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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今日批發油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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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今日批發油豆腐

76

病院內, 冷色調的玻璃冷冰冰地反射著藍色的光。

少女身穿藍白條紋的病號服,目光呆滯地坐在醫生的桌前。

說是醫生,其實並不準確。

在她對面的, 是一個仿生機器人,配備了模擬人類雙眼的攝像頭。

此時此刻, 兩顆高清攝像頭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像是能夠把她從裏到外都掃描得一幹二凈,一絲一毫的表情和心理, 都插翅難逃。

“病人00319號,您好。”仿生機器人發出了不輸活人的溫柔聲音, “這是你住院期間第六次狀況評估, 如果一切指標都恢覆正常,院方將自動為您辦理出院手續。如果指標不理想, 您的住院時間將會被延長三十個自然日。”

少女麻木地點頭,眉間隱約浮現出不耐煩的神色。

“現在確認您的身份。”

一道紅色的光掃過少女手腕內側, 熒光的條形碼在光下顯現。

“稻木亞須華,女, 2135年生, 17歲,從2140年9月起一直在我院進行精神治療,2151年11月確診為妄想癥。身份確認。”

稻木亞須華淺色的瞳仁微微一轉動。

“在過去十七年間,你始終堅稱自己有著不屬於你本人的記憶, 並懷疑人類是否存在前世。這讓你的父母感到十分焦慮, 因此在你五歲的時候就對你進行了幹預。經過我院的長期治療, 你的情況已經得到了改善。接下來進入第六次評估測試……”

*

“大小姐, 稻木先生和夫人托我來接您。”

住院區的門外,家中的保姆帶著司機一同微笑迎接稻木亞須華出院。

她這次住院是被強行送進來的, 因此幾乎拿不出幾樣個人物品,一個買菜包就夠裝她的全部家當。

見到她拎著東西走出來,保姆趕忙上前,正要接過她的包,聽見她冷冷地說:“拿去丟了吧。”

保姆動作一頓。

寬大外衣下,女生的手腕瘦削得可怕,骨頭上覆著一層薄薄的皮肉,似乎稍微劇烈一點的碰撞,都會讓她的骨頭從皮膚裏戳出來。

保姆強顏歡笑,將包拿到自己的手中,“我們回家。”

一路上,亞須華望著窗外被雨水模糊的銀灰色世界,感覺他們正溶化的白銀當中穿行。

世界是模糊的黏糊糊的液態金屬,那麽她是什麽。

在擁有這個名字的□□之下居住著的,是誰?

*

2151年·病院·診療室

我叫迦羽夜。

停,你們先不要打斷我。

我知道我的父母給我起的名字是稻木亞須華。

我從一千多年前來,你們肯定會很驚訝,但那是真的。

我最初的記憶告訴我,我出生在平安京,祖父是藤原顯光,父親是藤原重家,母親的身份無人知曉,傳聞是貴族大小姐,也有人說,是京都夜晚游蕩在宮內的妖怪。

三歲以前,我和同齡人一樣,被家人的寵愛所環繞。因為我對漢學充滿了興趣,似乎也很有天賦,所以父親和祖父都珍視我,從各處搜羅典籍,親自教導我。

很快我就在公卿大臣中聲名遠揚,眾人皆知藤原顯光家有一位才華橫溢的大小姐。

當然,這其中摻雜了不少水分。

作為一個幼童,吹噓和炫耀是我頑劣的天性之一,有時為了博得大人們的讚賞,我會偷偷地借用漢詩集裏的名句,裝作是自己所寫。

時至今日我還在想,應當是有人看破的,只是大人們都默契地沒有說。

從前的我擁有高貴的出身,接受良好的教育,被捧在手心裏,就像飄在天上的雲朵。我以為我的人生將會一直如此,以為自己會像家族裏的其他女性親屬一樣風光地嫁入皇室,為今上誕下子嗣,成為未來皇帝的生母也未可知,然而在三歲的時候,這一切就輕而易舉地化為煙灰了。

我的父親藤原重家不知為何突然出家,離開了京城。

你們也許不了解他是誰。

平安朝流傳下來的人,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

無外乎藤原道長、安倍晴明、紫式部等人罷了。

但在我小時候,藤原重家可是京城中家喻戶曉的名人。

他的樣貌俊美異常,每次出門都會引起轟動,被京城的人們稱為“光少將”。

你們一定知道《源氏物語》吧?

