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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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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逢生

時間仿佛白紙上的圓規, 走走停停,不知不覺畫完一個又一個圓圈。

暑熱消散,深秋姍姍來遲,裹挾瑟瑟冷風, 化作一雙無形之手, 推著所有人走向分叉路口。

那是第一場秋雨過後的下午, 麥穗記得很清楚。

10月23號。

霜降。

一年之中晝夜溫差最大的時節, 好像格外喜歡制造分別。

這一天,麥穗一如往常去到清遠花汀。

汽車停靠路邊, 她與謝馮笙告別, “今天周五,我們說好的, 你早點下班,一起去療養院看蕪莓。”

“我記得。”謝馮笙擡手, 拇指指腹撫過麥穗眼下淡青, “要不你今天別折騰了, 回藍山公館好好休息。我自己開車過去, 明天一早再讓榮叔送你。”

她明白他的心意, 據院長所說,謝蕪莓近日身體狀況有所好轉, 只是到底不能與麥穗最初認識她的時候相比。

日前陳見夏突然提出的離職,有管理經驗的店長一時半會聘請不到,迫不得已, 麥穗只能自己頂上。

可謝蕪莓的身體說一句油盡燈枯也不為過,此等情況, 能陪她的時間過一天少一天,麥穗即便心力交瘁, 仍舊不想錯過。

“我沒事,見夏還沒正式離職,今天晚上先麻煩她幫忙照看店鋪。”說著,她勾起唇角,朝謝馮笙露出一個寬慰的笑,“你也是,太累的話可以嘗試放緩節奏,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謝馮笙忍俊不禁:“好,等手上的項目忙完,我就把能放權的工作分給底下的經理,陪你和蕪莓去拍照。”

“這話你說過多少回了。”麥穗故作生氣,將兩人交纏在一起的手指分開,“這樣的承諾,在我這裏的可信度為零。”

謝馮笙笑:“這次一定,我聯系外公過來,我們一起拍張全家福,再去補拍我們的婚紗照。”

因為暈車,麥穗將車窗玻璃降下一道四五厘米的縫隙。

晨風微拂,將額前幾根碎發吹散,落在睫毛上,跟隨眨眼的頻率,悠悠晃動。

他的聲音很輕,語調隨意,好似平日面對著合作夥伴。但他的眼睛卻深深凝望著麥穗,全然不覆從前那般游刃有餘。

她不會知道,此時的謝馮笙面上淡定,蜷曲放在腿上的手掌早已冒出薄薄汗液。

“好啊。”麥穗無端吞咽一下,強裝淡定回答他,“時間不早了,我先下車,你不是還有早會嗎,快去公司吧。”

話落,纖長指節將右側車門按鈕扳下。

車門還沒推開,一雙手扼住左腕,施力,將她拉回來。

麥穗神色微怔,驚訝謝馮笙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

狐貍眼下意識睜大,緊抿的嘴巴此刻微張,扭頭回望他。

下一秒,一只手覆蓋在她的眼睛上,麥穗動作一頓,眨動的眼睫似小刷子,頻頻掃過他的掌心。

視覺消失過後,聽覺和觸覺變得尤其敏銳,她清晰聽見謝馮笙低低笑了聲,帶著涼意的唇瓣擦過耳垂,“補個早安告別吻。”

唇瓣與貝齒接連被撬開,他的動作從最初的輕柔過渡到更具侵略性,攻城掠地似的舔舐、撕咬。

這一吻比想象中持續得更久,直至胸腔中的氧氣消耗殆盡,酥癢的感覺遍布全身,謝馮笙才堪堪放開她。

挺直的脊背松懈,麥穗宛若失去所有力氣,靠在椅背上平覆呼吸。

半晌,臉頰與耳根熱意退卻,她甕聲甕氣道:“走了。”



清遠花汀內。

麥穗推門而入時,陳見夏已經站在收銀櫃臺前,俯身記錄今日鮮花品類。

風鈴回響,她應聲擡頭,看向來人:“學姐,早上好。”

