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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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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天亮了

這一定會是很好、很好的一生

(一)謝離憂

冰冷的月色下,是料峭的山影。

雨停了,月亮又出來,假山掩蓋了月,在腳底下晃出孤惶的黑色。

晃著晃著,遠處的風聲漸漸也聽出了哀鳴的味道,不知道在哀悼誰,不知道在為誰悲咽。

紅妝走神地在想,這場雨真的是好詭異,短暫地在他們進出地牢之間下了個來回,如果它會哭,大概真的就是在為謝離憂哭。

季寒初的手用力地在紅妝的腰上收緊,將她的後背抵靠在自己的胸膛處,下巴抵住她的發頂。

“紅妝,你受苦了。”

紅妝聽得迷茫,轉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很清明,裏頭找不出什麽愛恨,只有徹骨的痛。

他緩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才從痛楚中慢慢找回點力氣,季寒初把臉又埋進她的肩窩裏,細細的戰栗從指尖傳遍全身,他抓緊她的手,甚至連說話都是疲憊的,似乎費盡力氣。

“你得活著,好好活著,我的一生還放在你的手裏……等這裏的事情結束了,我們回南疆看星星,帶離憂一起……

“報恩還是報仇,我都不會再讓任何人傷你第二次。”

紅妝說不出話來。

半晌,她把手覆蓋上他的頭頂,像每次師姐安慰自己一樣,笨拙地安慰他。

“嗯。”她輕輕地說,“那就說好了。”

謝離憂的屍體被他們擡出來,季寒初熟悉季家地勢,巧妙地避開了探子和護衛。

他們帶上他,一路向河邊奔去,找到一處開闊的地界,在他身邊堆滿了木枝和臨時買的紙錢。雨天地濕,第一下的時候沒點燃,季寒初握著火把去點第二下,才勉強燃起火星。

火星從一點點變成沖天大火,漸漸將謝離憂的屍體掩蓋。

灰燼飛舞,在將明不明的天幕下,帶著點點猩紅的火光,將謝離憂燃成齏粉。

這個人的生平和他在塵世裏的一切,也都隨之消失殆盡。

一把火,什麽都沒了。

過了許久,久到東方出現微光,季寒初呆呆地看著一地灰,不知道該怎麽辦。

紅妝慢慢走過去,打開早就準備好的白瓷青花的骨灰壇,將骨灰斂進去,等蓋好蓋子,才抱著壇子走到季寒初面前,問:“接下來去哪兒?”

季寒初靜了很久,他似乎不敢看那個骨灰壇,恍惚了一會兒,又轉頭往身後來路看過去。

他仿佛生了錯覺,好像謝離憂並不在那個冰冷的壇子裏,只要他一轉頭,謝離憂還是會挺著胖乎乎的肚子,抱著頭滾過來,小聲囁嚅:“我就過來看看,別給我下毒,千萬別給我下毒。”

要不就是踩著歡快的步子,擠眉弄眼地到他身邊,說:“老三,我最近聽得一秘聞,看你是朋友才告訴你……”

或者郁悶地躺在屋檐,斜眼看他,抱怨戚燼這個月又扣了他第二門多少多少錢,害得他這個門主當得好憋屈。

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

人死如燈滅。

“先回客棧,安頓好他。”季寒初輕聲說,他終於擡起手摸了摸那個骨灰壇,微涼的觸感從手心傳來,“再去季家。”

去季家,必須去。

天亮了。

可有些人,再也見不到世上新的日出。

有人覺得謝離憂並不重要,對他棄如敝屣,可他不覺得,他要為謝離憂討個公道,他要親口去問一問——

為什麽不讓謝離憂看到新的一天,新的太陽?

為什麽要把他的罪孽懲罰到謝離憂的身上?

為什麽、憑什麽謝離憂的黃泉路要一個人孤單單地走?

憑、什、麽。

姑蘇季家,五扇門。

春雨過後,清晨微冷,守門的兩位侍衛握緊長刀,面色猶疑地看著面前的人。

立在他們眼前的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男人面容很眼熟,正是不久前剛剛從昏迷中蘇醒的三公子,通身黑色,袖口緊束,面容冷然。而站在他身旁的紅衣女人則有著一雙邪氣的眼睛,給人一股說不出的誘惑,只是眉目流轉不知怎麽隱隱約約泛著一股冷勁,瞧著就涼颼颼的,讓人望而卻步。

他們平日雖然與三公子接觸不多,但印象中他是個很和善的人,從不會持著這樣的冷色,況且他早已與殷家小姐定親,怎麽身旁還帶著個女人。

是以,他們不敢掉以輕心,再三確認:“三公子找二公子是要做什麽?”

“嘖,問得真多。”女人不耐煩道,她手裏拿著把精絕的彎刀,像把玩似的隨意轉悠,幽幽道,“去殺他唄。”

“你……你你!”侍衛大概沒見過這麽猖狂的人,“你”了半天才想起來拔刀,只是手才按在刀柄上,就見自家三公子猛然出手,極快地在他們的手腕上點了點,登時整條手臂都麻得沒了知覺。

女人握著刀,將刀鋒抵上他們的脖子,擡起風情近妖的面龐,問:“最後一次,季之遠在哪裏?”

侍衛面色煞白如見鬼,哆嗦著擡手,指了指第四門的方向,顫抖著聲音道:“在……那兒……”

女人把刀更近了些,刀鋒登時染血。她似想起什麽,又問:“那什麽弩,他都放在哪兒的?”

“不、不知道。”侍衛不停往後挪著,斜眼去瞟季寒初,卻見他根本無動於衷,只得哀求道,“我真不知道,但是、但是第四門的武器都在、在兵器庫裏……”

回應他的,是一腳狠踢,正中二人心口,然後下巴被迫擡起,捏開嘴唇,有什麽艱澀的東西塞進嘴裏,順著喉頭滑下。

女人瞇起眼睛,笑容甜蜜,看著他們,話卻是對著季寒初說的:“你看清楚了,我可沒殺人。”

侍衛一楞:“什麽?”

女人慢悠悠地說:“就一點好東西。”她指了指外頭,“大家都睡了,你們也好好地睡吧,說不定醒來以後,還趕得及給你們二公子收屍。”

說完之後,她嗤笑一聲,拉著季寒初頭也不回地走了。

沒有其他人。

偌大的院落,開闊的高臺,金光揮灑,卻只有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輪椅上。

他像是累極了,正在閉著眼小憩,又像是已經對漫長的生命感到厭煩,正準備坦然接受將死的局面,或者說更像一切已成竹在胸,所以他絲毫不懼。

但無論哪一種,都和季寒初無關,他既然已經來了,那目的只有一個。

“為什麽?”

季之遠坐在輪椅上,慢慢睜開眼。他看著前方,重重疊疊的遠山上,雲霧繚繞,金光將它們劃得支離破碎,半片山是金色,半片山是黑暗。

陽光真好啊,人人都喜歡旭日,因為驅逐黑暗是人的本性。

沒有人在意那片黑,凡人的喜怒哀樂都這麽直截了當,審判也這麽不留情面。

他們恨黑暗可能帶來永夜,卻沒想過它也曾想讓星河布滿蒼穹,照亮人間。

他們厭他,天生殘疾,罪孽之子。

那幹脆就真正棄掉善良,反正,他連血液都是骯臟的。

他罪該萬死,他十惡不赦。

那又怎麽樣。

盡管來審判他好了。

他的名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暗示了他不被重視又破敗頹唐的人生。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該死的名字,該死的人生。

長風獵獵,吹過耳畔,掀起一切未昭雪的冤仇。

“沒有為什麽。”季之遠抿著嘴,真心實意地笑了,他將手合在身前,往後倒在椅背上,面色甚至是淡然的,“因為我恨你,所以我折磨了他,這個答案夠了嗎?三弟。”

季寒初嘴唇翕合,劇痛像利刃刺入一樣在他心口蔓延,眼前是季之遠雲淡風輕的笑。

天地浩蕩,高臺之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像糾纏在一起的兩段不同的人生。

可笑,都可笑。

“我的好弟弟啊……”

季之遠擡起手,似觸摸到了季寒初的發頂。

他的人生從開始就是一場陰謀,活到現在,他在苦海裏掙紮沈浮,恐怕是第一次笑得這樣放肆。

“你真好啊,從小所有人都疼你,長大了所有人都敬你。父親拿你當親兒子,二伯也拿你當親兒子。你有親人,有朋友,家主的位置是你的,小湮兒也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

“可我呢?我只有那麽幾個親人,我只有我娘,只有芳姨,只有外公……

“可為什麽你連他們都要從我身邊奪走?

“我為什麽不能恨你呢?”

季之遠喉間沙啞,話音卻輕快無比:“十歲那年,母親要父親同我們一起去祭拜大哥,可他拒絕了,甚至將自己關到書房裏,不聞不問……可是第二年,我卻看到他帶著你和謝離憂一道去祭園,去給大伯上香。你們看起來真好,像極了一家人……可我大哥才是他的親兒子,他為什麽連自己兒子的忌日也不願意去看一眼呢?

“你是小醫仙,你醫術高明,可你知道我的腿傷每到濕寒天氣便會疼痛交加嗎?你知道我為什麽沒有告訴你嗎,因為父親不允許!他不準季家的任何人為我治病!他恨我娘,連帶著也恨透了我!他存心要我死!”

季之遠原本是淡然的,可說著說著,眼眶便泛起微紅,後面更是崩潰,每一句話都像放在刀鋒上割肉,每一句指責都像烈火裏熬油。

太痛了。

他也有血有肉,他也並非生來無情。

他也曾渴望家庭和睦,父親關愛,也想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

可後來呢。

季之遠渾身顫抖,死咬牙齒,手指狠狠用力扣住輪椅把手。

“我不要茍且,我要你們所有人同我一起下地獄,給我陪葬!”