這本書的主角叫光之君。

在那個年代,“光”是對一個男性極高的讚譽。

京城的女子,無論年長還是年幼,都渴望能親眼窺見我父親的面容。

所以我的出生,本就是一件大事。

眾人都在猜測我的母親究竟是哪家的小姐,又或者是哪位內親王。

但眾說紛紜,最終無法定論。

連我的父親也對此絕口不提。

就這樣過了三年,他忽然放棄了錦衣玉食的生活,隱居山林,不知所蹤。

多年來,他被我的祖父視為家族唯一的繼承人。祖父為他傾註了心血,全力培養,連帶著我也成為家族中最受寵愛的孩子。

他出家後,祖父深受打擊,整日以淚洗面,哀嘆家門不幸,從此之後後繼無人了。

我們一族也正是從那時開始衰落下去的。

昔日車水馬龍的門前漸漸門可羅雀,祖父臉上的倦怠,也日覆一日地加重。

我躲在房間裏不敢出門,我擔心見到大家臉上的空洞灰暗,那好像在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你不會再有你認為的輕松順意的人生。

混沌的時光一天天流逝,待我及笄,我驚訝地發現,竟無人登門提親。

我有一位侍女喜愛看戲,街上那些藝人們消息靈通,總是會編排出嘲諷皇親國戚的劇目來討得路人一笑。那位侍女就是從戲裏得知,京城的人們都在說,我的父親是因為與妖怪有染,讓那妖怪懷孕生下了我,不堪忍受妖怪的報覆,不得不逃離京都躲藏起來。人們對這空穴來風的謠言信以為真,一傳十、十傳百,於是我就被傳成了妖怪的女兒,會給人帶來不幸。

京城男子對我避之不及,這才無人願意與我交往。

祖父為了保護我,將外界的消息一概隔絕,但他沒有想到,我還是從侍女的閑談那裏偷聽來了。

我已經成年,不願意再做被保護起來的小孩子。

而我的家族,也無力承受更多的流言蜚語。

於是,我主動向祖父提起,要離開這裏,去往伏見稻荷山上的神社擔任神職。

他沈默了許久,問我,你真的願意離開家,去那僻靜之地,整日供奉神明嗎?

我想都沒想,篤定地告訴他我很願意。

我向他坦白,這個家,實在是太壓抑太絕望了。

……不,謝謝,我不用喝水。

我繼續說。

我啟程前往稻荷大社,一路上有不少人圍觀。

路人們說著恭維的話,可我知道他們只是不敢當著祖父下官的面說真話罷了。

那一瞬間我無比慶幸逃離了京城。

我決定,在我這條生命逝去之前,我都不會再對京城的生活有一絲一毫的眷戀。

我見到了那位神明。

他樣貌美麗,比我的父親更加容光煥發,更加迷人。

我只看他一眼,就明白我未來毫無意義的光陰,將要全部奉獻給神明。

唯有將希望寄托於稻荷神,才能夠拯救我於水火。

他拯救我了嗎?(笑)

現在想來,拯救自我之道,真的會在他人的身上嗎?

並不是他不好。

他……很好,他是個溫柔又強大的神。

……會耐心地聽取所有人的願望並且記錄在冊,再一個一個去實現。

無論是好人壞人,卑劣的人高尚的人……

他愛所有的人類,也包括我。

而來伏見參拜的所有人,都深深地信仰著他。

嗯?你問我到底什麽是信仰?

也是,在2134年這個年代,科學已經掌管了一切,神佛都是唯心主義,是不科學、不合理的存在。所以你們很難理解從前我們對神的依賴。

當代,無論說什麽都要講證據,對吧?

