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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愛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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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愛如命

他一定很愛你

(一)不思量

紅妝和季寒初在那家客棧住了一陣子,等她終於打算要走時,季寒初卻不肯答應。

紅妝的身子實在衰敗得厲害,再經不起勞頓,他要她安心住下,這陣子給她好好養養,等稍微好些了再上路。

紅妝當然不願意:“會被你三叔追上的,他追上了就會抓我回去。”

季寒初看著小藥爐,這東西是他從外頭買回來的,專門用來給紅妝熬補藥。

季寒初:“三叔追你做什麽?”

紅妝沒好氣:“他想知道師姐的下落唄,我才不告訴他。”

季寒初看著火候,不敢分心,但仍好奇:“你師姐同三叔什麽關系,三叔為什麽要找她?”

紅妝不說話了。

房間內一時安靜下來,顯得有些沈重。

半晌,紅妝悶悶地說:“等以後你想起來了我再告訴你。”

季寒初“嗯”了一聲,將藥汁倒在碗裏,招呼紅妝過來:“來喝藥了。”

那藥味比起上回季承暄給她的不遑多讓,光是聞著都已經讓她想吐。紅妝種的是雙生蠱不是活死人蠱,沒有閉了六聽,一聞這味道胃裏就開始翻湧,她躺到床上裝死:“我不喝。”

季寒初轉頭,看到人躺著,蓋著被子埋成一個小團。

他坐到床邊扯開被角,柔聲勸道:“不喝藥怎麽行呢,不喝身子永遠好不了。”

紅妝搖頭:“好不了的,喝下去全都給蠱蟲吃了,到不了我身上。”

季寒初的心疼了一下,很快,他又勸道:“餵給蠱蟲吃也好,興許你也不會那麽難受了,多少有點用的。”

紅妝轉身,看著季寒初:“那藥太苦了,好難喝,我不想喝。”

季寒初拿開被子,不許她躲:“你今天把藥喝了,下次我給你買芽糖吃。”

他聽紅妝說過,她最愛吃這個。

紅妝:“那你餵我。”

季寒初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拒絕了:“男女授受不親。”

紅妝坐起身子,手指點在他唇上:“親都親過了,還要怎麽樣?”

季寒初沒法接這句話,他起了身,把藥碗端給她,道:“趕緊喝藥吧。”

紅妝一手把它移開,望著季寒初那張俊朗的臉,一時心意又動。

她趁他沒註意又在他臉上親了下,軟綿綿地說:“小古板,你今天和我睡,我就把藥喝了。”

季寒初退後了些,依舊拒絕,只是什麽男女授受不親已經沒了說服力,他也不多講,只簡單地說:“不行。”

紅妝哐當倒回床上,故意紮他的心:“那你讓我死了吧,你別管我,我反正不喝,死了算了。”

她胡攪蠻纏,可季寒初拿她沒辦法。

他側了身,終究還是退讓了,說:“你睡床上,我在邊上守著你。”

紅妝斜眼:“你不會趁我睡著跑了?”

季寒初無奈:“不會。”

“那你三叔要是來了怎麽辦?”

季寒初面色柔和了些:“我不會讓他帶走你的。”

紅妝不信:“你打得過他?”

當初她在漁眠小築也同他交手過,充其量拼了個平手,她不太相信季寒初能拿得住季承暄。

季寒初一向不喜歡談及武力,但涉及承諾,他也就說了:“若是拼上十成力,不算很難。”

“真的假的?”她還是不信,怕他誆騙自己。

季寒初點頭,還未說話,他端著的藥碗突然劇烈地晃蕩了一下。

就是這一下,電光石火間,一個冷肅的人影破窗而入,刀鋒帶著淩厲強勁的內力,宛若游龍之勢向兩人劈來。

季寒初立時抽刀,他右手拿碗,便用的左手,動作穩準狠,極快地接了這一下。

兩刀相撞,季寒初被震得往後大退三步,藥碗也裂了個豁子,來人卻是游刃有餘,順勢收了鉤月,再看他的目光便帶著隱約的讚賞。

紅妝無言:“開陽師伯,你怎麽突然嚇人!”