(二)問人心

周圍漸起狂風,似怨靈哀嘆。

史書記載,數十年前南疆與中原尚未合而為一,兩國勢均力敵,為奪城池,為成就天下統一霸業,於隱州十二城後爆發了著名的“青霭關之戰”。

一戰,血流千裏、生靈塗炭,南疆以巫蠱之術節節逼近,生擒俘虜,以其血肉生祭絕望崖。

萬丈懸崖之下不知埋了多少累累白骨,據傳每到戰爭時節,崖底下都會傳來幽幽慟哭,當地人稱之為“祭歌”。

而眼下,竟也有三分那時的淒涼,天空起了疾風,春雷炸響,不見雨絲,天幕卻陰暗了下來。

一個身影從遠處奔來,紅衣招展,宛如烈焰。

“沒有人要給你陪葬!黃泉路這麽冷,你自己一個人好好走吧!”

季之遠擡頭,看著不遠處高閣屋檐上,那個紅衣烈烈,眼眸冰冷,笑起來帶著百萬分的毒的女人,那個默默舉著鷹弩,對準自己心口的女人。

她沒死。

她果然沒有死。

季之遠的嘴唇動了動,發不出聲音。

紅妝瞇起一只眼睛,對著他那個方向,靈靈一笑,像知道他心中所想,道:“我在黃泉路上走了一遭,沒找到你,只好回來了。

“季之遠,沒取了你的命,我不舍得死。”

季寒初似是心有所感,面色波瀾不驚,往身後退了一步與季之遠拉開距離,他舉起了手中的星墜,刀尖鋒芒畢露。

他問:“最後一次,為什麽?”

季之遠嗤笑:“我已經回答過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問,難道是希望我否認?”

季寒初握著星墜的手緊了緊。

“我不否認,謝離憂就是我害的,紅妝也是我害她下了萬丈懸崖,若不是父親阻攔,你現在也早就是一具屍體。”季之遠伸出兩臂,悠閑地指了指四周,“這周圍都是我的死士,你們以為自己真的是靠那點點毒藥進來的嗎?季寒初,你好天真啊。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殺了我,你最好祈禱一擊即中,否則……”

他勾起唇,眼裏閃著瘋狂的光,再沒了理智。

“否則,就來比一比,看看最後到底是誰的命更硬。”

未待說完,淩空“咻”的一聲,箭羽破空而來。

挾著雷霆萬鈞的力道,速度快可穿雲,自屋頂向著季之遠的方向掠去,強大的後坐力讓紅妝都微微後退了一小步。

遠空出現太陽,天際邊金色的浪潮席卷而來,一浪接著一浪,破開陰霾。

紅妝嘴邊的笑意越發勾人。

而就在此時,一個瘦弱的身影突然不知從哪裏躥了出來,她踉蹌著沖高臺跑來,披頭散發猶如厲鬼,揮舞著雙手不知要抓些什麽,口中念念叨叨也不知說些什麽,速度卻快得驚人,在長箭即將刺入季之遠心口時,她體內迸發出了一股極大的力量,促使她一撲向前,牢牢地擋在了他的面前!

金光璀璨,浮雲蒼白,刺目的荒涼。

箭矢狠狠穿過肩膀,剎那鮮血噴湧,染紅了他們腳下的土地。

季之遠驀地睜眼,他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女人,而後倉皇地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女人的後背。

他慌了。

季之遠低聲地,字字句句都像從嗓子眼擠出來似的,周身的戾氣和鎧甲一瞬間全都碎裂了,他哽咽道:“娘……”

沒有人知道殷萋萋怎麽會跑到季家來的,也沒人想得通一個半瘋的女人是怎麽逃開侍衛的看護與把守,徒步從殷家一路到了這裏。

也許真要問原因,因為她是一個母親,母親對於孩子有種天性的感知,他們骨血相連,血脈相承,她本能地預知到自己的孩子有危險,本能地沖過來用血肉之軀為他掩護。

季之遠顫抖著,說:“你為什麽……為什麽要來這裏?”

殷萋萋聽不懂,她早就徹底瘋掉了,她只是癡癡地擡起手,手指臟兮兮的,摸到了他的發上,輕聲哼起了一首歌。

那是他小時候,娘親最愛唱來哄他的歌謠。

周圍的黑衣死士大批圍攏過來,重重包圍著季寒初和紅妝,步步緊逼。

紅妝抱著鷹弩自屋頂飛身至季寒初身邊,季寒初有些恍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四周殺氣逼人,可他似乎根本沒有看見。

紅妝反手抽出定骨鞭,背靠在他身後,嗓音低啞:“季三,你要不要動手?”

此時此刻,季之遠正心焦著殷萋萋的傷勢,無心顧及他們,露出了大片背後空門,正是動手的好時機。

屋頂上、高臺邊全都圍滿了黑衣死士,雲起雲散間,已將他們圍得水洩不通!

季寒初衣衫染血,全是謝離憂的,他一手持著星墜,一手自身旁護著紅妝。

他們都明了,季之遠已經完全瘋了,他要將一切都毀滅掉,包括季寒初、紅妝,包括季家,也包括他自己。他把所有人都算了進去,除卻紅妝和殷萋萋這兩個意外,他料準了一切,他要百年世家在他手中毀於一旦,從此之後姑蘇再無季氏,他要“季”這個姓在武林長史中徹底消失。

世人薄幸於他,他也不寬愛世人。

索性一黑到底,徹底拋棄一切,名聲、性命、親情。

紅妝冷眼掃過面前數十上百的死士,他們大抵還在等季之遠的一聲令下,因此並不著急動手。也有被她震懾到的,但仍沒後退半步,只是死死地把著武器,目光嗜血。

死士,是沒有後路的。

雙方都緊繃到了極致,季寒初心痛如絞,望著季之遠,他甚至微不可見地顫了一下。

季寒初握著星墜的手用力再用力,卻依然費盡力氣也刺不下去。

他有些混亂,也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該怎麽做。

這樣的他,像極了許多年前,那個失去雙親的孩子抱著膝蓋失聲哭泣時,坐在輪椅上的少年慢慢轉過來,丟給他一塊方巾,面色傲慢又鄙夷:“哭什麽,我的父親不就是你父親,他都拿你當親兒子了,你還有什麽好哭的。”

那一剎,他的神情也如現在一樣,迷茫、迷失。

少年見他一臉傻樣,費勁地彎腰去夠他膝上的方巾,好不容易拿到了,粗魯地在他臉上擦了兩把。

“叫你別哭了!”

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恍然。

最後,他的眼眸微微下移,在大霧裏穿行後,他看到了腳邊開出的紅蓮。

那是血。

像謝離憂死前沾到他身上的鮮血。

和紅蓮一樣,盛開在往生河畔,不知道能不能指引他找到家。

真紅。

像陰暗地牢裏,鎖鏈束縛雙手,苦苦求生卻陷入絕望,最後走投無路寫著“求你殺了我”,只求一死解脫痛苦的人,身下蔓延的紅。

像八十二道鞭刑打在身上,仍然固執地說著“我不悔”的人,背上肆意的紅。

像斜陽下斷崖邊,被鷹弩一箭穿心,掉進深淵粉身碎骨的姑娘。

像雪山上磕頭哀求,求一條生路卻始終未果的女人。

像初初見過旭日,卻永生長眠於黑暗,不曾有機會經歷繁花似錦的孩子。

像很多,很多很多。

周圍殺手群起,刀光劍影中,季寒初驀地擡手,手臂蓄力,星墜在驕陽下閃著熠熠金芒,襯得他一張臉如同羅剎。

刀尖的盡頭,是季之遠脆弱的心脈。

若有錯,來生償。

今生仇,今生報。

忽然間,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驚雷般於近在咫尺處響起。

“寒初,住手。”

季寒初一僵,隨之星墜的力道在即將靠近季之遠微末之餘時被猛地打開。

刀法太快,快到來不及閃避。

世上能擁有這麽快的刀法的人,只有一個。

季寒初擡頭,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背對光亮,緩緩從臺下踱步上來,手上正提著那把盡人皆知的逐風。

季承暄站到季之遠不遠處,冷著臉,盯著眼前的兩人。

紅妝慢條斯理,皮笑肉不笑地說:“季宗主,來得好是時候。”

季承暄不搭理她,步步走近,逐風在陽光下閃著微光,暗金龍紋的刀身流瀲鋒芒,然後站定在他們面前。

紅妝旋身,從身後掏出鉤月,一手執定骨,一手執鉤月,蓄勢待發。

季承暄卻沒看紅妝,他只是淡淡地望著季寒初,微微搖搖頭,他的眼中盡是寒霜,刀光一瞬照亮了他蒼涼的眉眼。他扭頭,一字一句都是碎的,對季之遠說:“畜生。”

季之遠抱著殷萋萋,仿佛未曾聽覺,口中仍訥訥重覆著:“為什麽要過來?

“為什麽要來,好好在殷家不行嗎?

“娘……”

問及此,天邊一聲驚雷,晴天霹靂。

轟隆——

煞氣漫天,祥瑞雲卷。

不祥與大祥竟同時出現!

