,悄悄拉過丫頭到跟前,朝外頭張望一瞬,放低著聲線,“果然什麽都不缺?”

丫頭淡掃了眼簫娘,回眼悵惘地笑了笑,“一應不缺。”

“那怎的玉臺沒聽見說好?”

“也有好的時候。只是三五天犯一場病,就說這屋子裏有人要害她,如何勸也不聽。”

正說話,聽見臥房裏有動靜,丫頭便丟開手,“是姑娘醒了。”

綠蟾拉著簫娘後頭跟進去,簾後更黯淡,滿闐腥苦的藥香,熏得陽光也不肯涉足這裏一寸。紅綃帳裏更暗幾分,仍能望見玉臺的影,披頭散發,毫不端莊地坐在鋪上,“我要吃茶。”

聲音驀地將簫娘唬一跳,才多久未見呀,她那副嗓子,不再像從前趾高氣揚地吊起來,而是沈下去,活像是在地下埋了百年,足足幾百年未開口。

丫頭折返外間,綠蟾跼蹐著過去,把帳子掛起來一片,“玉臺,還認不認得我?我原是一早就該來瞧你的,可惜剛到了夫家,各處拜訪親友,款待賓客,給絆住了腳。”

兩簾烏油油的頭發散在玉臺腮畔,臉失了血色,唇被日覆一日的藥汁染得略微烏青。她遲疑了好些時候,盯著綠蟾的臉,待她把話說完,仿佛適才想起來人是誰。

她咯咯地笑起來,恍惚幾分從前的爛漫,“是姐姐,姐姐婚配了?是誰?待你好不好?”

“好、都好。”綠蟾不住點頭,晃下來幾滴淚,大概是因她短暫的清醒高興,就坐到床沿上,向她指指簫娘,“她呢,你還認不認得?”

玉臺循指望去,看了一會,漸漸把額心一點一點地折疊,忽如狂風大作地摔枕頭被褥,“她是閻羅王派來的陰差,專來攝我的性命!你個賊禍霪婦,你長著眼睛仔細看,那生死冊上,我還得活百年千年呢!幾時輪到你來拿我?要我性命,只管叫閻羅王親自來!”

枕頭被褥皆被她渾丟在地上,還不足惜,滿鋪亂尋,連裏頭折疊好的幾床錦被都摔在簫娘腳下。

簫娘就在那裏站著,眼色淡淡的,不躲不避。未幾丫頭聞聲進來,也顧不得咒罵簫娘,先將茶水端去玉臺喝。不防玉臺一揮手,茶盅打翻在地,濕漉漉的茶湯裏躺著幾塊碎瓷片,犯著清冷的光。

玉臺叫嚷一陣,見這來拿她的“陰差”立在當堂,不怕也不退,眼睛直勾勾地勾她的魂!

她把眼四下裏轉一轉,尋不到一個可靠的救兵,無法了,倏地掙脫丫頭跳下床,撲通跪在跟前,“求您行行好,饒我一條性命!我是江寧辛家的小姐,一生並未傷天害理,也不曾作過惡!求您老往閻羅王跟前辯白辯白……”

想不到有一天,玉臺會跪在面前聲淚俱下,散著發,糊了滿臉淚,用總是輕蔑的眼睛仰望過來,繚亂的淚漬與頭發掩埋了她所有豆蔻蔥蒨的風華。

簫娘說不上痛快,也說上同情,只是漠然的以一位旁觀者的身份觀看他人的慘劇。或許有點唏噓,但那太微不足道了。

可面上功夫總是要做一做的,她攙她起來,“玉姐又糊塗了,快拉回鋪上去睡著,雖說近五月的天,地上到底還是涼。”

丫頭忙趕來攙扶,連拖帶拽地將玉臺拉回床上,期間回首睇一眼簫娘,那目光,帶著尖銳又無能為力的幽恨。叫簫娘想起從前一場墜腹之痛,那些冷眼圍觀的人群。

只是如今,調了個身份。

綠蟾怨誰不怨不著,只悔不該帶簫娘來,憑白又惹一場禍端。幫忙掖了被角,就對丫頭說:“好丫頭,你盡心守著她,我們先去了,若缺什麽,只管使喚人去告訴我。”

言畢拉著簫娘的腕子往外去,丫頭趕來淺送兩步。前頭剛撩了簾子,倏聞後頭喊了聲:“簫娘。”

三個人齊齊回頭,看見玉臺坐在床上笑著,兩片漆黑的發垂在胸前,遮掩了眼角,卻掩不盡她眼中濃烈的怨恨與輕蔑,冷靜得似結冰。

玉臺像是短暫清醒了,遠遠望向簫娘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好看,但相貌平平,可聽說仇九晉愛了她很多年,她哪裏好?不過是個不起眼的下賤丫頭!