開陽轉頭看她:“他說自己能拿下季承暄,我不信。”說完,他又轉頭看著季寒初,聲音高起來,“不過現在我信了。”

季寒初無所謂:“承讓。”

開陽:“我沒讓,你的刀法比季靖晟都好,且年紀也小他一輩,將來的造詣定在他之上。”

頓了頓,他又問:“有沒有興趣拜入我門下?”

紅妝一聽,立馬從床上跳了起來:“不行。”

北鬥星不只是搖光,每個人都不允許成婚,季寒初要真成了開陽,那她可怎麽辦。

季寒初把藥放下,重新抱她回床上:“地上涼,你別下來。”

開陽皺眉:“我問他,又沒問你。”

問他也是一樣的,季寒初搖搖頭,拱手道:“多謝前輩厚愛,只是……”

開陽:“不用說了,我知道了。”

紅妝問道:“師伯,你怎麽會來?”

開陽最不愛問世事,勞他大駕,想必不是小事。

果然,開陽說:“小啞巴讓我告訴你,他和紅袖馬上就到江南,他要你就在這附近等著,別亂跑,免得到時候找不到人。”

紅妝早知道師姐會來,雙生蠱根本不能隔得太遠,她出了南疆,師姐和小啞巴就遲幾步也出來了。

“知道了。”

開陽點頭,轉身又從窗戶跳出,來去如風,很快室內恢覆了安靜。

季寒初捧著藥碗走過來:“喝吧,再不喝就涼了。”

紅妝癟嘴:“我看你是對我公報私仇,想苦死我。”

季寒初哭笑不得:“我為你好,你還當驢肝肺,怎麽這麽不講道理?”

紅妝嘴快:“講道理早死了一萬次了。”

季寒初沒應聲。

不知道這是第幾次聽到“死”字了,他沒辦法無動於衷。

他討厭紅妝動不動就說死,很討厭。

季寒初耐著性子,妥協道:“你今天先把藥喝了,我等會兒就給你買糖。”

紅妝:“那你餵我喝。”

季寒初沒辦法,答應了。

這藥是真苦,喝得紅妝臉蛋皺巴在一塊,但季寒初餵的,她也就忍了。等好不容易咽下去,她感覺自己嘴裏全是苦味,只好苦哈哈地吐著舌頭,給自己扇風。

紅妝:“快去買糖,苦死我了,你是故意的吧?”

季寒初收拾了碗,笑笑不說話,餘光瞥到她光裸的小腳,也不管碗了,把她抓回床邊,四處找出鞋襪給她套上,邊套邊數落:“我熬這麽多補藥給你養身子,你就不能愛惜自己一點?”

紅妝從善如流,讓他套了鞋襪,才說:“季三,你真好。”

季寒初微怔。

等他反應過來,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他給她套了鞋襪,給她熬了補藥,還要給她買糖吃。

她明明是綁架他的人。

紅妝換了鞋,看他傻乎乎的,在他耳後親了一口:“怎麽不走了?”

季寒初站起身,眸色深郁,緊緊地看著她。

紅妝被看得有些蒙,問:“你……”

季寒初打斷她:“他以前是不是很喜歡你?”

紅妝不明白:“誰啊?”

季寒初的聲音壓得很低:“以前的我。”

以前?

以前的他對她,不是喜歡。

他愛她如命,是真的命都可以不要。

紅妝訥訥地點了點頭。

季寒初笑了:“他很愛你。”

他篤定這一點。

紅妝不答,他話語裏的分裂感讓她很不舒服。

季寒初走過來,先是伸出手,小心地鉤了鉤她的手指,然後牽著她,打開門,兩個人往下走。

就一根手指連接著,溫熱的觸感卻讓人有種失而覆得的喜悅。

紅妝被他帶著,眼中又有了酸意,她就看著他,看著這人走在自己前頭,背影這樣清瘦,又這樣寬闊,像是能為她擋去一切風雨。

怎麽辦才好呢,她真的好喜歡他。

喜歡到就算再來一次粉身碎骨也覺得不後悔。

紅妝被季寒初拉著下了樓,走到大堂,他們的姿態不算很親密,但難得男的俊秀女的妖艷,一白一紅本就奪人眼球,加上之前紅妝玩的那一出,幾乎是一下來,就吸引了大堂裏絕大部分的目光。