“早。”麥穗將挎在右側的托特包取下,拎在手裏,走向右後方的員工休憩室,“我把東西放下,一會兒來幫忙。”

老實講,麥穗對自己開出的薪資福利很有信心,放在長寧市整個鮮花行業,算得上數一數二了。

故而陳見夏提出離職,實在超出她的預料範疇。

麥穗將花汀新設計的秋日限定楓葉紅圍裙穿好,兩手背至身後,邊將綁帶系緊,邊往外走。

熟悉且信任的管理層不好找,不到最後一刻,麥穗還是不願放棄,決計再度出言挽留。

“叮咚”提示音響起,線上接單平臺自動打印出預訂信息紙。

“我去吧。”

麥穗阻止陳見夏轉身動作,拿好紙條前往倉庫挑選。

大約十分鐘後,她把滿懷花枝放在處置長案上,陳見夏也將貨物條目整理好了,自然而然過來修剪枝葉。

“沒事,我來,彎腰寫字很累的,你先休息一會。”麥穗婉言拒絕,大腦飛速運轉,糾結著該找一個怎樣的合理理由,挑起話題。

陳見夏莞爾:“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學姐,你這樣客氣倒讓我覺得不好意思了。”

她這樣說,麥穗不好再推諉。

兩人分坐於長案兩側的高腳凳,麥穗負責將打濕花泥切成合適形狀大小,整齊碼在鋪設好的硫酸紙上。

周遭寂靜,她猶豫幾秒,嘗試勸說:“見夏,我最近可能有點忙,所以沒和你進行更加深入的交流。”

這樣的開場白,她已經用過兩次了。

陳見夏知曉她的不舍與挽留,卻不得不拒絕:“學姐,很感激你當初的接納和收留。那時候我一無所有,又因為一些流言蜚語被辭退,是你給了我留在長寧的機會,給了我容身之所。可是,真的很抱歉。”

“是薪資問題嗎?”麥穗追問,“現在花汀管理方面你比我費心,的確會比較辛苦,漲薪或者分紅,我們可以重新談,你看呢?”

握住剪刀柄的手停滯半空,陳見夏耷拉著腦袋,眼皮跟著往下垂。

空白幾秒,她哽咽道歉:“學姐,你現在給我開的工資已經足夠多了。但是我,我目前,真的需要離開,對不起,辜負了你的好意。”

不知經歷多少次離別,才能在感念相遇的同時坦然接受。

即便遺憾,麥穗能夠理解她的難言之隱。她繞過長案,挪步至陳見夏身側,給出作為學姐的、情緒決堤時可以依賴的肩膀。

“你已經決定,我就不再多費口舌,清遠的門隨時為你敞開,以後想回來,茶樓或者花汀,都歡迎。”麥穗拍了拍陳見夏因抽噎顫動的背脊,“忙完這兩天,給你辦個歡送會,我來安排,大家聚一聚。”

陳見夏胡亂抹去淚痕,力道之重將臉頰揉紅:“謝謝。”

事情板上釘釘不可逆轉,忙碌的上午過去,麥穗趁著午休客流量較少的時段,將放在網站上的招聘信息狀態調整為加急。

茶樓生意日益繁盛,麥穗只能短期內全權負責陳見夏交接的工作,她必須盡快找到一位新的幫手。

穩妥起見,麥穗聯系了之前有過合作的專業獵頭,又將誠聘管理人員的消息發在人脈群裏,這才安心合上筆記本。

也是在這個時候,手機屏幕亮起,在深棕色辦公桌桌面震動。

一串前綴為010的座機號碼,備註為療養院。

心臟跳動節奏驀地空了一拍,不安思緒蔓延纏繞,麥穗指尖輕顫,將手機拿起。

自上次出現療養院沒能及時聯系到謝馮笙的情況,麥穗便將自己的手機號碼留下,以便不時之需。

如果謝蕪莓想要找她聊天,會用自己的手機聯系,完全沒必要勞煩院長。

所以……

電話接通,麥穗的嗓音不受控制開始發抖:“您好,是…蕪莓有什麽問題嗎?”

