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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墻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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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墻東(三)

夜來多風聲,翳雲蔽月,亂枝窸窣,小伶幽琴。也不知是哪位落魄才子作的詞,唱什麽前程無路,情海無涯,叫人怎生煎捱?

席泠瓊姿對月,問心有愧,免不得多吃了幾杯,至二更已有些酩酊大醉之態。何盞點了燈籠,使小廝家後門送他出去,不巧落起雨,風窗展卷,滴水弄花,淋得他衣袍半潤。

靜院風迴,雨聲淅瀝,簫娘在臥房聽見好一陣響動,枕畔攢了千厭萬嫌望一眼席慕白,將他搭在她身上的胳膊狠丟下。席慕白翻身咂了兩回嘴,覆起鼾聲如雷。

她惡狠狠乜他兩眼,翻身下床,罩一盞殘燈出屋,見席泠的影伏在西廂墻上,死活摸不著門。

她忙繞過去,攙著他推門進去,嘴裏直抱怨,“哪裏吃酒來?晚飯也不回來吃,大半夜吃得醉醺醺的,吵得人覺也不得睡。”

席泠睞著眼,將笑未笑地盯著她,卻不作聲。她把燈擱在床頭的杌凳上,掛起帳子扶他往床上坐,叉著腰立在他面前詰問,“吃了多少酒呀?”

他像是醉得不輕,臉和眼皆如常冷淡,只是調皮地舉起只手在簫娘眼皮底下直晃。逗得簫娘噗嗤笑,白眼翻他,“五壺?”

“五杯。”他垂下手,一頭載倒枕上,臉上泛著不尋常的紅,令他忽地鮮活起來,實打實像個有血有肉的年輕官人了。

燈火沈沈,雨聲點點,秦淮河還隱約流淌著咿咿呀呀的胡笳。簫娘蹲在床前看他,覺得稀奇又新鮮,“真吃醉了?難得,你也有這不清醒的時候。”

“我、沒醉。”他咕噥兩聲,臉在枕上蹭了蹭,像個孩子。

“這是幾?”簫娘舉起幾個指頭在他後腦勺前晃晃。

他翻過身,在枕畔凝望簫娘,一把握住她的手,“三。”

握住了,便沒放,撳在懷內。簫娘摸見他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不像他的心,倒像有匹野狼困在裏頭,在迫切地找尋出口。

她以為他的心也該是和他的眼一樣冷,該是遲緩的、平靜的、靜默的。她難得見他這副模樣,簡直是一樁大新聞!

於是壞心輒起,在床前抱膝把他煙霧迷離的眼望著,趁機逗他,“既沒醉,可認得我是哪個?”

隔著黯淡燭火,席泠不作聲,不眨眼,目光宛如周遭茫茫的夜,要把她淹沒。簫娘癟癟嘴,換了個問法,“你往後升官發財,錢要給哪個花呢?”

席泠濃密的睫毛一扇,笑了,“……大約,是你。”

“什麽叫‘大約’呀?我就是我!”她乜他一眼,點著下頜笑,仍不知足,“那你往後做了大官,要給誰請封誥命呀?”

“那就你吧。”

簫娘正心滿意足,洋洋得意,倏見他往地上一指,“給你帶的,明日吃。”

她轉身一瞧,粗墁地磚上落了條帕子包的什麽,拾起來,竟是兩個蟹黃果餡酥餅,摸上去還有餘溫。

她把兩個餅輕輕摩挲,口裏直抱怨,“吃的東西丟在地上,還如何吃得呀?咦……臟兮兮的,沾了多少灰,你這帕子,搽沒搽過汗呀?”

其實她心裏,該如何形容呢?像一個細小的、針眼那麽大的溫熱泉眼,咕嘟咕嘟冒著泡,微弱地浸著她常年孤苦的心。她捉裙起來,趁他醉著,沒完沒了欺他,“得,好兒子,等著,你老娘給你瀹盅茶來醒醒酒。”

言畢,她仰著粉頸踅出門去,草黃的裙隱秘在門外的黑夜中。席泠的目光一直落在她消失的方向,聆聽細雨敲窗,殘燈苦吟,花香微聞。

他等啊等,好似苦等老天把剝奪他的半生溫情還給他。半晌,等來了簫娘,捧著熱霧騰騰的一碗茶,大約很燙,她不停地左手換右手,間隙裏,直摸耳垂降溫,一行“嘶嘶”地吐氣。

行容既不嫻雅,亦不端莊,與書卷裏的窈窕淑女相差千裏,簡直俗不可耐。可俗得如此逼真,真到滾燙、看得見、摸得著。

她把那碗茶遞給他,就勢坐在床沿邀功,“可是姜茶呢,你淋了雨,驅驅寒意,恐怕明日咳嗽。瞧我待你,比親娘還親,就是親娘只怕也懶得大半夜的管你。”