沙石飛舞,不知何時圍著的死士竟都呆呆地放下了武器,雙目呆滯,周遭再沒有人往前更進一步。

長風裏,忽然傳來幽幽的哨音,一身簡樸打扮的男人正立於屋頂,腳踩神獸雕像,口中含著一枚小小的吹哨,吟著不知名的歌謠。

調子很熟,那是紅妝綁了季寒初的第一天時同他唱過的,屬於他們南疆的歌謠。

而如今,它正在小啞巴的口中,向遠處天幕蔓延,在五扇門的上空盤旋回響。

女人的聲音在風裏傳來,音調尚且稚嫩,可聽來始終滄桑。

“因為我有個二十年前的問題,非要問她不可。”大風吹起她的青絲,露出她青白的面容。

她笑起來,周身蕭瑟,烈風迷眼,她立在風口,問天地,問鬼神,亦問人心。

“一別二十年,故人別來無恙否?”

(三)放不下

這一句後,萬籟俱寂,鴉雀無聲。

金雲壓在頂端,仿佛隨時會破開蒼穹,一片沈寂裏,有人的心跳越來越激烈,有人的面色越來越冷淡,有人不吭聲,有人驚喜地喊:

“師姐——”

哪怕心中已有準備,在看到屋檐上的那個人影時也已經有了預感,但季承暄聽著那句“師姐”後,腦袋還是“嗡”的一聲,瞬間空白。

季承暄雙目圓睜,慢慢變紅,一貫毫無表情的臉上竟如同瓷器破碎出現了斑斑裂紋一般,他抿了抿唇,眼底有著難以察覺的濕潤。

是……她嗎?

是她嗎?

是她。

是……她。

是她!

他想出聲,想叫她的名字,想狂喊,想擁抱,甚至想要疼痛,因為疼痛才能讓一切顯得真實。

可他只是死死看著那個人,感受到心跳幾乎都要停擺。

煎熬了二十年,在這一刻全數崩潰。

別來無恙?

不,他有恙——二十多年的日夜煎熬,他為季家百年名聲付出了一切,甚至包括付出了自己,他從未有過一日自由,也從未有過一日輕松。

他苦熬了二十年,尋覓了二十年,如今她就站在他面前,一如初見,白衣勝雪,笑靨如花。

恍惚間,這漫長的時光像是從未流走,他們還是江南水鄉處相遇的少年少女,一顰一笑都是恣意,仗劍天涯,鮮衣怒馬……

“季承暄。”

金光破雲。

仿佛所有黑色在此時全部退去,光明長留人間。

紅袖看起來非常放松,她緩緩擡起長睫,一雙黑瞳一如二十年前的模樣,她笑了笑,道:“好久不見。”

季承暄幾乎是在她開口的一剎那就撲了上去,他這些年專心研習武學,無論是內功或是輕功都足以稱為季家第一人,他的速度已經夠快,然而也只是指尖堪堪擦過她的衣角,意料之外地撲了空。

紅袖站在一丈開外,看起來還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她平靜地望著他,顯得他的急切這般可憐。

她的手腕處系著細細的一條紅線,尾端正拿捏在小啞巴的手裏,他望著季承暄,挑釁地吹了下口哨。

紅袖撚著繩子,她是死人身,雖再感覺不到疼痛,但身軀如若受傷也無法自行愈合。她不怕苦,只是紅妝的雄蠱還種在她身上,她系著另一人的性命,就不能輕舉妄動。

所以出發前,她特意讓小啞巴把傀儡線繞在自己身上,做到萬無一失。

“我要救我的師妹,她被困在你們季家。

“季承暄,紅妝不是你女兒。

“我們的女兒二十年前死在了雪山上,被掩埋得幹幹凈凈,我親眼看著她死的。”

紅袖瞇著眼,說著說著,擡手將鬢邊飛揚的長發別到耳後。

她的聲音這樣縹緲,像說著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她熬了這麽些年,熬過了自己的苦難,生咽了失子的悲痛,至如今浴火重生,鳳凰涅槃,在塵世中徹徹底底孑然一身,哪裏還需要他人的憐憫或心疼。

季承暄握刀的手已經緊握,指節泛著可怖的白,腦內山崩地裂,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著。

他渾身的血都冷了,只是這麽一進一退,就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他再也沒有說話,只是渴望地看著她,自始至終都看著她,他的頭腦昏昏沈沈,手臂也失了力,刀身跟著一同晃動。

名滿天下的刀客,竟是連刀都拿不穩了。

過了很久,季承暄才僵硬地開口道:“我這條命,你想要,就拿去。”

紅袖淡淡地看著他:“我要你的命做什麽。”

是啊,能做什麽呢。

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挽回不了。

金輝之下,季承暄站在空曠的高臺上望著她。她嘴角帶笑,面容保持著年輕時的模樣,只是臉色透著濃重的死氣,看他的眼神有一種超脫的釋然,天地、草木、凡人在她的眼中似乎都是這個模樣,這個凡塵已經沒有什麽吸引她的地方了,也沒有什麽值得她喜愛的地方了。

可他覺得不對,她不應該是這樣看他的,至少她對他應該還有話要說。

二十年的時間,怎麽可能到最後連一句話都沒有呢?

“承暄。”紅袖幽幽地嘆息,“放下吧,我們回不去了。”

寂靜。

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安靜。

靜到甚至可以聽到血液回流的聲音,凝結在心臟,寒心凍肺。

季承暄本是握著刀的,聞言迷茫地松了手,逐風無力地掉在地上晃了兩下。他盯著紅袖枯瘦的面頰,想說什麽,嘴巴又像被堵住了,什麽也說不出來,只是眼角發紅,浮現出一種孩子般的失措。

很久之後,他的喉結攢動,才茫茫地說道:“回不去了……回、回不去了……”

碧空如洗,季承暄看著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那個女人,忽然覺得一切就像一場荒誕的鬧劇。

他其實活得很潦草,大哥去世以後由他擔任家主,父親要他看顧好季家,一切以季家為重,他答應了,代價是失去了紅袖,也失去了半條命。在他不長的人生裏,愛情、親情、友情似乎都沒有過多停留,他沒有愛人,也沒有朋友,活到現在始終陪伴他的只有一把逐風而已,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逐風陪著他,還是他把自己活成了沒有感情的“逐風”。

他的大半生命都在用來尋找,找著找著,找到最後也許自己都不知道要找的是紅袖還是當初的自己。

屬於他的人生宴席,從頭到尾只是一個笑話,鏡花水月一場空,如今高樓坍塌,賓客散去,滿座狼藉,留他獨看曲終人散,恍惚間竟不知自己多年來堅持的是什麽。

東風惡,歡情薄。

春如舊,人空瘦。

他楞住了,一時經歷了大悲大喜,不能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

可唯一清醒的念頭,是不能就這麽算了!絕對不能就這麽算了!

他放不下,就算所有人都能放下,可他呢?

誰來放過他?

五扇門高臺之上,幾十上百的殺手重重圍繞,在小啞巴的控制下,一個個全化身成沒有感情的傀儡,如浪潮般湧上來,攔住了季承暄的去路。

剎那間,喧囂大盛!逐風在傀儡堆裏劈斬,似風卷殘雲,在人潮之中殺出條路,很快又被前赴後繼的傀儡給堵上,他再戰,便有更多人用肉身來堵,哨音從歡快至低沈,又至大開大合,襯得小啞巴的笑意越發惡毒張狂。

季承暄擰著眉,沒了耐心,那雙漆黑眼眸裏竟如同深淵一般,沈沈不見底,他殺紅了眼睛,只為了往眼前的女人處挪動近一些,更近一些。

他最悔、最痛的是,從前護不住紅袖,如今,留不住她。

紅袖看著季承暄,眼神悲憫,她向小啞巴打了個手勢。小啞巴心領神會,霎時身旁的傀儡便停止了攻擊,一個兩個撲上來,全身迸發出強悍的力氣,死死拖住季承暄前行的路。

季承暄身上受了不重的傷,唇色蒼白,看著她,道:“紅袖,你過來!你到我身邊來!”

紅袖低首,眉眼含著極淡的笑意,堅定地搖了搖頭。

她擡眸,看著層層高臺上相擁的母子兩人,忽然斂了笑容。

她說:“我的孩子當年如果沒有死,也有你這麽大了。”

(四)季靖晟

季之遠撐著殷萋萋,她的肩頭已經被血染紅,陷入了半昏迷,口中喃喃自語。

他斜眼,目光落在紅袖身上。

這個一直以來都輕賤人命也輕賤自己的男人,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淒慘的神色。此時此刻的他就像個最尋常的普通公子,面上是招人心疼的難過。

可在場的人沒有一個心疼他,唯一一個會心疼他的,已為他擋了飛箭,生命垂危。

季之遠擡起手,把臉放在掌心裏揉搓,他深深吸口氣,再睜開眼,眼神有些疲憊。

“想殺就殺吧。”

他用蒼白的手按住輪椅,慢慢往上坐了坐,看了眼被傀儡鉗制的父親,又看了眼滿身鮮血的母親,神態扭曲的臉龐上,恨意和瘋狂交雜,最終歸成平淡的一句:

“快些動手,我怕疼。”

紅妝嗤笑:“你也會怕疼?”

看著她嘲諷的臉色,季之遠無謂地笑笑,他點頭:“我怕。”

他怕疼,哪怕他手起刀落如此痛快,折磨他人如此狠辣,他也會怕疼。

他從沒有被好好珍愛過,所以對痛的感覺反而最深刻,越是深刻,就越是害怕。

“我不殺你。”紅袖輕聲說,她指向季寒初,“你的命由他定,不由我定。”

說到這裏,她轉了眼神,眼底漸漸浮上一片淒冷。

她擡頭,冷厲地盯著地上意識有些模糊的殷萋萋。

“我問你……”

開口,說了三個字就頓住。

太痛太痛,她需要很大很大的力氣才能繼續說下去。

生死都已經拋棄在了輪回之外,但滔天的恨意卻像一根紮在心口的針,腐爛生銹,爛到根裏,每當她想到雪山上漸漸停止呼吸的孩子,頹敗的身體裏都會多一絲痛的感知。

那絲痛,讓她留著心底的一口氣活了下來,恨意成了她求生的根源。

日覆一日,她就靠著這份恨意,像鬼魅一樣活在人間。

紅袖緩了緩,長舒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她看向殷萋萋,手中紅線顫抖。

“當年,是不是你偷偷將我的孩子抱給了喬裝進季氏的殷家奴仆?”