自然也有人起了歹心。

兩名坐於窗邊的男子自開始就一直盯著紅妝。

二人武功算是中游,會點聽聲的本事,瞧得出紅妝身受內傷,當下便有了點別的企圖。

絕對的高手在行走時會刻意斂了內勁,季寒初也不例外,不是故意,無非習慣使然。二人看了半天看不出他的功底,決定賭上一把,這男人看著年輕得過分,就算會些功夫又如何,總歸不會是他們二人的對手。

他身後的這個小娘子,今晚一定要嘗嘗她是什麽味兒。

(二)甜芽糖

這會兒還早,賣芽糖的店鋪還沒關門。

春夜涼寒,街道上的人卻還是很多,季寒初牽著紅妝的一根手指頭,牽到了店鋪門口就放開了。

現在是早春,草木尚未萌芽,夜色下露氣重,但怎麽都沾染不到季寒初的身上。他穿的還是那一身青衫白衣,一年的時間沒讓他改變多少,心腸依舊軟,氣質也依舊端正,可能是因為受過重傷,身段比以前瘦了些,有種被磋磨的脆弱感。

但紅妝知道,他從不脆弱,他比任何人都強大。

季寒初走到芽糖鋪子前,低頭挑揀。鋪面裏的芽糖不比路邊,樣式做得很精致,刻出各種模樣,老虎的、兔子的、猴子的……活靈活現,看著令人垂涎,舍不得吃到嘴裏去。

季寒初招呼紅妝過來:“自己看看,喜歡哪種?”

紅妝嗜甜,哪還需要他說,腦袋都已經探到鋪面裏去了。南疆是沒有這麽好看的芽糖的,這得江南才有,江南小姑娘最有閑情逸致,喜歡這種花裏胡哨的小玩意兒,樂得費神費工夫。

紅妝也喜歡得緊,挑來挑去,選了好幾樣,滿滿當當裝了一整個油紙包。

待她還要再拿,腕子就被季寒初捉住了。他把她手裏那塊巴掌大的鳳舞狀的糖放回去:“不許貪心了,小心吃多牙疼。”

紅妝氣鼓鼓地甩開他的手:“我自己付錢,不用你給錢。”

季寒初:“那也不行。”說完根本沒商量的餘地,就準她拿這一包,付了錢就要走。

賣芽糖的是個年輕小娘子,許是第一次見到季寒初這樣的男人,看得眼睛有些直,見到他要走,竟不管不顧地伸出手去拉了他的袖子。

季寒初和紅妝懵懂轉頭,就見燭火燈籠下,小娘子紅著一張俊俏的臉,聲如蚊蚋:“公子,公子要不再挑些吧?”

紅妝霎時變臉,霍地上前,全身刺都豎了起來,像只著惱的小刺猬。季寒初看看紅妝,又看看賣芽糖的姑娘,眼裏泛起一絲笑意,伸手攔了紅妝,沖姑娘說聲“不用了”,轉身就走。

等走了好一陣,他察覺到懷裏的人不再掙紮,才松開她,道:“怎麽氣上了?”

紅妝恨得拿芽糖砸他:“很好看是吧?”

季寒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接住油紙包,懵懂問道:“什麽?”

紅妝氣得去咬他:“就是那姑娘,你看人家看得眼睛都直了!”

季寒初一頭霧水:“我哪有……嘶,松口……”

紅妝松了口,一套掌法毫無章法地往他身上捶,季寒初就站著任由她捶,等她捶累了,氣喘籲籲地問:“我問你,我和她誰好看?”