那麽所謂信仰,就是不需要證據也會堅定相信的信念感。

是的,那個時候我們大家就是這麽看待神的。

只要是稻荷神說的,就奉為真理,只要是他做的,都令人十分感懷。

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我好像能純粹而平靜地看待事物。

我逐漸能夠放下對京城的厭惡,也漸漸找到了此生的意義。

我並非無用與不祥之人。

然而,這種與世無爭的生活,再一次被打斷了。

是五節舞會。

貴族公卿們要在家族內挑選女眷,送入宮內,在禦前獻舞。

在我的時代往前,這是風雅高貴、充滿意趣和浪漫情緣的活動。但到了我的時代,則是貴族子弟獵艷的場所,已然為貴族女子們所不齒。

祖父明知如此,卻還是向我開口了。

他告訴我,家族需要我。

他已經在殿前沈寂了太久,需要一轉家族衰弱的勢態。

我本想拒絕,但一想到過去加在我身上的難以承受的痛苦,我還是讓了步。

我想讓家族其他的孩子們能擡起頭來成長,能夠驕傲地自報家門。

只是,我這一走,就不得不拋下神社裏的一切,再也不能回頭。

我不明白到底要如何離別。

當初,我的父親沒有和我們任何人講過任何一個字,只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清晨出了門,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

在我的記憶裏,沒有離別的概念。

所以我沒有和稻荷神告過別。

我告訴他我要結婚了,之後不會再來。

我看見他眼睛裏的光略微黯淡。

我問他,我走了之後你會孤單嗎?

他大抵不會孤單,他在人聲鼎沸的最中央,他永遠不會寂寞。

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麽我會傷心。

也許是因為我的結婚對象不是好人?

也許吧。

右大臣的公子,是個紈絝子弟,平日裏總在尋花問柳,情人遍及京城乃至周邊各屬地,是有名的浪子。

我一直在想,我虔誠地信奉著那位神明,他這一次會不會聽到我的祈求,帶我逃離這場聯姻,帶我去自由之地。

哪怕到了成婚的當夜,我還在期待著。

但是什麽也沒有。

我早知道,他是神,他沒有恨,沒有情感。

他受到神社的牽引,甚至都不能踏出鳥居半步。

他若是和人類一樣有愛恨情仇、喜怒哀樂,恐怕也會因這籠中鳥一般日覆一日的日常而感到痛苦折磨。

我雖都明白,可對他只有怨懟。

為什麽我虔誠地信仰他,他卻不能拯救我於這身不由己的現實。

婚後我與丈夫不和,愈是受了委屈,就愈是閉門焚香,向神明訴說。久而久之,我的丈夫認為我心中另有其人,對我拳腳相加,惡劣到極致。

每每夜深人靜,我都在暗自喚稻荷神的名字。

晴塵、晴塵,你要救救我。

我就這樣拼命地許願,反覆地許願,最終卻沒能獲得自由。

我死了。

死了之後,我的怨恨才徹底爆發。

我用延長地獄刑罰時間作為代價,向伊邪那美借了額外的三天,讓自己的靈魂繼續飄蕩在世界上。

我每日都在右大臣家報覆,發洩完怒火,我就會拖動我那已經死了的身體,來到伏見稻荷大社前,遠遠地望著它的鳥居。

我想見晴塵。

但我這副模樣,只會玷汙了神明高貴的眼睛。

如此重覆了三日,直到那天,我遇見了一個人。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我至今記得她的臉。

是個臉蛋圓圓的,可愛的女孩子。

她從黑夜裏出現,問我為何不去見他。

她說,是你想要見的人,就去見。

於是,我鼓起了勇氣,出現在了晴塵的面前。

每一日每一日,我都忍受著劇痛操縱屍體來到這裏,我以為我隱藏得很好,但他竟然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痛苦。

他說,很痛吧?

是啊,怎麽不痛呢?