仿佛痛極,她手指緊緊握拳,千絲萬縷的怨恨在喉頭堆積,細白的手腕在明亮的光裏微微戰栗。

如果她會哭,那裏應當會有很多滴眼淚。

紅妝陡然往殷萋萋看去:“是你?!”

隨著這一聲,所有人都往地上的女人看去。

季承暄慢慢回過頭,蒼白著臉頰,轉頭看向瘋瘋癲癲的殷萋萋。

“告訴我!”紅袖嘴唇顫抖,“是不是你?”

旭日高懸,金光鼎沸,看似給大地籠上了一層薄紗,卻透著壓人的氣勢。

殷萋萋茫茫然地睜眼,她的失心瘋此時竟奇跡般出現片刻清明,可說的話依然是癡傻。

她笑起來,笑聲淒厲又可怖:“嘻嘻嘻,是我呀……我把那個孩子帶出去,她要消失掉……她會消失掉,再也找不到……”

冷風吹拂,紅袖淒涼地勾唇,露出一個悲慘的笑容。

季承暄狠狠咬唇,閉了眼,臉色比天際還白。

錯了,都錯了。

從頭到尾,都是錯。

“結束了。”紅袖喃喃地說,“都結束了。”

她的眼裏是死水一般的寂寥,看著癲狂說話的殷萋萋,她忽然擡手,掌中紅線纏繞,深深刻進掌紋之中,隨著一聲哨音長鳴,待再睜眼,她的眼眸已經染上微紅,擡起手時五指已變成鋒利的爪,指甲堅硬如鐵,面色蒼白如紙,卻帶著一絲詭譎的笑,赫然已成為一具無知無覺的傀儡!

她是死人軀體,為了報仇,心甘情願地將傀儡絲繞在掌中,成為被小啞巴控制的女傀。

沒什麽值不值得的,她等了二十年,為的就是這一刻!

再深重的罪孽,也到了塵歸塵、土歸土的時候了。

五指成爪,女傀自屋頂落下,速度快得驚人,掠過眾人眼前,劈手向殷萋萋刺去。

瘋傻的女人面對襲來的殺意憑著求生的本能節節後退,嘴唇囁嚅,想說些什麽,面對那張絕望的臉又什麽都說不出。

她記起來了,二十年前,是她趁著夜色,把繈褓中的小女孩偷了出來……

那時有人阻止的,她自恃聰明,將孩子裝進了食盒中,沖來人盈盈一笑,說“二公子,這是我給承暄做的點心”,便將那人騙了過去。

那個傻子,還有那個傻女人,到死都不知道是她偷了孩子……

可是,可是眼前這個人是誰?

這麽熟悉的面孔,是……是她!

是她來找她了,她來找她報仇了?

她不是死了嗎……怎麽會,怎麽會來找她?

是鬼,一定是鬼!

“啊!”

“砰!”

“噗——”

幾聲金屬脆響,電光石火間,季之遠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枚匕首,用盡全力撲上來,砍在了紅袖的手背上。

紅袖一顫,鋒利的手爪終是錯身而過,只擦傷了殷萋萋的手臂。

季寒初掠身上前,一把扣住輪椅,向前方狠狠推去,輪椅碾過季之遠殘弱的軀體,將他牢牢困死在地上。

可一切還是來不及了些,小啞巴連忙吹哨引回絲線,卻被季之遠剛才的一下趁亂鉤斷,絲線從掌中斷開,化成無用的齏粉,紅袖的利爪也變回普通手掌的模樣。

殷萋萋驚愕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翎羽還插在肩上,她無措地用手支撐著身體往後退,退得遠遠的,直到退到自以為安全的地帶,才慢慢松了口氣。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耳邊突然聽到“噗”的一聲微響,是刀劍沒入血肉的聲音。

眼前的一切就在這一刻變得模糊又遙遠。

她看向前方,狼狽趴在地上的季之遠神情從驚嚇到碎裂,他爆喝出聲:“娘——”

再轉頭,是那個女人,她的噩夢,也是一副驚訝的表情,看向她的身後,眼神疑惑不解。

然後是最右邊,被許多傀儡包圍著的,無法動彈的黑衣男人。

他的眼神也是陰鷙的,倒是沒有驚訝,只是沈默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就像這麽多年來的每一刻,他看向她時的那樣。

這一刻,殷萋萋突然感到了絲絲無比的開懷。

你看啊,至少這一刻,他的眼裏只有她。

最後的最後,她低下頭,看到自己胸口露出的一點刀尖,刀尖上挑,雕著淺淺的浪紋,上頭用極草的文書刻著兩個字——危倚。

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她的丈夫會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因為她快要死了。

刀身從她體內緩緩抽出,血肉被絞動,殷萋萋卻感覺不到痛,眼前血色與黑色越來越濃,她只是傻傻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傻傻地看著季承暄。

這個被她愛慕了一輩子的男人,不知道到現在,他冷硬的心對她有沒有過一絲心動。

思緒漸漸飄遠,她想到了很久以前學過的一句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她是殷家眾人呵護的二小姐,溫柔和善,小意體貼,她本活在萬人之上,卻意外遇見了他。

江南多好,能讓她遇到這樣好的兒郎,而最最好的,竟是他本就是她的未婚夫。

他是她的星辰,她要將他摘下來,捧在手心裏。

可後來發生了那麽多事,好多好多,多到二十年都數不清,多到像極了一場大夢。

她守著自己的丈夫,恍惚想著從前,卻再也沒了星辰,只依稀吟唱著另一首詩歌——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當時年少,春衫薄。

她太年輕,誤了他的一生,也誤了自己的一生。

好在如今,她終於脫離苦海。

若有來世,只求不再相遇。

他有他的紅袖,她有她的星辰。

如此最好。

危倚滴著鮮血,殷萋萋的屍體頹然倒下,露出身後一張修羅臉。

紅袖呆楞地看著他,幾乎是遲疑地,她瞇著雙眼,似乎認了許久才將他認出來。

因為他的情形實在也很不堪。

季靖晟走上臺階,右手持著危倚,兩手之間還掛著一條粗重的玄鐵鏈,手腕被磨破出血,結痂,又出血。他的身上也幾乎滿是傷口,細細密密布滿周身,走近了才發現,危倚的刀口竟崩裂了好幾個口子。

可他渾不在意,只專註看著紅袖,目光寧靜又溫柔。

他走過來,站在紅袖面前,玄鐵鏈在腳下投了斑駁碎影,隨著晃動,發出金屬摩擦的響聲。

季靖晟的臉色非常不好看,臟兮兮的全是血汙,他看著紅袖,皺起眉頭,片刻後又松開。他擡起手,似想去觸摸她的面頰,待發現自己手上也全是血跡後,便倉皇地縮了回去。

金光如潮,他們之間隔著長長的影,宛如二十年的光陰。

“你……”

季靖晟輕輕開口,嗓音嘶啞,他看著眼前的女人,她那麽瘦弱,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讓裏頭的猶疑漸漸變得堅定。

“小袖子。”

紅袖望著他,嘴唇囁嚅,不敢置信:“季靖晟?”

季靖晟輕輕點頭,咧嘴一笑,說:“是我。”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極其暢快的。比他刀法精進暢快,比他殺人暢快,比他擺脫桎梏重得自由都要暢快。

他終於找到她了。

“我殺了她。”他說。

這話很平靜,仿佛他真只是個沒心肝的癡傻兒。

“她欺負你,我殺了她。”

紅袖怔怔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其實在剛才,她險些都沒認出他來。

二十年前的故人,很多都被遺忘在歲月洪流裏,包括他。

可季靖晟的情緒,滿得都快溢出來了。他定定地看著紅袖,眼裏沒有多餘的情緒,只是如孩童般稚氣地吸了吸鼻子,說道:“我好想你。”

回憶紛紛擾擾,二十年前的往事,在這一刻掙脫了時光,掙脫了藥效,鋪天蓋地席卷了他。

他記起來了,她的名字——紅袖。

季靖晟年少時的綺夢,是那個給他買蓮花河燈,教他放風箏、做木雕的人。

那時她剛到季家,和誰都不熟,亂走亂逛時恰巧碰到了他。季靖晟永遠記得,那年月華如水,年輕的姑娘坐在樹枝上向他丟了片葉子,被他接住,一擡眼,眉目清秀的姑娘正笑盈盈地向他揮手。

她溫柔地喊他“季靖晟”,像是他們已經認識了好多年。

她在樹梢裏,身後是一輪圓月,她仿佛坐在了月亮上,她向他笑,對他說:“你過來些好不好,幫我指一下路,我找不著回去的方向了。”

然後他就真的過去了。

後來也是在這棵樹下,她教他一筆一畫地寫自己的名字,將三個字翻來覆去地寫了幾百遍。

她不知道,他其實會寫字,但他想學她的字跡,所以假裝自己不會,偷偷讓她多教了很長時間。

還是在這裏,她撫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一下下地教他做木雕。

她說:“等孩子出生了,你做個小木雕送給她好不好?”