季寒初順著本心回答:“你好看。”

紅妝這才順了氣,拿回他手裏的芽糖,挑了塊放進嘴裏嚼,但嘴上還是不饒人:“你最好說的是實話,不然你信不信……”

季寒初怔了怔。

這一瞬間,鋪天蓋地的熟悉感像海潮一般湧來,要將他徹底淹沒,他閉了閉眼,耳邊依稀響起一個聲音,不知道是誰在說:不然我挖了你眼珠子。

再睜眼,十裏長街像都安靜了下來,遠處近處有模糊的燈影,柳枝微垂,煙薄裊裊,夜幕蒼穹下,所見所聞都成了一幅蜿蜒的畫。畫像裏,捧著芽糖的女子回頭,含笑望著他,燭光在她的面上灑下不重的影,她向他笑了笑,說道:

“不然你信不信,我挖了你眼珠子。”

風吹來,燈籠微微晃動,他腳下的影子也跟著晃動,重重疊疊,似海浪一層一層,追趕著襲來,澎湃著過往。

他被淹沒了。

在這片微微寂靜裏,季寒初突然笑了。

他先是搖搖頭,心裏感慨,不知以前的自己到底是如何受得了這種折磨的,待望見紅妝的眼眸時,這種感慨又化作釋然。

他上前,挑眉低頭道:“他一定很喜歡你。”

這話他今天說過兩遍,可這次卻十分篤定,沒有了半點猜疑。

他一定很喜歡你。

就像現在的我一樣。

紅妝猜不到他心裏彎彎繞繞的細膩情緒,聽他這麽說,咬牙切齒地嗤了一聲,氣哼哼地瞪著他,又摸出顆芽糖塞進嘴裏,嚼得嘎嘣響。

季寒初一下抽走她的糖包,牢牢捏在手裏:“別吃了,小心真要牙疼。”

紅妝去搶,沒搶到,抓著他的手又要下嘴,被他牢牢制止住。

紅妝恨恨地要踢他:“你幹什麽,放開我。”

話音綿軟又嬌嗲,聽著讓人覺得心頭一麻,像小小的爪子在撓著心肝,撓得人直癢癢。

季寒初失笑,手掌撫了撫她的發頂,有種安慰的意味在裏面。

“沒試過牙疼的感覺嗎?”季寒初柔聲道,“那麽愛吃糖,你能吃得了牙疼的苦?”

“吃不吃得了又如何?”紅妝向他攤開手掌,“明日愁來明日愁,把糖還我。”

季寒初打開紙包,拿了兩顆放在她手裏,轉身背手前行。

紅妝把兩顆糖塞到嘴裏,緊跟上去,含糊道:“就這麽點,你打發叫花子呢?”

季寒初斜眼看去。

哪家叫花子有她這麽豪橫?

他手裏拎著紙包,看似目視前方,眼角餘光裏卻將紅妝盛了個滿。她嚼著糖,柔軟的頰肉一下凸起,一下抿出凹痕,偶爾嘴嘟成個外擴狀,露出點點可愛的貝齒。

紅妝註意到他的眼神,問:“你看什麽?”

季寒初收回眼:“看一只小野獸,如何長了一口鋒利的獠牙。”

紅妝聽出他的笑,她難得見季寒初調笑的模樣,一時有些措手不及。等反應過來,登時一惱,只以為他是嘲笑自己愛吃糖又話多,氣上心頭,兩手成拳虎虎生風,朝他背上一頓亂打。

季寒初閃身一躲,叫紅妝的拳頭落了空。他本身見紅妝的第一眼就有熟悉感,眼下更是自在,不知如何竟握住了她的手,脫口而出道:“白長一口好牙,可惜手太短,打不著。”

紅妝一楞。

季寒初也呆住了,他心念著自己剛才說的那話。

他原本不是一個孟浪或唐突的人,向來知禮儀、懂進退,明白何為男女大防,何為不可逾越之界,可在紅妝面前卻總有些不像自己以為的自己。

若對青湮,他是絕對說不出這種話,也做不出這種陪著一個尚且陌生的女人亂走亂逛的事。

可這人換作紅妝,一切仿佛如此水到渠成,自然到他根本不需要去思考“為什麽”,他甚至不想去思考,只想這樣和她一直待下去就好。

看他失了神,紅妝笑了一聲:“季三,想些什麽呢?”