死去的人體沈重不堪,僵硬異常。因為已經是死物,只能憑借念力撐起,每走一步,都如同被敲碎了全身的骨頭,削去了所有的血肉。

我的委屈、悲傷和不甘,在被他看穿的瞬間,一齊翻滾上來,占領了我的意識。

我化作了怨靈,瘋狂地質問他,為什麽不救我,為什麽不帶我走。

我明白,他無法回答我。

他有職責在身,從誕生之日起,就註定是為了信眾而存在。

可我還是好怨恨他,好怨恨他。

……謝謝你的紙巾。

京城中的陰陽師們商議好了消滅我的方法,但在束縛我的當日,比叡山的土地神將我帶離法場,送我到了晴塵面前。

他釋放了自身的靈力安撫我的靈魂,保全了我的魂魄。

最終他還是救了我。

……

我出生之後,總是會零零碎碎地夢見那些場景。

隨著年歲的增長,夢見的細節也越來越多。這些場景拼湊起來,就是我說的故事。

為了尋找真相,我無數次回到了伏見稻荷大社。

那裏已經變了樣子,與我記憶裏的神社全然不同了。

我又想,我與曾經的我,中間隔了一千一百多年,豈止是伏見稻荷大社,整個京都都天翻地覆。

我不死心地在京都四處尋訪,企圖發現一點痕跡。

某一天在比叡山,我遇見了一個身披僧袍的男人。

他皮膚很黑,身材魁梧,說起話來十分豪放,很是爽快。

和我記憶裏的比叡山土地神十分相像。

他告訴我,舊時代的伏見稻荷大社在應仁之亂當中被燒毀,神器也遭到了破壞。此種情景下,稻荷大明神被迫離開了京都,去往了一個叫做“之江”的神社。

據他所說,之江位於東京舊時的副都心。

於是,我馬不停蹄地飛了回來。

我多方調查,得知在幾百年前,城市有一處地方,的確叫之江,後來曾改名青之原。再後來,被隔壁的區合並了進去,連自己的名字也沒有了。

對了,這一塊地方,和S大的主校區只隔了一條路。

我便去了S大附近尋找。

然而,人人都說S大附近並沒有一座叫之江的神社。

連住在附近的老人,也是這麽說的。

只是因為我暫時沒能找到之江的具體位置,我父母就認為我在胡言亂語。

是胡言亂語嗎?(笑)

我不認為。

……

……

人是有前世的,對嗎?

這世界上就只有冷冰冰的公式和絕對公正的真理嗎?

那麽我身體裏的這份記憶,是誰的?

我是誰???迦羽夜又是誰?告訴我啊!為什麽你們都不說話?!

……

放開我放開我!

不要碰我!!

不要碰我——!

唔……

……

……

*

“大小姐,您回來了。”年輕英俊的男管家輕輕敲了敲桌沿,“您住院的這段時間,我根據您所說的情報,繼續進行了調查。”

亞須華轉過頭來看著他,蒼白的一張臉上浮現出幾絲笑意,“這世界上只有你願意相信我。”

“只要是大小姐吩咐我做的事情,無論如何我都會為您做到。”管家認真嚴肅地說。

亞須華邀請他坐下,問:“有什麽新的發現嗎?”

管家點開手腕上的便攜終端。

投影出來的屏幕上顯示著圖像。

“年代過於久遠,互聯網上的記錄已經全然找不到了。”管家說道,“所以我選擇去圖書館和檔案館查找。”

亞須華註視著屏幕上的照片,“這是在圖書館拍下來的嗎?”

管家點頭,在一張照片上停下了手,在屏幕前比劃了一個手勢,將其放大。

“理論上不允許拍攝,但是為了大小姐,只得違反規定了。”管家說,“我在2030年一個城市規劃報告書裏看到了之江的名字。”

亞須華瞳孔收緊,“真的?”

“這份報告書表明,2130年,青之原地區進行了一次規劃。破舊建築被拆除。其中,有一個地方就叫做之江。”管家滑動屏幕,讓亞須華得以清晰地看到拍下來的照片。

圖片上,所謂的之江,不過是一堆廢墟,碎石和腐朽的木頭堆積在一起,被圍墻圍了起來,走過路過都不會有任何人會產生要進去看看的念頭。

“這算什麽神社?”

管家又往下劃了兩頁。

“我與大小姐同感。不過,大小姐看到之前的歷史,就不會產生這樣的疑惑了。”

亞須華聞言,再度看向屏幕。

上面顯示著舊書上記載的歷史,泛黃的紙張,即便是經過了攝像頭,也還是有厚重的年代感。亞須華仿佛能聞到古書籍獨有的黴味和油墨味。

“關東大震災當中,之江神社倒塌,從此之後徹底廢棄……”亞須華喃喃地念著書籍上的記載,“所以……所以……”

她忽然淚水盈睫。

神明失去信仰之後如果不能及時恢覆,一定會被高天原派出的神使當作冗餘而清理掉。

“大小姐?”管家遞上了手帕,憂色悄然爬上他的眉間,“果然還是不應該急著來找您……”