他說好。

他怎麽能說不好。

人間是黑暗的,她是燦爛的。

彼時他捏著已經幹枯碎裂的葉子,還不知道自己心裏那種絞痛為何而來,只是覺得三弟和她在一起的畫面,看著如此刺眼,要把他的心都捅穿了去。

季靖晟不懂愛,更不懂深情,但想到如果她和三弟成婚,他就能時時看見她,還能和她說話,和她繼續相處,就覺得很好。

這想法支撐了他目睹她從懷孕到生子的整個時光。

木雕堆滿了整個櫃子,葉子徹底爛成泥,他學會用她的筆跡寫自己的名字。

可她卻失蹤了,和那個未滿月的孩子一起。

再後來,他總陷入迷迷糊糊的夢境,夢見自己躺在一地血泊裏,他與人爭鬥,要他們放人,那時他的刀法只是初成,扛不住多人戰術,自然是攔不住。

每次夢見,他總想去探一探最後的結果,可他看不見,再用力,只餘痛徹心扉。

他似乎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情,可是又想不起來。

季承暄瘋了,他也瘋了。

上天入地,碧落黃泉,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有人說她死了,他不相信,費力回憶著最後一次見面,是她抱著孩子讓孩子叫“二伯伯”,小孩子什麽都不懂,只顧睡覺,她佯怒說是他太兇孩子不肯理他,嚇得他手足無措,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把她逗得眼淚都笑出來。

笑聲還在他耳邊響著,她這麽珍貴的人,地獄怎麽舍得收了她。

季靖晟堅信,那個人沒有死。

他把木雕收好,下定決心等她回來。

但沒過多久,他突然聽聞季承暄要成婚了,娶的人是殷二小姐。

危倚第一次架在季家人的脖子上,他要季承暄退婚。

也是那次,季承暄說原來他也愛著她。

他恍然,原來那就是愛,其實他也愛她。

可是,她是誰?她叫什麽名字?

袖……袖子?

好像是這樣叫的。

但再怎麽樣,他也記不清她的面容了。

他把她給忘了,又努力在零碎的記憶裏記得她。

危倚最終沒有砍下去,季承暄在哭,他從來不哭的,哪怕重傷垂危也不會,可這天他哭得好傷心。

季靖晟回了別院,要了一壺酒,把木雕、蓮花燈、字帖、風箏擺滿一桌。

主院的熱鬧和他無關,他倒了一杯酒,遙遙地敬月亮。

他喃喃道:“他不等你了,我等你。”

一飲而盡。

烈酒入喉,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個人,正在笑著喊他“季靖晟”。

年少時的記憶像煙火,綻放過一剎,他見過那美麗,所以情願一直等在黑暗下。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五)忘了她

這個人的身後是金芒色的天,是萬丈旭日,紅袖看著眼前的季靖晟,走近了,站到他面前。

她看到那雙臟汙的手緩緩垂下,危倚染血,他低著頭,臉上布滿重逢的狂喜,像小小的孩童終於得到了自己心愛的玩具。

他說:“沒有人會再欺負你了。”

鬼使神差地,紅袖望著他,問:“為什麽?”

季靖晟笑起來,面容似少年般的羞赧。他癡癡傻傻久了,又在刀口上過活,走的是腥風血雨的路,眾人對他敬畏有之,不屑有之,久而久之竟然都沒有人發現,他其實也是個十分俊朗的男人。

他說:“以後我會保護你。”

紅袖卻笑不出來,她沈默著,輕輕閉上眼眸。

無他,季靖晟對她來講,實在是太遙遠的記憶,遙遠到模糊,都已經辨認不清。他們有過相逢,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以後漫長的時光裏,她數著日子,數著仇人的名字,日日煎熬,幾乎從未想起過他。

她不知道,他竟然會想著和她的“以後”。

以後?可是她的以後和他的以後,怎麽可能會在一起。

“你受傷了。”

紅袖避開話頭,擡手撫上他血肉模糊的雙腕,那兒不斷有鮮血滲出,被磨得幾乎快要爛去,光是看著就覺得疼痛。

季靖晟拽著鏈子,低聲道:“他鎖著我,我用危倚砍……砍不斷……我把墻劈開,劈了很久,還有鐵籠……”

紅袖看著他,知道他一貫言語有些跳脫,聽了許久才理出頭緒,只覺得一股震驚湧上心頭,她有些楞怔地問:“誰……”囚禁的你。

“呵呵呵——”

一陣陰冷的笑意從身側傳來。

暗紅血液淌過臺階,殷萋萋的屍體不遠處,斷了雙腿的男人仰面,被身上沈重的輪椅壓得起不了身。他身上的衣衫略有淩亂,隨風拂動著,臉上竟然掛著一絲瘋狂的笑意,看著眼前的往事冤今日仇,他的笑音先是低啞,然後漸漸喘起粗氣,以手掩面,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肆意,胸膛震顫著,軟垂在身邊的右手都跟著顫抖起來。

他的脖頸青筋根根凸出,左手不停捏著臉面,眼裏泛著可怖的紅,大顆大顆的淚珠從中滑落下來。

“都死光了。”他輕聲說,絕望地嚶嚀著,“死得好,真好……全都死光了……”

一只腳狠狠踩上他的胸口,力道之大讓心口都刺痛,仿佛能夠洞穿肋骨。

“是啊,黃泉路上就差你了!趁早和他們下去做伴吧!”紅妝說。

可季之遠還是笑著,他血絲遍布的雙眼緊緊盯著季寒初,嘴唇張開,好半天才說出話:“我可記著你了。”

他嘴角流出一絲鮮血,無力地仰躺在地上,幹凈清爽的臉上是解脫的釋然。

“下輩子,我還會來找你。”

銀光一閃,鉤月抵上咽喉。

紅妝心平氣和地用刀尖比畫著,漫不經心道:“都要死了,廢話還這麽多,不如先割了你的舌頭,好讓我先清靜清靜。”

季之遠坦然道:“悉聽尊便。”

紅妝冷冰冰地瞥他一眼,卻沒如她說的那樣動手割喉,反而站起身,默默退到了季寒初的身後。

她看著地上的男人,漂亮的眼裏滿是諷刺:“真可憐,活了這十幾二十年,生出來是個廢物,死到臨頭還是個廢物。”

這句話仿佛戳到了季之遠的痛處,他驀地睜開眼,猛然朝紅妝伸手襲去,卻怎麽用力也夠不到她的裙角。

紅妝笑呵呵地,淩空一指,那高高舉起的左手就像壓了千斤重物,重重地垂落到地上。

“廢物就是廢物。”她不忘再加上一句。

季之遠死咬著牙關,咳出一大口鮮血:“再廢物,也輪不到你多嘴!”

紅妝還要頂回去,卻被身前站立的男人擡手按住肩頭,暗暗安撫。

從剛才到現在,季寒初一直面無表情,木然地站在原地,臉上掛著些茫然。他初時應當是憤怒的,可經過一番動亂後,他又變得很迷茫,什麽表情都沒有了,也不知道該想些什麽……

他心上強烈的痛楚蔓延開來,嘴唇蒼白,幾不可見地顫抖,他慢慢在季之遠的身旁蹲下,一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季之遠。

季之遠側過頭,瞧著他手上的星墜,微微一笑:“動手啊……季家毀了,我也毀了,哈哈哈,可是……可是你最後也沒贏……”

季寒初握著星墜,清雅俊逸的面龐顯得很是憔悴,他的目光有些空洞,更多的是蒼涼。

“到頭了……”他閉上眼,眼睫輕顫,嗓音嘶啞,“你害了離憂,我不能不殺你。”

季之遠笑著,嘴角盡是幹涸的血跡。他點頭,讚同道:“應該的。”

看著季寒初眼中盤踞的恨意和難以掩飾的悲痛,還有點點的苦楚和茫然,季之遠反而覺得很享受,也很痛快,他被季寒初這副脆弱的模樣取悅了,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越笑,咳得越兇,血滴落下,連同胸口被星墜刺到溢出的血一起,在身下染出大片的紅。

要結束了……

這可笑又可憐的一生,終於走到了盡頭……

“住手!不要!”驀地有人暴喝一聲,季寒初的手腕被一把抓住。

紅妝和他一同驚駭地回頭,卻是神色覆雜的季承暄,不知何時他已掙脫傀儡的束縛,來到了他們身後。

季寒初緩緩起身,往後退開一步,他猶疑地看著自己的三叔,看到他顫顫巍巍伏下身子,放下了手中的逐風,然後在他面前慢慢地跪下。

這一下,好像把他心裏的某個微小的角落給土崩瓦解了。

對季承暄來說,聲望和尊嚴都是極其重要的,他能為了季氏百年的名譽忍痛娶了不愛的女人,也能為了逐風更進一層沒日沒夜地苦練。即便是傷到最深最痛,也不掉一滴眼淚。

他此生唯一的淚,落在與殷萋萋的新婚之夜,落在季靖晟面前,那代表了背叛的一刻,他沒辦法逃脫心底徹骨的愧疚,於是他放下了尊嚴,第一次落淚。

可在那之後,再沒人見過他失態的時刻,他把情緒都戒掉了,活成了一把冰冷的兵器守護著季家。

但是眼下他卻在自己的小輩面前重重跪下雙膝,彎下自己的脊梁,卑微地懇求。

求季寒初不要殺季之遠。

季之遠吐出血沫,像被挖了心般嘶啞道:“誰要你管我!你滾,你滾——”

季承暄低下頭,眼眸渙散,什麽都看不真切,風從耳邊拂過,冷到了心頭。他輕聲說:“寒初,三叔求你,放過他。”

季寒初沒有講話。

季承暄擡起臉,面色蒼白,像是瞬間老了十多歲。他這一生都過得很糟糕,活得不清醒,混混沌沌一場空,什麽都失去了,什麽都留不住,但走到這一步,他根本找不到回頭路。

“寒初,之遠他……是個混賬,但無論怎麽樣,子不教父之過,一切都是我……是我說他天生殘廢,難成大器,是我從不正眼看他,從不關心他……都是我,最開始沒有教他好好做人,才讓他犯了大錯……”

季之遠煞白的臉龐上露出了驚駭的神情。

他聽著聽著,終於再也笑不出來,臉上最後一點血色都褪盡了。他用力睜著眼,去看自己父親的背影,他看父親跪在自己的三弟面前,字字句句都是哀求。

父親這麽驕傲的人,為了他下跪求饒……求他們放過他一條命,這條被他自己都放棄了的命……

季承暄說:“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但季家已經完了……他、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不是個好父親,我從沒好好待過他,但他畢竟是我的孩子。

“三叔對不起你……求求你,放過他……你的怨憤,我願意拿命來償……”

放過他。

求求你,放過他。

季之遠不願相信,也不敢去相信,他是季家的棄子,可高高在上的家主,他的父親居然會願意為他以命換命。

這是何等的荒謬……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你瘋了,你一定是瘋了……”他瘋狂地笑著,沖季寒初聲嘶力竭地嘶吼,“不是要動手嗎!殺了我啊!你殺了我啊!!”

