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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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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仇

九月初, 皇帝再次發難,先將太子一系的兩個官員下獄,後又令當世大儒教導晉王。

皇帝想廢太子的心思已不再掩飾。

朝廷內外人心浮動。

安遠侯特意將次子叫進書房, 再三叮囑,小心行事, 切莫站隊。

謝桉沈默了一瞬:“爹爹放心,家裏的規矩,兒子省得。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覺得陛下此舉未免太過……”謝桉畢竟是臣子, 不好直言君主過錯, 只委婉道, “儲君已立,又無過錯, 怎麽能輕易廢立?廢儲不成, 又這樣……, 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嗎?”

安遠侯嘆一口氣,擡手指了指上方:“或許那位就是這樣想的呢, 逼人謀逆, 再正好以此為理由廢黜。前朝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例子……”

謝桉皺眉,心中暗憂。

安遠侯擺一擺手:“罷了,不說這個了。不管你心裏怎麽想,這種時候都不要摻和。還有你弟弟,讓他交友的時候,謹慎一些。”

“是。”謝桉拱手應下。

面對皇帝接二連三的發難,東宮那邊格外沈得住氣。太子及其屬官行事越發妥帖,讓人挑不出錯。

九月中旬, 京城突然有個傳言:剛被一道聖旨封為晉王的小皇子並非陛下血脈。

小皇子六歲才回宮,原本就有人對他的身世存有疑心。這流言一出, 很快就有不少人相信,甚至還流傳出多個版本。

有虞氏買嬰充當龍裔,有接生婆偷龍轉鳳,用男嬰代替公主。更有諸如狐妖鬼怪附體等荒誕不經的說法……

皇帝在早朝時聽聞此事,勃然大怒,霍地站起。

或許是因為起身太猛的緣故,他竟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匆忙間扶了一下扶手,才勉強站定。

“這流言是從哪兒傳出來的?”皇帝視線掠過殿上百官,目光在太子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眼神冰冷,“查,給朕徹查。查出是誰散布的謠言,朕決不輕饒。”

趙晏神情淡然,毫無懼色。

他並不怕皇帝查,只怕皇帝不肯徹查。

當初虞氏攜子入宮,趙晏沒有太在意。畢竟那時他地位穩固,一個六歲的異母弟弟,還不至於放在心上。

但是近來皇帝一心想廢黜他,他不能坐以待斃。於是,他在繼續贏得朝臣支持的同時,也做好了萬不得已時的準備。

然而沒想到的是,派去調查虞氏的人卻帶來一個驚天秘密。

這就有點意思了。

若將證據直接呈到禦前,恐怕會被當作是有心人構陷。還不如把水攪渾,讓皇帝自己去查。

他很期待父皇得知真相的反應。

……

退朝後,皇帝同往常一樣,直奔西苑。

虞氏匆忙迎了上去,見他面帶怒容,忙問:“陛下這是怎麽了?誰惹陛下不高興了?”

美人聲音嬌柔,神情關切。

看見她,皇帝心中怒火瞬間散了一大半,坐下喝了幾口虞氏遞過來的茶:“沒什麽。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說了無關緊要的話。”

“既然是無關緊要,那陛下就不要生氣啦。氣壞了身子,不值當。”虞氏轉到皇帝背後,體貼地幫其按摩肩頸。

美人手若柔荑,輕輕按在他的肩頭。鼻尖隱隱能嗅到女子身上的馨香,似蘭似麝,沁人心脾。皇帝心念一動,一把按住了美人的手:“朕身體有沒有壞,你還不知道麽?”

皇帝原本生的不錯,可惜已年近五旬,身體發福,兩鬢斑白,額頭、眼角也堆出了皺紋。他笑得輕佻,虞氏擡手輕推了他兩下,嬌嗔道:“陛下——”

“哈哈哈哈……”皇帝心情大好,伸臂將她攬在懷裏,隨口道,“外面居然有傳言,說昱兒不是朕的親生兒子,真是可笑。”

懷中美人身子驀的一僵:“什、什麽?”