亞須華接過手帕,蒙住了半張臉。

手帕上殘存著體溫和柑橘香水的氣味。

她做了個深呼吸,勉強止住了淚,道:“我要去一趟京都,越快越好。”

管家:“先生和太太不允許您出遠門。”

亞須華看了他一眼。

管家忙改口:“好的,我明天會帶大小姐出門散散心,去郊外的馬場,就只有我們兩個。”

*

“怎麽又是你?”比叡山上,身披僧袍的魁梧男人用發現了新物種一般的眼神端詳著戴著鴨舌帽、墨鏡、口罩,從頭武裝到腳的少女,“上次來,你也是這樣。怎麽,是做了虧心事不能被人認出來嗎?”

“我們家大小姐身份尊貴,豈能被旁人隨意註目?”在少女身邊身穿燕尾服的管家態度強硬地提醒。

“謔謔謔,又是身份尊貴的大小姐嗎?”魁梧黑皮男人撇了撇嘴,連連搖頭,“我黑巖命裏出現的大小姐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上一個大小姐,是迦羽夜?”

塵封一千多年的名字被人打開,飛起的時光的灰塵,將黑巖嗆住了。

他楞在原地,瞳孔死死鎖住了面前貌不驚人的女生。

“好久不見。”

“黑巖。”

“迦羽夜?……你真的是迦羽夜?”

喜怒不形於色的土地神,面上出現了波動。

似乎是在喜悅於故人重逢,又似乎是在感念過去了那麽久。

亞須華瞧著他的神情,苦澀地扯了扯嘴角。

她的記憶,都是真的。

她曾經真的住在二條的大宅裏,享受過眾人的追捧,經歷過家道中落。她狼狽地逃離了家族,躲避進了伏見稻荷大社。

“他……晴塵呢?”亞須華艱難地開口,聲音小得可憐。

這個名字,在這一瞬間仿佛是某種禁忌,需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對旁人言說。

黑巖在一棵枯樹的樹根上坐下來,抱著胳膊看向山那冊萬頃琉璃的琵琶湖。

“他早就死了。”

“聽說是憐惜他當年帶著殘存的神器和寶刀在列島顛沛流離實在辛苦,天照大禦神又寬限了五十年。距離今天,又是一百多年了。”

“這樣啊……”亞須華垂下了頭。

“那家夥去了江戶之後,就很少與京都的舊友聯絡了。”黑巖嘆氣,“連他死了的消息,還是伏見稻荷大社的總神在年末酒會上提起的。”

“伏見說之江那個地方經常幹旱,一度寸草不生。當地居民逃難的逃難,自鯊的自鯊,民不聊生。晴塵是在京城五百年的神,去了那種地方,可能是大受打擊。總之,自從他離京,我就幾乎沒和他見過面。”

“歷史上記載,之江是一個豐饒富裕的地方,”亞須華垂著眸子,說,“那麽,這都是晴塵的功勞嗎?”

“啊,也只能是這個原因了。”黑巖說,“貧苦之地,連像樣的供奉都拿不出來,他倒是熱心。”

亞須華笑了笑,“因為他平等地愛所有人,貧窮還是富有,美麗還是醜陋,他都會實現大家的願望。”

黑巖不以為然地聽著。

“可是偏偏是這樣的神,被抹殺掉了。”亞須華越說越激動,“憑什麽這麽做?自古以來的規矩就一定是對的嗎?天照大禦神願意寬限,的確仁慈,可為什麽不再多給一點時間呢?地震是他的錯嗎,為什麽不幫他一把?”

黑巖嘆息一聲,“規則就是規則。人類世界也有法律條約,不是嗎?”

“他救了那麽多人,到最後居然沒有人可以救他?”亞須華全身都在發抖,高聲質問道。

黑巖無奈地回答:“就算旁人想幫忙,也無處下手啊。”

不,不會的。

冷靜冷靜。

一定會有辦法。

亞須華抱著腦袋蹲下,喘勻了氣之後,她重新站起來,“有一處可以下手的地方。”

黑巖:“什麽?”