她相信:“我就是瘋了癡了、哪怕殘了,你也比不上我。”

旋即她舉起手,虎口亮鋥鋥的,像是握著篾碎瓷片,在臉上狠狠滑了一下,豁出條細長的口子。血滲出來,掛在她尖尖的下頜,一滴一滴往下墜,將三人皆嚇得怔了。她卻像個沒知覺的腐屍,抖著肩笑咯咯起來。

旋即丫頭四處叫嚷,廊外有人亂糟糟朝屋裏湧,吟蛩撕心裂肺,綠蟾在哭,周遭全是聒噪。

簫娘在這混亂的世界裏,踉蹌著後退。金烏沈墜西山,映得火燒天,燒得遠近皆是紅光,風卻冷了,這一片天,幾如打翻了個女人的妝奩,胭脂狼藉。

仇九晉打正門歸家,簫娘與綠蟾打角門上辭去。進門聽見小廝講簫娘來探奶奶的病,華筵跟在背後,朝前進一步,“爺,這會去追,大約能追上。”

他在前頭放慢了腳步,拖拖拉拉,好似氣籲籲的,聲音卻幹脆得沒雜質,“有什麽可追的?”

追出去,看她一眼,能改變什麽?他的世界天枯地裂,不是單憑她一點憐憫的雨水就能挽救萬一。他只能一天接一天、一月接一月,一直等著幹燥的風把他吹幹,吹得沒知覺,吹得幹癟。

做什麽又要多此一舉地回頭尋一點愛或痛,不是自尋煩惱麽?

門首那小廝恍然想起來要緊事,覆追上來,“爺,奶奶傷著了,犯了病,自己把自己的臉給劃了條口子。大夫下晌趕來瞧,給上了藥,說是皮外傷不礙性命,沒幾日就愈合,只是怕她胡亂抓傷口。太太聽後,叫將她的手綁在床上,丫鬟看著,等好了再解開。”

仇九晉只點點頭,回了個“知道了”,就轉道往他父親書房裏去,腳步恢覆了常態。

書房裏殘陽灺盡,餘暉裏的塵埃被仇通判踱來踱去靴濺起來,顯得塵囂淩亂。仇九晉睇一眼他的臉色,恭敬地上前拱手,“父親。”

“嗯。”仇通判看也沒看他一眼,轉頭又踱起來,“林戴文回南京的事你曉不曉得?”

“聽說了,回來好些日子,住在戶部侍郎聞新舟的別館裏,每日不是忙與戶部核算江南的帳,就是忙著走親訪友。兒子已差人送了拜帖去,他接了,只是得他忙完,咱們家才好登門拜訪。”

仇通判把袖擺一擺,“面上的禮是禮,底下的黑手不能不防。你外祖父見過他了,聽說他是來與戶部核對那筆十萬石糧食的虧空,我只怕,他是收到了什麽風聲。”

仇九晉不以為意,不是對他父親的擔憂不掛心,而是對生與死,與日的漫不經心,“父親別憂心,十萬石的虧空,按理也是該查的。咱們的手腳幹幹凈凈,不留一點尾巴,他們不過是走走場面而已。”

“走走場面就罷了,怕就怕…”仇通判沈吟一晌,想不出破綻,只好嘆氣,“罷了,靜觀其變吧。”

“那濟南成都貴陽等地的糧食,還接著往外運麽?”

遲運一天,餘下的款就少收回來一天,京師裏那些人,又時刻張著巨大的口,何處不使錢?

仇通判思慮一番,甘願冒險,“運,不能閑,你外祖父就差這些打點就要調往京師了,那些人一伸手,稍微一點遲緩,他們就不高興。倘或耽誤在這個節骨眼上,從前那些人情上做的功夫,就白費了。回頭你告訴陶知行,叫他醒著點神就是。你出去吧,得空去瞧瞧你媳婦,好端端的得了那個病,弄得家裏烏煙瘴氣的。”

仇九晉領命出去,背影把門口黯淡的天光壓了壓。仇通判在後頭凝望他,眼色漸漸稀釋得冷酷無情。在這個風聲鶴唳的時刻,他敢豪賭這一把,不是他有多豁達,而是押在案上的賭註,是仇九晉的性命。