席泠把姜茶吃盡,碗遞回她,似有些清醒,掣了被子倒在枕上,眼瞧著簫娘擎燈游去。他對著她纖弱的背影,說了句:“謝謝。”

簫娘的背影分明顫了一下,她能有所感,他此時的禮節與平常的禮節略有不同,不再單單出於他本身的涵養,倒像是有幾分發自真心。

可是簫娘,她那樣貪婪,想要銀子、地位、權勢、她要高高在上、要將原本高於她的踩在腳下、還要睥睨她的向她低頭……

富貴榮華,許多許多,唯獨不要那一點點“真心”。她轉過臉,耳眼口鼻將庸俗演繹得淋漓盡致,“空口白話的謝管什麽用?要真謝我,你領了月俸,打件像樣的首飾給我好了。”

她走後,篆香消,月欲落。

夢回酒醒,沒幾日,芙蓉大開,玉簟新鋪,暑熱愈發濃。白豐年接到罷職的文書時,乍驚乍怒。文書上只講他德才有虧,不配為人師表,升調席泠為教諭。

他思來想去良久,想來必定是席泠從中作梗,於是怒從心起,趁散學,將席泠攔在門下叱問:“你到底在那篇祭文裏使了哪樣壞?”

席泠沒瞧他,只望著兩邊杉槐薄笑,“白教諭、噢,如今不該叫教諭了,該尊您一聲白老爺。白老爺,說話要當心,按制,祭文當教諭執筆親書,以示對孔孟之敬畏。倘或叫人聽見您不敬孔孟,使人代筆,仔細禍從口出,剝了您的舉人功名。”

高槐濃蔭覆蓋半山門,白豐年肝氣得如葉顫,怒指他半日,找不到駁辭,最終冷笑,“好啊……我還當你澹然朱紫,不為名利。沒曾想你裝得孑然淡泊,城府卻如此之深,竟背地裏害我。”

席泠半轉臉,目中一點冰塵,卻聽狂蟬。

白豐年丟下手,像瞧個螻蟻似的睨他,“哼,既有西山落,自有東山起。不防告訴你,我白豐年在此地著了你的道,在別處,依然能重頭來過,誰叫我有銀子呢?我等著瞧你一窮二白之身,如何躋身官場!山高路遠,咱們自有相逢日,後會有期。”

辭罄,白豐年兩袖盈風,大搖大擺邁步去了,頭頂的太陽松梢,如黃金琛縭。而席泠仍是他的富貴榮華背後、貧寒的投影。

貧寒到,他領了薪俸,掏了箱底又湊了十五兩,攏共二十五兩銀子,走到銀鋪子裏,請銀匠打個婦人戴的金分心。

那銀匠掂了掂銀子,因問:“夠打個五兩重,敢問要打個什麽樣式來?”

席泠細細想來,笑了笑,“她略顯清瘦,只怕繁瑣了反不襯她,打個芙蓉花的吧,務必要精細。”

那銀匠調侃,“哎唷,小官人倒會疼媳婦呢,我這裏打了,十五日來取。”

席泠欲要反駁,可秦淮河的波光折返太陽,將他的眼晃一晃,晃得他沈默了。

他付了定錢走出銀鋪,兩岸花紅柳綠,河中船聯彩旌,芰荷勸觴,流水小詞和管弦。倏地天上掉下把紈扇,砸了他的肩。他拾起來,是一面銀紅蘇落紈扇,繡著仕女,題著艷詞。

仰頭望去,樓上綺窗倚著嬌女,雲鬟低翠,檀口含朱,“哎唷,對不住,奴家失了手,請官人送上來給奴,好不好嚜?”

這是行院姑娘慣常引誘客人的手段,席泠臨河而居二十年,不驚不喜,只把扇擱在門前的石磴上,凜然而去。他在這裏生長了二十年,錦繡如故,與他無關。

但如今,不論是簫娘心懷叵測的體貼也好,她別有用意的周到也罷。總之因為她,他又好像與這車水馬龍的人間有了點說不清的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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