“回溯時空。”亞須華一字一句地說,“回到他死之前,我們可以改變歷史的走向。”

黑巖被她這番言論驚得直接跳起來了。

“你瘋了?!歷史是不能隨意改變的,一來違反了規定,二來,它自身有修覆能力,就憑一個凡人的力量,即使產生了影響,也很可能會被歷史自身修正回去。”

“黑巖,我這條命,是晴塵給的。”亞須華眼淚洇濕了口罩,她幹脆一把扯了下來,“當初我差一點就要被他們用咒驅散,灰飛煙滅。是晴塵用他自己的靈力鎮住了我,讓我得以保全靈魂,和普通人一樣進入地獄,擁有來生。”

“他救了我一次,這一次應該換我來救他。”亞須華一張白皙的臉,被淚水反覆浸潤過,就像白玉雕刻出來的人形,幾乎透明,讓人心生憐惜。

黑巖雖然心軟,還是裝作狠心,拒絕了。

“你救不了他。”

“不試試怎麽可以妄下定論?”

黑巖從懷裏掏出了線香,捏在指尖,“回溯時間很簡單。但是你無法阻止那場地震。”

亞須華盯著他手裏的線香,“解決之道也許反而在前方。”

黑巖:“什麽意思?”

亞須華一步上前,伸出手去搶奪黑巖手裏的線香。

黑巖急速後撤,卻還是沒能護住線香。線香被亞須華掰斷了一截。

“餵,你怎麽可以如此無禮?”黑巖氣憤地將剩餘的線香塞回衣服裏,“我好歹也算是幫過你!”

亞須華握緊了手裏的一小截線香,拉著管家就往回跑。

扔下一句話在風中飄搖。

“既然都幫過我了,再幫一次又何妨!我會謝謝你的!”

回到家,亞須華扯著管家的領帶進了臥室,關上門。

她從他的西裝口袋裏掏出了打火機,“劈啪”一聲,火苗搖曳著,點燃線香。

“大小姐……”

管家正要出聲,被她吻住了唇。

亞須華像安撫寵物一樣,輕輕拍拍他的後腦勺,雙手自然地下滑,撫摸過他的後頸,蛇一樣滑行游走,停在他的腰側,隨後幹凈利落地抽走。

她與他額頭相貼,“這些年來謝謝你了。但是我無法予以回應。請一定要幸福。”

說完這句話,她就暈倒了。

*

1923年8月31日晚

亞須華在寂靜無聲的街道上走著。

在時間的通道中,她想過直接回到一千多年前,也想過回到應仁之亂的時代。

然而,在經過1923年9月1日的刻度時,她放慢了腳步。

恍惚之間,四周風聲吹起,再睜眼,她就來到了關東大震災的前一天。

兩百多年前的東京對她來說,是完全陌生的都市。然而,因為這是個有晴塵的時代,走在街道上,會心生親切。

她看著一排排的舊時房屋從餘光裏向後倒去,心想,在第二天的中午,這裏將會被地震扯碎,繼而被大火燒過,化為煉獄。

地震來源於自然之力,普通人憑一己之力無法阻止。

那麽,索性不阻止了。

只要能讓信眾們盡可能多地存活下來,之江也許就不會面臨無人修繕最終廢棄的困境。

不知不覺間,她經過了之江的門前。

視野裏,石燈籠的火忽明忽暗。

高大的神社鳥居直指天幕。

她眼睛一酸,低著頭飛速從它的門前跑了過去。

“刷”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從她的身旁掠過,像是小鳥拍著翅膀經過耳旁。

亞須華本能地躲閃開,視線擡起的過程中,看到前方飄蕩著一個白色的人影。

那是和她形態一樣的靈魂。

她意欲追上前去向其問詢,冷不丁被一個路旁一個宅院裏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奪走了註意力。

她循聲來到了那戶人家的窗外。

透過窗戶,她看見在昏暗電燈下,幾個人圍著躺在床上的少女,哭得死去活來。

她艱難地從一個女人的口中分辨出了有用的信息。

這個名為綾子少女從寺廟回來後就發燒驚厥,區區一夜的時間,就撒手人寰了。

看來剛才從她身邊飄走的,正是這個少女的魂魄。

真是可憐。

亞須華同情地望著死狀淒慘的綾子。

然而,她那投放在綾子臉上的視線,好似透過凹凸鏡聚焦在某個點上的太陽光,在她的意識裏灼出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她穿過了建築物的墻壁,從上方落下,躺入了綾子未涼的身體。