他在絕望中搖頭,近乎崩潰,鮮血從傷口滲出,滴滴答答往外流。

季寒初沈默著,看見季承暄的嘴一張一合,說著很多很多話,到後來再也聽不見。金光落在周身,卻依舊冷到身體裏,冷到骨子裏,冷到最深處……

季承暄說要他放過季之遠,說願意拿命換,可他怎麽能要三叔的命,父親去世以後,三叔對他有養育之恩,他下不了手……

季寒初癡癡地凝望著季承暄跪立的身影,他說季寒初如果不要自己的命,就拿其他的來抵,於是手起刀落,左手自手肘處被齊根砍下,頓時鮮血噴湧,周遭喧囂更甚……

他看著地上淌開的血液,撕心裂肺的季之遠,擔憂地看著自己的紅妝,震懾不已的紅袖和季靖晟……忽然很想笑,但他最終哭了出來。

天空還是這樣明亮,可他的心裏卻暗下去,暗下去,最後成了無邊界的漆黑。

季寒初發出一聲幾不成聲的嘆息,他轉頭疲憊地靠在紅妝的肩頭,在她耳邊喃喃說道:“你去處理吧。”

紅妝摟著他,輕輕順著他的背,問:“不殺他了?”

他苦澀地點點頭。

身後傳來痛極之下的碎音,像是咬著牙從喉頭擠出來的:“謝謝。”

季寒初抱著頭,手指嵌入發絲,狠狠地抓著,扯著頭皮,尖銳的疼痛卻沒能撫慰心底的痛苦。他閉上眼,覺得身體越來越空,有一道尖刺卡在心頭,他知道,從此以後再也無法拔出,只要想起,就是痛。

半晌,他擡起眼,雙目赤紅,下頜與鼻尖全都掛滿了淚珠。他沒有回頭,只輕聲說:“不要讓我再見到他。”

身後一聲輕微的低音,散在風裏:“好,我答應你。”

年輕的公子孤獨地坐在地上哭泣,身後是他的仇人,是他的親人,是他最愛也最恨的人。

他意識到,謝離憂已經沒了,沒了就是沒了,活不過來了。他走的時候其實還盼望著餘生能有與他再相見的一天,可誰知道原來他的餘生只是轉瞬即逝,他們沒約好明天,所以明天再也沒有來。

仇人就在他的身後,可這個仇他這輩子也報不了了。

季家,也回不去了。

江南春色好,卻再也不會與他有關。

此生從此各西東。

紅妝走到季承暄面前,幫他點了幾處大穴止血,又走到季之遠的身邊,從藥囊裏拿出一顆小小的丹丸,強迫他張開嘴,硬生生逼他咽了下去。

季之遠掙紮無果,問道:“這是什麽?”

紅妝看著他,擡腿踢了踢他殘廢的下體,冷漠道:“你這樣的人活在世上,憑什麽能好好活著呢?”

她給他餵下的,正是當初給殷青湮餵的毒藥,每日一個時辰的心絞痛,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後,她便跨過他朝紅袖和季靖晟走去。

二人在季承暄自斷一臂時皆未阻攔,只是神色各異,紅袖似有些惆悵,季靖晟更多的則是不忍。

畢竟是他弟弟,血濃於水,他多少有些於心不忍,只是他雖然癡傻,但不是不谙世事,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江湖規矩,他人的恩怨旁人不得插手,既然這是季承暄自己做的選擇,便死生由他,隨他去便是了。

紅妝說:“師姐,我們回家了。”

萬裏晴空,浮雲縹緲。

恩怨情仇告一段落,別過這二十年的糾葛,如今山河壯麗,江湖依舊,他們各自做完了要做的事,終於要回家了。

回南疆,回那個星空浩瀚,冰河千裏的地方,去實現他們最初的諾言——看一看大漠之上的星辰,究竟是多麽明亮璀璨。

光影攢動,金色的晨曦裏,紅袖身形微頓。

真的都結束了,所有的恨和怨,全都化作焦土,她的胸膛裏裝著人間的暖陽,而不是陰毒的怨仇。

她回神,笑起來,慢慢地向紅妝走過去,走向一切的塵埃落定,走向命運新的起點。

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

回過頭,那人向她傻傻地笑著,好像踏過了苦難的歲月,向她走了過來。

季靖晟歪著頭,說:“能不能一起走?”

小啞巴收了哨,傀儡陷入沈睡,周遭寂靜,陽光溫柔,季靖晟拽著紅袖的袖子,冒著傻氣的眉眼逐漸被溫暖取代。

“一起走……”

幾許過後,紅袖看著他身上細密的傷口,含糊地應了一聲。

她的心已經死在了過往的芳華裏,化作一口枯井,再起不了波瀾,她甚至在心裏為自己舉行了一次葬禮,葬掉了過去的紅袖,把少女的純真和心動全都埋了進去。

一座墳,封存著她的韶華和天真。

但季靖晟為她手刃仇人是真,受傷極重也是真,她的心並非冷硬無情,要走,也要幫他療傷後再走。

她轉身,瞧著他的眼,輕輕點了點頭,說:“好。”

於是,季靖晟就像是得了什麽了不起的寶物一樣,笑得眉眼彎成新月。

擡眼望去,遠處紅妝依著季寒初,後頭站著小啞巴,正在等待著他們。

清風拂面,河山如畫卷鋪陳,屬於他們的那一筆正準備落下。

噩夢已醒,歸去來兮。

只是在經過高臺時,裙擺卻被人輕輕抓住。

紅袖停下,對上一雙赤紅的眼眸。

季承暄的手指緊攥,他已痛到說不出話,但依然執著地看著她,手背上青筋遍布,眼神透著渴求。

紅袖緩緩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使了力氣,卻無法叫他放開。

氤氳的光裏,她停手,對上他被鮮血糊滿的面頰,輕聲說:“放手吧,承暄。”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前人的目光突然從固執變成了極深的痛楚。

事到如今,窮途末路,命運早就給他們做出選擇,又何必負隅頑抗。

紅袖憶起,她遇到季承暄的時候,正好十七歲,那時江南的桃花開得很盛,她折了花,無意中看到在桃林裏練刀的少年郎。

他苦惱於刀法不能精進,胡亂將刀揮舞如風,桃花簌簌落下,落了他滿身滿頭,惹得他更加煩躁,哼了一聲,把刀狠狠丟到一旁。

“破刀!”

他抱著手,郁悶地踩了一腳,嫌棄的神情擋都擋不住。

好可愛的少年啊,直來直往,心情都寫在臉上。

那時他還不懂掩蓋自己的情緒,她也從來肆意又隨心,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

躁郁的小少年回頭,見到桃花樹上笑嘻嘻地看著自己的美麗少女,一時恍然,悄悄紅了臉頰,但苦於稚嫩的尊嚴使然,似乎覺得丟了面子,便橫眉冷對,喝道:“不許笑!”

女孩探著頭,沖他吐舌頭:“你好兇啊。”

桃李春風,江湖夜雨,多美好的從前。

可那已經是二十年前了。

季承暄面色慘白,一動不動,只是麻木地拽著她的衣角,像不依不饒拽著自己最後的希望。

紅袖合眼,長長地嘆息。

她擡起手,指尖撫上了季承暄的手背,垂著眸子,很平靜地看著他,嗓音縹緲:“不要再堅持了,放下吧,都過去了。”

小小的蠕蟲從她的指尖爬出,迅速纏到季承暄的手腕上,聞到一絲血腥的氣味,順著它而去,很快攀附到了他的傷口處,埋於血肉中,轉瞬消失不見。

這是天樞送給她的離心蠱,目的是讓她保持理性,而如今她將它送給他,是要他放下所有一切,同她一起,把過往全數埋葬。

季承暄皺著眉,發出一聲悶哼,整個人蜷縮在一塊,劇烈地哆嗦著。

“不要再想起我了。”紅袖笑著,眼裏有憐憫,也有苦痛。她的一雙眼十分溫柔,動作卻很瀟灑,她將那片裙角狠狠撕下,整個人霎時脫身而出。

季承暄匍匐在地上,往前爬了兩步,嘶吼道:“不要……走,紅袖……”