皇帝沒有察覺她的異常,說笑話一般說著種種傳言,繼而又搖頭道:“荒唐,可笑。”

虞氏卻不笑,只垂淚道:“這……陛下,定是有人構陷妾。想置妾和昱兒於死地啊。”

“朕心裏有數。”皇帝輕拍美人肩頭,冷笑一聲,“多半是太子所為。他看朕疼愛昱兒,想離間朕和昱兒的感情,他好趁機上位。你放心,關於昱兒的身世和這次的謠言,朕已經派人去查了。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還昱兒一個清白。”

虞氏美眸圓睜,眼淚大滴大滴地掉:“連昱兒的身世也要查嗎?陛下不信妾嗎?妾癡等陛下七年,昱兒是陛下的親骨肉……”

皇帝安撫道:“朕不是不信你,朕要查清此事,一是想給昱兒正名。二是想拿到太子構陷手足的證據,朕就能直接廢了他。”

——他正苦於沒有合適的理由名正言順廢掉太子,沒想到趙晏竟然主動將把柄遞到他跟前。他怎麽能不抓住?

至於昱兒的身世,詳查一下也好,畢竟他想擡舉這個孩子,不想讓昱兒的身世將來被人詬病。

於是,皇帝又安慰虞氏:“再說,身正不怕影子斜,昱兒是朕的兒子,你還怕別人查?”

虞氏闔了闔眼睛,勉強笑笑:“陛下說的是,妾自然不怕。妾是替陛下委屈,替昱兒委屈。”

“別怕,朕很快就會查出來,還你們一個清白。”

當晚,皇帝仍宿在西苑。

一番折騰後,他沈沈睡去。

燭影搖晃,虞氏悄悄下床。妝奩盒中,放著她的各種首飾,均是皇帝賞賜。雖也有鋒利的,但她無法做到一擊致命。

瞥一眼鎏金寶鴨爐裏飄出的香,虞氏咬一咬牙,按上右腕手鐲上那只金魚的眼睛,向右輕轉三下,銀鐲從魚頭處斷開。

她拿起一根發簪,用簪尖輕輕挑了一下魚頭,簪尖沾染了一點點粉末。

虞氏右手指甲劃過去,簪尖便幹幹凈凈了。她將手鐲斷口對齊,稍一使力,又按著魚眼睛向左轉了三下。

銀鐲恢覆了先前模樣,看不出一丁點異常。

宮女和太監還在外面守夜,皇帝依然睡得正酣。虞氏回床繼續躺下。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本朝三日一次早會,接下來的兩日,皇帝都待在西苑。除了簡單處理政務,只陪虞氏母子。

和他們待在一起,皇帝總覺得自己年輕許多,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勁兒。

第三日,皇帝按例上朝,他早早起床。

虞氏服侍他穿衣梳洗,又奉上一杯潤喉的茶水,親眼看他喝下,後依依不舍恭送他離去。

朝會伊始,當值殿頭官高喝一聲“有事早奏,無事退朝。”隨後便有官員出列稟事。

皇帝高坐龍椅上,耳聽得朝臣的聲音,只覺得莫名的煩躁。心跳極快,全身的血液奔騰著直往上湧。

他下意識站起身,卻眼前一黑,騰地栽倒在地。

“陛下!陛下!”伴隨著太監尖利的聲音,朝堂一片嘩然。

皇帝暈倒,朝堂上論地位以太子為尊,自是由他主事。趙晏一驚,很快鎮定下來,命人小心將皇帝移到內殿,留下了幾位朝中重臣,令其餘官員殿外等候。隨後又令人去請禦醫。

禦醫匆忙趕來,觀臉色、切脈搏,與同伴交換眼神,良久之後,才猶猶豫豫道:“興許是中風?”

太子臉色微沈:“中風?”

“也,也可能是血厥或者氣厥。”禦醫面色一白,立刻換了一種說辭。

趙晏冷聲問:“到底是什麽?”

禦醫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殿下,臣,臣才疏學淺,實在不知啊。”

——不是不知,是此事涉及宮廷隱秘,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會掉腦袋。

“能醫治嗎?”趙晏不耐煩同他羅唣,直接問。

“這,這,臣只能盡力一試。”

趙晏不說話,招手示意其他禦醫上前。

禦醫們一個個近前為皇帝診脈,個個搖頭,面露難色,只說自己不知病因。

一個姓劉的禦醫診脈後卻道:“殿下,陛下這不是急癥,而是中毒。”

“中毒?”趙晏眼神微變。

“是。”

在場的其他重臣紛紛變了臉色,有幾個忍不住問:“是什麽毒?中毒多久了?還能不能解?”