像是從一百層高樓跳下來掉進棉花裏一般,她長出了一口氣,睜眼坐起了身。

看到綾子醒轉,病榻前的家人們先是難以置信,隨後喜極而泣,擁抱在一起感嘆著神明保佑。

亞須華內心對那個從她身邊飄過的靈魂道了歉,然後爬起來,沖進了黑夜裏,用這具身體能發出的最大的音量,向左鄰右舍預報即將到來的關東大震災。

初秋的夜風已經浸透了寒涼,她只穿著一層單薄的睡衣,被風吹得直發抖。

可她一步也不肯停下來。

家人跟在後面追,而周圍的人們無一回應,還有幾戶人家把門窗給關死了。

她不死心地跑過了整個街區,直到天明,直到日漸高升,皆是如此。

原主的身體還在病中,體力不支,直楞楞地摔倒在地。

下巴磕在堅硬的石板路上,疼得她直冒冷汗。

原主的父母趁勢趕上了她,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忙不疊給她披上和服外衣,擦著她的汗,告訴她所謂的地震不過是她的一場夢魘。

這裏很安全,沒有人會受傷。

原主的身體沈重無比,可走起路來,又覺得雙腿是棉花,輕飄飄的,無處著落。

她掙紮不過,只好任由原主的母親幫忙穿上了衣服。

“我想去之江稻荷神社看看。”她說道。

原主的母親替她系上了綁帶,和藹地說,“好啊,你能撿回這條命,也多虧了那位神明大人的保佑,你也應該去表示感謝。”

既然這裏的人們都不相信今天中午即將發生的那場大災難,眼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寄希望於晴塵了。

亞須華強迫自己振作精神,跟著原主的父母來到了之江神社。

拜殿前,她並不像旁人一樣合掌許願,而是徒勞無功地向內張望著。

普通人的眼睛是無法看見神明的,但她抱著一丁點的妄想。

萬一,晴塵註意到了她的反常,會顯形出來?

她踮起腳尖向內看了一會兒,殿內仍然是空著的。

晴塵啊晴塵,如果你看見我的話,就快快現身吧!

默念完這句話,她鼻尖前的空氣被什麽東西擾動,吹起了一陣輕柔的風。

像是有羽毛觸在了她的臉上,稍縱即逝。

她慌忙擡起了手,想要把那風握在手裏,可合攏掌心的瞬間,一切都是空的。

微風再次輕輕搖動了她耳邊的碎發。

她松開了手。

他不會出現了。

1923年的亞須華所不知道的是,那時,晴塵已經走下了神壇,在她的面前屈膝停下,對著她的臉揮動了扇子。

他長長的衣裾鋪開在身後的臺階上,風鈴搖晃著奏響夏日的終曲。

而後,就是關東大震災的地動山搖。

神社拜殿扛過了第一輪搖動,在第二輪地震波襲來時,承重柱爆開紋路,苦苦支撐了兩秒,就攔腰折斷了。

高大的建築投身於地面,人們尖叫著四散奔逃。

碎石砸在了她的腳尖前,一塊接著一塊。

她蹲下去,指尖撫摸過每一塊碎石。

身邊的哭喊和腳下土地的震顫咆哮在那瞬間偃旗息鼓。

她的耳邊是一千年的寂靜無聲。

烈火從居民區蔓延而至,吞沒了倒塌的建築。庭院中的花草樹木在火焰中痛苦呻\吟,以驚人的速度斷裂、枯萎。濃煙滾滾,遮天蔽日。

分明是正中午,卻黑得如同夜晚。

她撐著地面站了起來,忍著煙灰尋出來的眼淚,轉向火海中的本殿。

深吸一口氣,她提起和服的前裙擺,毅然決然地沖了進去。

身體被高溫炙烤,她痛得出不了聲。

在漫長到似乎永無盡頭的折磨結束後,她擺脫了所有肉\體的束縛和被灼燒之苦,飄了出來。

一股力量牽引著她向下墜去,那是人死後的必經之路。

黃泉比良阪。

連接現世與黃泉之國的唯一通道,死後七日之內可以自由往返。

七日之後,就必須進入黃泉之國,接受閻羅殿眾官吏的審判。

這是她第二次來到此處。

昏黃的天空,顏色詭異的樹木和空氣裏潮濕粘膩的味道,構成了她對黃泉比良阪全部的印象。

一千多年過去這裏還是一樣。

她順著泥路向前走,經過三途川,停在了黃泉之國的大門前。

牛頭馬面詢問她的姓名。

她想了想,說道:“我叫淺野綾子。”