“謝太太,節哀。”

院長的聲音通過聽筒傳來,摻雜著‘呲呲啦啦’電流聲,沈重且悲痛。

簡單的一句話,卻像晴空悶雷,將她砸得頭暈目眩。

身體內每個細胞都在爭吵叫囂,腦海在這一瞬湧入嘈雜聲響,讓她再聽不清院長講話。

怎麽可能?

這不公平!

謝蕪莓今年滿打滿算只有十七歲。

一個月前,麥穗和她說起山城的故事,答應來年春天,親手為她做榆錢玉米餅。

兩周前,她們還依偎著坐在沙發上,用平板挑選明年成人禮的禮服。

三天前,謝蕪莓還在通話中喋喋不休纏著她,要她承諾今年一定帶她去威海看雪……

悲痛欲絕間,眩暈感翻湧而上,麥穗耗盡全身力氣眨了眨眼,而後短暫喪失意識,‘撲通’癱坐到冰冷地板上。

胸口好似壓在千斤巖石之下,時隔數年,這種悲傷極致的體驗感再度席卷,讓她喘不過氣來。

手背抵在唇畔,牙齒將那一小塊皮膚死死咬住,壓下沖到喉口的嘔吐感。

直至手機再次震動——

院長得不到回應,遂掛斷通話重新撥打,這才喚回麥穗的思緒。

“我知道了,馬上過去。”

麥穗穩了穩心神,手掌支撐地板站起身。她脫下圍裙隨意搭在椅背上,指節勾住托特包兩根細細的帶子,疾步往外。

陳見夏最善察言觀色,看出麥穗秀氣眉宇間攜帶的焦急,不等她囑托便自告奮勇:“這裏交給我,學姐你先走。”

“謝謝。”

推門朝外,麥穗一改往日輕柔動作,將玻璃門打開至最大角度,旋即松手。

門扇回彈,發出沈悶聲響,將風鈴震得劇烈搖晃。

圍在長案忙碌的小蘇等一眾員工登時戰栗,錯愕回眸。

“麥總…這是怎麽了?”

“maybe……吵架了?”

“我看不像……”

陳見夏當即打斷:“不要議論老板。”



走出清遠花汀,一直到路口,麥穗腳步猝然停滯。

慌亂間,她忘記早上並不是自己開車過來的。

是謝馮笙……

作為他的妻子,麥穗與謝蕪莓相識半年有餘,心中哀憂尚且如此。

那謝馮笙呢?

他該是怎樣的悲慟呢?

麥穗拿出手機,從通訊錄中調出號碼,還沒摁下撥通鍵,對面的電話先一步打進來。

熟悉的數字跳動,手機系統還沒反應過來,麥穗早點下接通:“蕪莓她……”

“我已經在路上了,徐向松開車。”謝馮笙的聲音冷淡低沈,麥穗卻聽出槁木死灰的弦外之音。

那昭示著暴風雨的登臨後,玉石俱焚的決心。

他說:“我已經通知榮叔,讓他過去接你,宋姨也一起。”

麥穗啟唇,意料之外無聲無息。她猶如被人扼住咽喉,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該說什麽呢?

安慰嗎?

她真的做不到。

此刻無風亦無雨。

一滴眼淚悄聲滾落,砸在腳尖前的地面上,蕩出粒粒塵土。

麥穗再難克制,抽咽一聲:“我會盡快趕過去,你,等我。”

電話沒有掛斷,她卻聽不到回音。

一輛黑色賓利停靠在面前,副駕駛位車窗降下,麥穗稍稍彎腰,看清榮叔的臉。

他罕見沒有註重豪門管家的禮儀修養,言簡意賅拋出五個字:“小麥,快上車。”

與此同時,聽筒那頭的聲音響起,一字一頓,重重砸在她的耳側,掀起驚天波瀾。

——“蕪莓的死,不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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