劉禦醫道:“從脈象看上,應該是以烏頭為主,還摻雜了其他烈性毒藥。中毒將近一個時辰,已入肺腑。陛下年歲大,連日勞累,龍體嚴重虧損。即使僥幸能解毒,只怕也……”

趙晏應聲問:“也怎樣?”

劉禦醫猶豫了一下:“神志不清、長期昏迷,不能理事。”

“深宮之中怎會有毒?”太子看上去十分地費解,他命禦醫盡力救治,又使人喚了皇帝的近身太監詢問。

皇帝暈厥,焦公公早慌了神,淌眼抹淚,連呼冤枉,又驚呼道:“是了,虞娘娘,肯定是虞娘娘,陛下這幾日都和她在一起,今天也只喝了她遞來的茶。”

“當真?”太子皺眉,甚是憂心的模樣,“父皇連早膳都沒用嗎?”

“千真萬確。陛下昨晚睡得遲,又不願耽誤了早朝,只喝了半杯水,就匆忙上朝了。”

太子沈吟不語。

在場的朝中重臣越聽越怒,建議拿虞氏問罪。

太子從善如流,令人前往西苑控制虞氏。

西苑裏,虞氏甚是鎮定。她盛妝而坐,見到前來捉拿她的人,不慌不忙,只問了一句:“這麽多人來抓我,是趙炯死了嗎?”

趙炯是皇帝名諱。她直呼皇帝名諱,還這般態度。

“大膽!竟敢對陛下大不敬!”

虞氏冷笑:“我都敢毒殺皇帝,還怕大不敬嗎?”

眾人大驚失色,相顧駭然。

虞氏卻道:“他死了嗎?沒死也差不多了吧?帶我去見他。”

——那毒是她好不容易得到的,珍藏許久,在畜牲身上試驗過,就等著這一天。她親眼看見趙炯喝下,他還能有命?算算時間,應該已經發作了。

前來捉拿她的侍衛不敢做主,匆忙去請示太子殿下,將西苑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稟明。

聽了侍衛稟報,趙晏當即下令:“把她帶過來。”

兩刻鐘後,虞氏被帶到了內殿。

在場許多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寵冠後宮、經歷傳奇的美人,被她容光所懾,又礙於是後宮內眷,不敢多看。

此刻皇帝剛被紮針、灌藥,嘔出了幾大口黑血,面如金紙,唇色發紫,呼吸微弱,意識全無,眼見是不行了。

想到太子不便詢問父親的妃嬪,有朝臣直接開口呵斥:“虞氏,你到底下的什麽毒?早些說出來,或許還能從輕發落,留你個全屍。”

虞氏冷笑:“那毒至少混合了六種毒藥,讓禦醫們慢慢試吧。只怕趙炯活不到試出來的時候了。”

“你——大膽虞氏,陛下待你不薄,你居然恩將仇報、毒害於他?”

虞氏“哈”的一聲笑了,她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平時的嬌媚,只有無盡的恨意:“待我不薄、恩將仇報?”

她轉頭看向趙晏,一字一字道:“太子殿下,我的身份,想必你已經知道了吧?”

不等趙晏回答,她就搖一搖頭,滿臉遺憾:“真是可惜,我本來以為,能熬到你被廢,昱兒當太子。到時候我再下手,毒死趙炯,過一過當太後的癮。沒想到這麽快你就知道了。”

趙晏面無表情,而在場的重臣一個個變了臉色。

雖說皇帝有廢黜太子之意,可她這般說出來,依然令人震驚。何況她還說什麽“毒死趙炯”“當太後”等等。

當即便有朝臣罵她狠毒、失心瘋。

“我狠毒?”虞氏冷笑,“我再狠毒,能有趙炯狠毒?七年前,他在祭陵期間一時興起,逼.奸宮人,又當作無事發生。明知道那姑娘懷了身孕也不聞不問。可憐我妹妹還不到十六歲,就一屍兩命。而趙炯,真是可笑,連自己睡過的女人長什麽樣都不記得。我說我是我妹妹,他就真當我是。我抱來的孩子,他也當作親生的兒子養,還想立為太子,繼承江山。為此不惜殺自己親生兒子。哈哈哈哈……他是豬油蒙了心,也不細查,就信了我的話。他居然真以為,會有女人在被他作踐之後,還能癡等他七年。”

她話裏信息太多,在場重臣皆瞠目結舌。

陛下在祭陵期間逼.奸宮女?殺自己親生兒子?