可鉆心的痛讓他動彈不得,他也只能蒼白著臉,睜大眼睛看著面前一行人慢慢走遠。

直到消失不見。

失去意識前,最後一眼看到的,是她決然離開的背影。

有道是,須知少時淩雲志,曾許天下第一流。

卻不知,哪曉歲月蹉跎過,依舊名利兩無收。

所有苦難走到頭,少年志氣消亡,少女情思雕零,山盟海誓罷休,風風雨雨,恍如隔世。然而及至來路,一朝光陰過,依然有更多更年輕的人去赴這一場浩然江湖約。

永遠有人熱血不滅、義薄雲天,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天涯故人,各有歸處。

長路坦途,而今伊始。

(六)回家了

紅袖在季家門口站了會兒,這時間也許很長,也許很短,總之誰也沒叫她,只是等她自己慢慢回過神來,然後一同向客棧走去。

季寒初一直低著頭,他仿佛已經沒了魂魄,只是麻木地跟著大家一起走。

在紅袖回過神後,他也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後。

天幕之下,季家的大門緊閉,隔絕了百年的燦爛聲望,也隔絕了兩代的陰霾骯臟。

從此之後,他是真的再也與季家無關了。

“三哥哥。”

紅妝走到他身邊,站到他的身側。

早晨的風拂過季寒初的衣袖,他望著季家大門,又轉頭看著紅妝,似乎想說點什麽,可始終是什麽話都沒說,只是眼眶通紅,搖了搖頭。

短短的時間裏,他經歷了太多太多,在這種時候變得異常敏感又脆弱。

他的嗓音有些發抖,但很堅定地對她說:“走吧。”

“我們回家。”紅妝拉著他的手,輕聲說,“季郎,我們回家了。”

“回家?”季寒初扭頭,看著熟悉的姑蘇季氏,看了一會兒,沈沈嘆息,“好,回家了。”

這裏不是他的家了,但他還有別的家。

塵世裏最不缺的就是離別,但幸好,還有人帶他回家。

他的眼裏有一瞬間的惆悵,轉瞬即逝,很快歸於平靜。

一行人漸行漸遠。

季家的門口,銅像石獅巍然而立,青磚碧瓦,高樓亭臺,終於在身後慢慢消失。

離別合該是無聲無息的,在如此清晨,沒有撕心裂肺,也沒有狂風驟雨,他們在溫暖的微光裏離去,不需要道別也不需要說再會,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們不會再相會。

也許在很久之後,會有人在良夜漫漫中將曾經的煙雨江南想起,想起在春風沈醉的夜晚裏,那一段遙遠的往事。

但那也是很久之後了。

一行人回到客棧時,日頭已盛了。

紅妝和季寒初一天一夜不眠不休,都有些倦怠,便想著稍作休息再來打算,季寒初陪著紅妝,謝離憂的骨灰放在桌上,他打算帶回南疆安葬。

紅妝大抵是真的累了,怕他郁結於心,本想支撐著陪他說說話,可她身子差,沒過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季寒初在床頭靜靜坐了片刻,然後起身出了門。

他走到隔間房門,輕輕叩了叩。

門打開,紅袖看見門外的他,怔了怔。

季寒初開門見山:“紅袖姑姑,我有一事相求。”

紅袖側身讓他進門。

季寒初邁步進去,迎面見到季靖晟正坐在桌邊拿著自己的危倚細細察看,聽到聲音擡頭,見是他,又低下頭不以為意地繼續察看。

紅袖走過來,同他一道坐下,看了季靖晟一眼,同他道:“正巧我也想找你,我剛剛看過了,你二叔的傷勢不輕,好在都是皮外傷,以你的醫術想必不成問題。只是這條玄鐵鏈……”

她欲言又止,半晌,才低聲道:“你可知有什麽解開的法子?”

季寒初確實不知,他老實地搖了搖頭。

紅袖皺眉,陷入沈思。她本不必去管季靖晟如何的,但無論怎麽樣,他為她報了仇,再怎麽說,她也不能丟下他不管。況且她其實也心知肚明,姑蘇季氏又何止是季寒初一個人回不去了。

季靖晟那一刀下去,季家也再容不下他。

紅袖嘆了口氣,說出心中想了許久的決定:“我會帶他回七星谷,想辦法讓天璇師叔看看,他愛好奇門遁甲,或許有辦法能解開這條鐵鏈。”

季寒初點點頭,他心中悵然,紅袖這麽說,他便這麽應了。反正他原本的打算,也是想請求她允許他帶著季靖晟一同回南疆的。

紅袖問道:“你來找我,除了這個,還有何事?”

季寒初疲乏得緊,也顧不上迂回,單刀直入道:“我想請紅袖姑姑幫忙,將體內的雄蠱移植到我身上。”

紅袖一楞。

靜默良久,她才說:“你可知道雄蠱植於體內,是怎樣的後果?”

雄蠱不同於雌蠱,對被植入者身子不會有過多影響,只是雄蠱喜好陰涼,需要長年活在濕冷環境中。之前因紅袖本就是死人身,種植雄蠱不會有過多困擾,但季寒初不同,他是活生生的人,倘若真成了雄蠱的肉身寄居,從此以後怕是連出門都要撐把傘,不能見日頭了。

大男人出門撐傘,已夠得上無稽之談,何況還有其他……雙蠱困住兩人的自由,不能分隔太遠,一蠱若是湮滅,另一個也會隨之身死,蠱蟲死了,寄居肉體自然也會跟著消亡。

“我知道。”季寒初看著紅袖的臉,眼神堅定,“我願意與紅妝同生共死。”

紅袖還想再說什麽,嘴唇翕合,卻被季寒初擡手示意停止。

這個英俊深情的年輕人站起身,在她面前慎重地彎腰行禮,喉結攢動,語氣認真:“紅袖姑姑,此仇已了,今後的人生皆是您自己的,而紅妝以後的路,由我來陪她一起走。”

這就是他的今日所求,各人有各路,他不能確定以後如何,唯一知道的便是無論紅妝選擇走哪條路,他都會和她一起,直至覆亡。

紅袖神情稍稍冷靜下來,眉宇間多了絲了然,她不再阻止,輕輕點了點頭,算是應允。

“等回了南疆,我會親自去同天樞師叔言明,請他幫忙。”

季寒初:“多謝。”

“不必言謝。紅妝本就是我師妹,她在我心中,同我女兒無二。”紅袖看著面前的青年,微微一笑,“你倒是和你三叔很不一樣。難怪她為了你,也不願意做搖光了。”

聞言,室內一瞬驟靜。

季寒初心下覆雜,抿了抿唇:“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紅袖笑著搖頭:“我並非指責,只是感慨,當年他若同你一般堅定,或許……”

或許什麽,她卻沒再說了。

如若,可世上哪裏來的那麽多如若。

世人多被外界諸事所累,未必是所愛之人不夠重要,只是相比起來,有人活於桎梏中,終其一生也難以擺脫罷了。

世上薄情郎多,便顯得季寒初彌足珍貴。

紅袖神色中有股淒涼,她苦笑,說道:“當年我也是撐著身子從南疆出來,和紅妝這個傻丫頭一樣,等不及傷好,便快馬加鞭回到了江南,只想著找到他,一腔委屈能得以安慰。誰知道等我到了季家門口,剛好看到他同你叔母的婚儀。”

“然後呢?”季寒初問道。

紅袖淡淡道:“沒然後了,我便走了。事到如今再想,都是造化弄人。”

“吱呀”一響,門關緊,季寒初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紅袖萬般疲憊地閉上眼。

她是真的有些累了,可惜她連“睡覺”這個事情都已做不到,她倒是可以強迫自己閉眼,但夢中總有故人到訪,久而久之她也不太願意去睡了。

半生的牽掛了結,竟有些看不清前路如何,清清冷冷,淒淒楚楚,走到最後還是她一個人。

良久的沈寂。

未幾,突然有一只手輕輕地撫上了她的額角。

紅袖驀地睜開眼,迷茫地望著眼前的季靖晟。

他不知何時已不再去看他的寶貝危倚,而是坐到她的身邊,有點呆滯又有點遲疑地看著她。

世人笑他癡癡傻傻,可他懂的其實不少,從大家的只言片語中他就能大致猜出一些事情,心中的酸脹感越發膨脹,他不知道怎麽去處理“心疼”這種情緒,只會傻呆呆地看著她。

“他們欺負你。”季靖晟訥訥地說。

他比紅袖高太多,坐在她面前幾乎遮蓋了大半視線。紅袖退後些,蹲下,擡眼看他,輕聲說:“季靖晟,那些都過去了。”

季靖晟低頭,擡手想摸她的頭發,在她發頂寸餘停了下來。

太過珍貴的東西,連觸碰都小心翼翼。

他說:“他們欺負你。”

頓了頓,他又說:“他們都是壞人。欺負你,是壞人……我有刀,保護你,不欺負你。”

紅袖握住他的手,和自己的手輕輕相扣,她的眼裏漸漸泛起微紅,卻什麽也流不下來。

“是啊,他們欺負我。”

季靖晟很快說:“我保護你。”

停了下,後面的聲音壓低:“疼嗎?”

紅袖抓住他衣裳,感受他掌心的溫熱傳到自己手上,心裏好難過:“疼,好疼好疼。”

季靖晟輕輕地捧起她的手,鼓起臉往她手上吹氣,一下一下吹得認真。

紅袖心裏一抽一抽地疼,覺得真苦,又覺得真暖。

她沒辦法流淚,但有個人不需要眼淚也能懂她的苦,也能為她心疼。

盡管他看起來如此笨拙,盡管他們仍然有些陌生。

季靖晟吹了好一會兒,才期待地擡起頭,問她:“還疼嗎?”