俗話講“養兒防老”,兒子不就是生來替老子擔擔子的麽?他有三個兒子,就多三條命。即便某一天東窗事發,大不了棄車保帥。

倘或不幸失了長子,他還有次子、三子,甚至還可以再多生養幾個……他們會在洶湧的浪濤裏護著他,將他送至利欲的中心。

他為自己精妙的打算暗暗得意,踅回書案後頭,搓著鬢角下剛愁發的一點胡茬沈默地笑了。

夜墜下來,月沈沈的,腳步聲也顯得分外沈重。屋裏青燈幾盞,在日漸炎熱的晚上與蛙鳴一齊打顫。仇九晉撩開臥房的簾子,見丫頭在床前杌凳上打瞌睡,玉臺睡在帳中,手被栓在兩邊的床架子上,怕她抓了傷口。

丫頭一栽下頜醒過來,驚駭地瞪著眼,半晌才想起福身。仇九晉將手擺一擺,“我瞧瞧就走。”

丫頭假借瀹茶之名,機敏地讓出去。仇九晉踅到床前,見玉臺右邊臉頰上一條狹長的口子,抹著粘稠透明的藥膏子,顯得猙獰惡心。那傷口牽動一下,玉臺睜了眼,鬼氣森森地笑了下,“你來了?”

“嗯。”仇九晉坐在杌凳上,例行公事地問候,“好些了嗎?”

玉臺笑得床架子震動,有些瘋癲模樣,“你來了?!”她乍驚乍喜,愈發把床架子動彈得嘎吱嘎吱響,“我疼呀,臉上,又疼又養,你替我抓一抓吧。”

即便仇九晉對她沒有一點愛,卻有種同病相憐的憐憫。他睨著她,說不清她是他母親的前身,還是他自己的未來。

玉臺咯咯笑了一陣,忽然斂定神,仰起頭,向四面警惕地轉著眼睛,“你聽,他們來拿我了,拿我往陰司裏去。你快、快替我趕他們走!”

他一語不發,比及丫頭進來,囑咐了幾句場面上的話,就要走。丫頭忙旋裙跪在他面前,“爺陪陪我們姑娘吧,要不是外頭那些風言風語,我們姑娘也不會得這個病。說到底,她是為您病的,您就當發發善心?”

仇九晉再把瘋瘋癲癲的玉臺望一眼,她在床上自言自語,一霎笑一霎驚,像耳邊有人同她講話。

他凝起眉,實在沒有精力去幫扶誰,他連自己也救不了。只好無能為力地嘆了聲,“你照看好她吧,我回屋了。”

丫頭求過一遭兩遭,早把心求得冰涼,不再挽留,起身去餵玉臺吃藥。仇九晉獨身出去,簾下回首一眼,丫頭餵她一口藥就拈--------------銥誮帕蘸蘸她的嘴,滿嘴好聽的話哄她,細致又忠心。

映著天邊冷冷的一鉤月,又走到軟玉屋裏。軟玉含嬌帶媚地迎接他,頃刻鋪床熏被,熱辣辣地邀請。

發過淋漓盡致的一場汗,仇九晉覺得身上有些冷,他套了普藍的氅衣,倚在床上,擡手把床頭的銀釭撚一撚,火苗搓得細細長長,照亮了他日疊日疲憊的臉。

軟玉枕在他懷裏,仰眼窺一窺他,“爺是為奶奶傷著了的事情不高興?可是她自己傷的,這府裏可沒人虧待她。”

窗外一片嘈雜的蛙,初夏一天比一天熱鬧,他的嗓音在鬧哄哄的人世間,清得格格不入,“今日簫娘到家來,你見過她了嗎?”

軟玉翻了個白眼,掣著薄衾罩在肩頭,“見過了,好得很,瞧著比從前豐腴了兩分。從前,就跟哪裏逃荒出來似的,如今到有幾分水靈靈的小姐模樣。”

仇九晉幻想著她水靈靈的模樣,笑了笑,“她在席家好不好,你沒問?”

“問了問了,好得很!吃喝拉撒睡,凡事不操心,要不能見胖幾兩?”軟玉有些不耐煩,往裏頭翻了翻。隔一會兒,聽見沒動靜,她又生出幾分於心不忍,翻過來,“你要是放不下,就給她搶回來,小小個縣丞,什麽了不得?咱們家什麽身份?隨便治他個什麽罪名,抄了他家,簫娘還不就回來了?”

他闔上眼,從前也對簫娘說過接她來家的話,可真讓她與他在這無底的黑窟窿裏相依為命,他想想就不忍心。因此他遙遙頭,睜開眼,“算了。”

隨手撚熄燈,擁著軟玉倒下去,漸漸的,帳內的月光愈發明,清清淺淺地照在他眼中,茫然空洞。

隔了很久,他又沙啞出聲,“你說,倘或我死了,她會上門來為我哭一哭麽?”