趙晏早就知情,但在眾人面前依然露出了一臉震驚的神色。

這件事並不覆雜,七年前,皇帝在陵邑寵幸了一名叫作虞水秀的宮女,一夜荒唐,隨即拋之腦後。得知她懷孕後,也不理會,甚至因為“天罰”,言語之中對虞氏頗有怨懟。

陵邑的官員不敢多事,幹脆任其自生自滅。

虞水秀身懷六甲,只有她相依為命的孿生姐姐幫忙照顧。女子生產九死一生,何況她年紀小,身量不足。偏又早產,最終一屍兩命。姐姐虞山青眼睜睜看著孿生妹妹死在眼前,心中憤恨不已,暗下決心要為妹妹報仇。

可是她一個弱女子,想要報仇,談何容易?思來想去,她只能瞞下妹妹已死的消息,假扮成妹妹,又花重金買了一個男嬰,假稱是生下的皇子,靜待時機。

在這期間,虞山青苦練技藝,只等有機會接近皇帝。

可惜一年又一年,前來祭陵的都是太子。皇帝也從未想過接虞氏母子入宮。

就在她以為今生報仇無望時,去年冬至,皇帝終於親自來祭陵。

虞山青果斷抓住這不可多得的機會,出現在皇帝面前,成功引起他的註意。一個癡情美麗的女人,和自己有過一夕歡愉,她還獨自生下自己的“兒子”……皇帝很快上了心。

原本她身份不是沒有漏洞,偏偏皇帝在興頭上,信了她的話,不曾深入調查。而陵邑的人員也早換了一批,對她當年的具體細節也不甚了解。因此她竟能瞞天過海,攜子入宮。

進宮後,她強忍惡心,曲意逢迎,又利用自己制香的本事,加了一些禁用的“助眠”香料,引得皇帝獨寵。

初時,虞山青計劃在接近皇帝後,立刻將其殺死。誰知一開始,皇帝仍有防備,她沒能找到機會。後來皇帝在她面前放下戒心了,徹底信賴她了。偏又承諾立她為後,將來還讓她當太後。虞山青略一思忖,便改了主意。

既然要報仇,何不徹底一點?只殺了他怎麽夠?讓他殺死自己兒子、奪了他的江山豈不更快意?反正等了這麽久,多等幾年也無妨。

可惜,事情還沒成,她和兒子身份的秘密就要暴露了。

當年李代桃僵之事破綻不少。皇帝如今下令徹查,肯定瞞不了多久。與其被發現欺君、混淆皇室血脈,還不如先下手為強,至少能保個本兒。

是以,虞山青迅速做出決定,在皇帝發現真相之前,先除掉皇帝,給妹妹報仇。

她知道自己是賭徒心態,但她並沒有賭輸,不是嗎?

“你,你,一派胡言!”有朝臣反應過來,怒喝出聲。

虞山青冷笑:“是不是胡言,列位應該心裏有數。”

“毒婦,你不怕誅九族嗎?”

“九族?我家裏早就死幹凈了,哪有什麽九族可誅?”虞山青笑著笑著,眼角卻流下了淚來,“從我妹妹被他害死,我就沒有一個親人了。我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報仇,今天來到這裏,也沒想過活著走出去。”

擦拭了一下眼淚,虞山青忽然轉向趙晏:“太子殿下,昱兒是無辜的,和這件事毫不相關。他也不是我的親生兒子,是我偷來的,能不能留他一命?”

從決定報仇起,她就做好了必死的準備。一切都很順利,唯一的意外是她沒想到自己會顧念養子。明明一開始,買這個孩子只是充當覆仇的工具。

她故意在人前痛斥皇帝罪過,也不用下毒一事攀扯趙晏,就是希望對方能網開一面,看在她勉強也算幫了他的份上,留下養子的性命。

說完,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決絕地將簪子紮進了自己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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