黃泉之國的大門為她敞開了。

然而,與上次不同的是,這一天的閻羅殿裏熱鬧非凡。

有人在跳舞,有人在飲酒作詩,好不快活。

甚至沒人註意到她的到來。

“這是發生了什麽事?”她隨手扯住一個路過的鬼,問道。

“你不知道嗎?是孟婆大人來訪問了。”路過的鬼回答,“這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事!”

她飄到了大廳深處,見到了堂上端坐的孟婆。

她一對遠山眉下,燦若晨星的桃花眼裏盛滿了溫和的笑。她身著大唐時代的衣服,雍容華貴,讓人不禁追憶起唐風盛行的平安時代。

不知為何,她莫名認為,她可以向她求助。

亞須華慢吞吞地貼著墻,挪到孟婆的身邊。

忽然被孟婆叫了一聲,“那邊的那位,你是新的往生者嗎?”

她目光躲閃,模棱兩可地點了下頭。

“你好像心事很重。”孟婆放下酒杯,“怎麽了嗎?”

“……我想救一個人。”亞須華說,說到一半,話音染上了哭腔,“我沒能救得了他……一百年之後他會死的。”

孟婆疑惑:“一百年之後?”

“那就是說他現在還沒死咯?”

亞須華抽泣了起來,“我欠他的,是我欠他的……”

她哭得收斂,可眼睛憋得猩紅,倒怪讓人心疼的。

“你想怎麽樣呢?”

“我救不了他,但我可以找別人幫忙。”亞須華雙手交握,說道。

“嗯?”孟婆來了興趣,將亞須華拉到了自己座位邊上,“你說來聽聽。”

“我們大家都有曾經認識過的已經死了的人。”亞須華說道,“就比如說,那種品德高尚,行為端正,刑期很短,能盡快轉生的人。我想拜托他們在轉生之後幫我找到他,阻止他的死。”

孟婆呵呵了兩聲,“他是怎樣一個人值得你死了也要惦念?”

“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亞須華向往地說,“大家都需要他,他不能死。”

孟婆拿出一本冊子, “那麽你想找誰?”

亞須華被問住了。

她的身份是假冒的,關於綾子的一切她都一無所知。

她絞盡腦汁地想,想不出任何一個人。

她從來沒在這個時代活過,也就只能冒險在迦羽夜的熟人圈子裏碰碰運氣了。

“……可否幫我查一查阿弁還有藤原顯光?”

孟婆翻開手中的冊子,“我來自神州,不能獲取東瀛的名單。”

亞須華:“……”

她在隔壁國家哪裏會有認識的人啊?

孟婆為難地合上冊子,“恐怕我也愛莫能助。”

亞須華急忙按住她的手,“等等,我……我好像知道一個人,但不清楚他現在的境況,已經轉世多次也說不定……”

孟婆:“但說無妨。”

“清良。”亞須華說道,“他是奈良時代的遣唐使,死在了大唐。”

平安時代,她曾經讀過他的詩。

他的文筆算不得高深,與著名的遣唐使們相差甚遠,所以傳回本國的漢詩,也就零散的一兩首而已。

雖然是天賦平平的小詩,卻真情流露,若是細細品讀,是能品出點與旁人不同的清新味道。

是這樣一個詩人。

夾雜在歷史角落裏的小人物,她原本都不記得了,可實在是被孟婆逼急了,反倒想了起來。

“請讓我見他。”亞須華說,“如果他還在的話。”

孟婆翻了翻冊子,在某一頁停了下來,“清良在長安去世,兩百年前轉生,活了三十年就死了。目前還差八十一年的刑期。”

“請讓我見他。”亞須華懇切地說。

孟婆回頭看向閻魔大王,“我今兒高興,要是想助人為樂,大王你會有意見嗎?”

閻魔大王在宴席上吃得正高興,想都沒多想就讓孟婆看著辦。

孟婆:“你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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