智慧如軟玉,縮在他懷裏嗤笑一聲,“不明白你們這些人,金床玉笏還不足,成日想東想西,白招些煩惱。這些話,你翻來覆去的問不煩麽,你不煩我也聽煩了。”

他也自嘲地笑了下,向外翻身,迎著窗畔的瘦月,想念他終日難忘的“煩惱”。他真是想她啊,日間被煩脞的權欲牽扯,夜晚接著被漫無邊際的想念吞噬。

可即便這樣累,他還是想她,倘或臨死,一定得去見一見她。他闔上眼,把從前他們沒走完的路,做成一個夢。

那夢裏——

午晌昏昏,吟蛩清淺,簫娘洗過澡,穿一件綰色的鮫綃短褙子,裏頭是桃紅對襟衫,掩著牙白的抹胸,紮一條茶色的裙,鶯慵蝶懶地趴在正屋臥房的窗戶上,一條胳膊吊在窗戶外頭,墜著柄妃色紈扇。

那扇雙面繡玉蘭,在她指尖懶洋洋地打轉。日影由杏樹的密葉間漏下來,撒在石案上半片,甚是好看。

她望著望著,便傻兮兮發笑,半張臉枕在胳膊上,不知什麽,滋養得她比從前更添兩分媚態。

她把腿在榻上挪動一下,仍舊有些發酸。快樂的另一面,總是有點疼的,她沒臉沒皮地回想這一個早晨混亂又模糊的畫面。那時候天還未亮,昏暝的這間屋子,處處充滿膩膩的汗與呼吸。

忽來夏雨,雨小得打了偏,她正憂心席泠上衙沒打傘,轉頭就見他穿著墨綠的牌子斜倚院門首,似笑非笑地望過來,“是在盼我?”

簫娘拒不承認,紅著臉把扇在墻根底下敲敲,“誰盼你?我在盼我的松花餅呢。你晨起說歸家給我帶回來的,帶了沒有?”

老遠的,席泠將手上的食盒晃一晃,“回來時在河邊買的,又叫了幾個菜,省得你燒飯。”

須臾進來,簫娘心急地蹭到榻邊,他則彎下腰掐住她的下頜親了一嘴,適才取出飯菜。一樣荔枝肉、一樣火熏肉、一樣銀魚炒雞蛋、另一樣十香瓜茄。

二人對過吃了,席泠原要往隔壁訪何盞,奈何雨未停,只得坐罷。簫娘在榻上看雨,席泠就在箱櫃裏取來本《春秋繁露》欹在窗臺看,支著膝,臉皮被雨潤得冷白。

欲.仙.欲.死的光陰給他帶來一點微妙改變,一向冷漠的目光添了絲霪糜,像個醉臥梅野無牽無掛的狂客,胸懷裏忽然記掛月魅花秾的欲與情。

可巧美人由他書卷底下鉆上來,纏.綿地倚在他懷裏,跟著把滿頁的字看兩眼,指著一個問:“這個念什麽?”

席泠一手環住她的腰,“聚,相聚的聚。”

“這個呢?”

“微,微小的微。”

簫娘實則一個沒記住,也對學問沒興趣,無端端找這罪受,無非是想聽他的聲音,喜歡受他“指點”。她問,他教,像是一種情人你來我往的調.情把戲。

她又指一個,“那這個呢?”

“獻,”席泠的聲音含著飄忽的慾,吹在她耳邊,“獻.身的獻。”

吐息把簫娘的耳廓熏紅了,睞目嗔他,“噢,你裝得個好模樣,其實是在看不正經的書!”

席泠不但不辯駁,反而把封皮翻給她瞧,“那你倒說說,我在看什麽不正經的書?”

簫娘瞧是四個字,心裏想著,正要脫口而出,忽地回轉過來,看見他狡猾的眼色,險些又上他的惡當!便不說了,扭臉來翻個眼皮,“我又沒看過,哪裏曉得?”

“啊,原來你也沒看過。那憑什麽說我在看呢?一定是你也想看,做賊心虛。”

“誰跟你似的?”

窗外雨絲綿綿,像一層一層柔軟的紗帳,把同樣綿綿的慾重重圍困在屋裏。

簫娘忍不住有些得意,他冷漠的心冰涼的血都是為她發熱,他一派對人世無所謂的態度是迷.失在她的裙裏。他是為她,才像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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