紅袖笑著搖頭:“不疼了。”

他歡喜地彎起嘴角,從懷裏掏出一張紙,破破爛爛的,還染著血,卻被他獻寶似的展開給她看。

“你看。”他指著上頭的三個字,“我會寫自己的名字了。”

字跡飛揚,同她當年一模一樣。

紅袖更難過了,她微微別開臉,道:“寫得特別好。”

季靖晟捏著紙,羞赧地摸摸自己頭發。

紅袖接過這張紙,折好,珍惜地收到懷裏。

她想到季靖晟的舉動,實在有些為難,打著同他商量的主意,問他:“你殺了殷萋萋,以後季家肯定……”

話沒說完,季靖晟就打斷了:“我不回季家。”

他眼眸一眨不眨地看著紅袖:“我以後都跟著你。”

紅袖錯愕:“為什麽?”

季靖晟咧嘴笑:“說了我保護你。”

紅袖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她以為他只是一時戲言。

原來是真的嗎……可這也太不像話了。

季家叔侄兩個,侄兒叛了,叔叔也跟著叛了,傳出去像什麽樣子?攤子上賣糖人的小販聽了大抵還會笑一句,怎麽這叛族還跟賣吃的似的,你買一個,我再送一個。

不像話,真的不像話。

季靖晟不僅是認真的,他考慮的還不止這些。

他說:“以後,我來做搖光。”

紅袖猛地擡頭,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麽?”

季靖晟:“我來做搖光。”

這回換他蹲下來,拉著她的手,輕聲說:“你帶我回去,我做搖光。”

紅袖有片刻的失神,季靖晟難得有這麽清醒說話的時候,而且提出了一個她都沒想到的好主意。

她和紅妝都不做搖光了,師父後繼無人,這也是她一直極為煩惱的一點。

是,北鬥星從沒規定過男子不許做搖光,只是,只是……

紅袖:“你知不知道做搖光意味著什麽?”

季靖晟遲疑地點頭。

紅袖微微俯身,看著他的眼睛,說:“歷代的搖光,不,所有北鬥星祖傳的規矩就是不許婚配,不許生子。你要是做了搖光,以後就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季靖晟:“我有你。”

紅袖苦笑:“你難道沒有發現嗎,我是個死人。”她執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鼻下、手腕上,“你感受一下,我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我不會流淚,也不會流血,我甚至都不會痛。因為我是一具屍體,一具種了活死人蠱的屍體。”

季靖晟任由她動作,一動不動。

紅袖以為自己說服了他,微微地笑,笑容卻很苦澀。

“不要跟著我了,季靖晟,你有大好的明天,別浪費在我這個死人身上。”

季靖晟也跟著蹲下來,他輕輕地捧起紅袖的頭,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抽起危倚遞到她身前。

紅袖問:“做什麽?”

季靖晟一字一頓道:“殺了我,那個蠱,也給我種。”

他摸了摸紅袖的眼睛,指下皮膚冰涼,這是一個詭異的蠱人,也是他找了二十來年終於失而覆得的月光。

他什麽都可以不要……無論什麽,都可以。

“你是死人,我也是。”

紅袖攥著危倚,手指被刀鋒劃破,露出蒼白的皮肉,她不會痛,她好恨自己不會痛。

季靖晟把危倚放到她的掌心:“你要去哪裏,帶我一起去。”

紅袖一把丟開了危倚,把頭埋進手臂,低聲嗚咽:“誰準你死的,誰準你陪我一起死?死了就做不了搖光了你知不知道?當死人很難受的,真的很難受的……你怎麽能說死就死呢,怎麽可以……”

季靖晟伸了伸手,猶豫了會兒,還是把她摟住:“你別哭,那我不死了好不好?你帶我回去,不做搖光也行,你想怎麽樣都行。”

那些話,紅袖沒有信。

季靖晟或許真等了她二十年,但她本無以為報,就算有,也不能報。

她再愛不了任何人了,也無法再為任何人動心,因為死人本就不會動心。

叛族太不一樣了,季寒初是季寒初,她是她,紅妝還活著,她已經死了。

所有的代價加起來實在太重,她的這輩子都已經結束了,拿什麽還?

可就在紅袖輾轉反側,思來想去的時候,發生了一件誰也意料不到的事情——

季靖晟走了。

走得很突然,就帶了危倚,被子還掀著,茶喝了一半,但月上中天之時人已不見。

紅袖坐在房內,有一絲惆悵,想想又覺得釋然。

他能自己想通了最好,回去做一個自在的江湖客,比和她攪在一塊好多了。

但想歸想,還是落了些失望,好歹也算是認識的舊人,剛剛還把話說得好好的,要為她生為她死,轉眼間就變了卦。

還好,她也沒多期盼。

紅袖想著,嘆口氣,剛要從桌邊起身,門被人從外頭一把推了開來。

是紅妝和季寒初,臉色都不太好看,一個似有感慨,一個隱忍不發。

紅妝有種看熱鬧的感覺,礙著季寒初沒敢表現得太興奮,但眼裏的光根本遮不住。

“師姐,殷家出事了!”

江南殷家,一夕滅門。

那場大火燒得長夜都紅了大半。殷家的所有清貴、所有典雅、所有罪、所有罰,都在滾滾濃煙和沖天大火中,走向了覆滅。

大多數人以為,瘋子不會懂感情。

可季靖晟不是,很多人都忘記了,他不僅僅是個瘋子,還是個超越世間大多常人的天才。

活埋、強暴、虐殺。

這些話落在他耳朵裏,他都能明白。

這世間欠她的,他要替她討回來。

大火沖天,燒光了罪孽。

二十年的血債,如灰吹散。

這場火一直沒有停,反而越燒越旺。

紅袖在殷家門口,擠在層層疊疊的人圈裏,睜開被火瞇了的雙眼,只覺得心頭猛跳——那裏的血肉好像重新長了回來,一直跳,一直跳,快到令她喘不過氣。

紅妝窩在季寒初的懷中,興奮地踮著腳抻長脖子往裏瞧,被季寒初拉回來,死死扣在懷裏不許她亂動。

一扇窗戶被火燒斷,猛地掉了下來,帶著點點火星,啪嗒掉在地上,引起眾人驚呼。

灰暗的夜色裏,蒼白的閃電一閃而過,撕開天際,銀白的寒光照亮大門口那個人帶血的臉。

殷南天的屍體躺在他的腳下,背上插著一支長箭,死不瞑目。

季靖晟站在屍山火海前扶著危倚喘息,腳下血滴成花,一步一步踏血來,鐵鏈在手中叮當作響。

人群自動為他讓出一條小道,沒人敢去招惹這個瘆人的男人。他順暢無阻地走到紅袖面前,低下頭,小聲說:“他們都死了,以後不會再有人傷你了。”

黑雲翻滾,所有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

“轟隆”一聲電閃雷鳴。

紅袖盯著他,幽深的瞳仁顫抖著,半晌,終於伸手,將他抱在懷中。

他身上的血腥味一定很重,可她聞不到,沒關系,反正她聞不到。

季靖晟笑了,她的身子也因此跟著微微抖,他說:“我以後能一直跟著你嗎?”

紅袖抓緊他的衣袖,顫抖著聲音問:“為什麽?”

“保護你。”他說,“要你此後餘生平安喜樂。”

紅袖想哭,但她癟著嘴,眼裏又是笑著的。她現在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死人不會哭,但她真的哭了,只是沒有流淚。這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那個月夜裏,其實她都知道的,她去找孩子的那一天是他跟著自己,也是這樣拼了命,想要將她護在身後。

這個傻子,明明自己當年武功算不上好,還要跟上來護著她。

也是這個傻子,明明受了那麽重的傷,卻一聲不吭跑來為她報仇,沾滿血腥。

保存著二十年前的紙張和木雕,為了一個二十年前的承諾。

傻不傻?

傻不傻啊!

可她知道,他不悔。

她以為她這一生,以雪山為線,往前是白凈,往後是糜爛,此間二十年她靠仇恨活著,生生等著自己腐朽的那一天。卻不想世上還有一個人,願意為了她接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血仇,一人一刀上刀山,一弓一箭涉火海。

可她已經失去了今生。

那不如約好下輩子。

奈何橋邊八百裏紅蓮開過,碧波海上千層煩惱浪,縱然與愛無關,她以後也會在那裏等著他,黃泉路上他們一起走。

有恩一起報,有罪一起贖。

紅袖閉了眼,輕聲說:“一起走吧。”

這一生愛恨都已用盡,遺憾來不及,但如果有來世,她一定要比任何人都先遇到他。

這樣好嗎?季靖晟。

等來世,你千萬要記得告訴我,告訴我你是季靖晟,是那個上輩子為我等了二十年,為我手刃仇人,為我背負血海深仇的季靖晟。

然後我就會回答,噢,原來是你,其實我也等了你很多年。

在這純潔的新的一生,我也一直在等你,等了很多年。

路還得走,大火將停的時候,他們一行人順利出了嘉陵關。

紅妝坐在季寒初的身前,季寒初挽著韁繩,最後遙遙看了一眼江南,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紅妝勾著他的手,問他:“會後悔嗎?”

季寒初將她摟緊,卻沒回答,反而問道:“你還記得當初你綁我走時唱的那首南疆小調嗎?”

紅妝:“記得。”

季寒初刮了刮她的鼻頭,笑道:“再唱一遍吧,我想聽。”

天下之大,越過風沙漫天,越過林海雪原,便是另一處新的生活。

他們都做了很多錯事。

紅妝滿手血腥,殺孽太重,他離經叛道,世所不容。

可人生在世,誰又能保證自己永遠不犯錯,永遠不低頭?

他們不需要被寬恕,也不需要被拯救,就算灰飛煙滅,那也是死後的事。餘下這幾十年,他們會一同騎馬放羊,四處游歷,不積德、不消孽、不贖罪,餘生都來做快活事,縱馬馳騁,相守一生。

這一定會是很好、很好的一生——

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

人間尚好,餘生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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