她走近,學他一樣背手站在他面前,低聲道:“平白無故發呆,要想的不是我,我就惱了啊。”

她說話的語氣輕松,還有些纏纏綿綿的撒嬌味道,眼底都是濃濃的情意,目光落在季寒初的臉上,那是姑娘看心上人的眼神。

季寒初讓她看得把自在、不自在統統都丟去了一邊,臉皮燒了起來,他微微側首避開她的目光:“走吧。”

紅妝吃吃地笑,笑得季寒初面色越紅,最後他咬著牙輕聲說:“你別笑了。”

“季三公子管天管地,還管別人笑不笑啊。”

紅妝蹦蹦跳跳地走近,又擡起手:“糖給我,給我我就不笑你了。”

季寒初把手攏了攏,背脊跟著挺了挺,態度很明顯——不給。

紅妝打不過他,也搶不過他。從他接住開陽那一刀時她就知道,他之前必定瞞了武功。開陽是世上難出其右的絕頂高手,季寒初可以接他一刀,制她就更不在話下。

可她雖然打不贏他,但她總有辦法要他讓步。

紅妝抓著他的手,可憐兮兮地跟在他身後。季寒初氣定神閑,兩手背著,那包糖就在她面前晃啊晃,偏就是吃不到。

紅妝拽著他的袖子,小聲說:“我吃一顆,就一顆。”

季寒初沒反應。

紅妝拉著他的手臂搖啊搖:“季三哥哥,就一顆。”

她這樣撒嬌,季寒初根本就受不了,他解了油紙包,拿出顆糖給她,看她歡欣鼓舞地吃下去,真的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後來那包糖還是到了紅妝的手上,他們回了客棧,剛進門,店小二告知他們前一日的房錢還沒結清,季寒初便掏了金葉子讓紅妝去付錢。

紅妝得了糖,開開心心地就去了。

季寒初斂著袖子站在門邊,默不作聲地擡眼望向窗邊那一桌。

開闊的大堂內,那一桌坐著兩個打扮極為江湖氣的男人,在來往人群裏並不顯眼,只是那眼神實在腌臜,腦子裏都轉著淫邪念頭,平白添了幾分流氣。

旁人的為人處世,季寒初向來不愛管也不會評議,但事情牽扯到了紅妝,他不能不管。

那兩人真以為他不會什麽武功,交頭接耳商量著今晚的計劃,下藥、綁架、殺人、搶劫……一應俱全,明顯不打算給他們留活路。

季寒初聽著聽著,初時還能忍,待聽到他們商量著把紅妝玩夠了再送到妓館賣個好價錢,什麽“千人枕萬人騎”的話都冒了出來後,心裏那口氣是再沒辦法忍了。

他踱步過來,坐到他們不遠處的桌邊,狀似無意地挑起桌上筷筒裏的一根竹筷,肘部不動,手腕輕輕一甩,竹筷便像帶了千鈞的力重,只聽見“砰”的一聲,狠狠打在其中一人的後頸處,那人連呼痛聲都沒有,身子一軟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周圍人的目光霎時都聚集到此處,這人的同伴慌得喊了他兩聲,擡頭望見一片驚惶裏唯獨遠處一桌,男人抱手而坐,目光清冷暗含警告,這還有什麽不明白,他登時劈手亮出長劍要往他腦袋上砍。

季寒初輕輕地避開,做派仍是慵懶,他只是懶洋洋地擡起手,分明沒帶任何力道,卻精準地夾住了來人的劍身。

手指使力,硬是讓人抽不出劍。

那人見周圍觀看的人越來越多,實在舍不下面子,擡手劈頭蓋臉打來,又被季寒初避開,這下他連劍都拿不準,被一個手刀削了力,長劍翻飛,轉眼便到了季寒初的手上。

來人:“你、你想做什麽?我和我兄弟同你無冤無仇,你憑什麽為難?”

季寒初執著劍,眼神淡淡,開口道:“有仇。”

來人怒喝:“放屁!有什麽仇,我看你這人做派文雅,張口就是信口雌黃,你是哪一家的,有種報上名來!”

季寒初端起劍,手指夾著劍身,稍一使勁,“哢噠”一聲後,劍碎成了好幾塊。

來人登時噤聲,半是懼怕半是恐慌地望著他。

紅衣姑娘的相公竟是個練家子嗎?

季寒初把劍柄丟了,揀了塊劍片往他手上一丟,那人以為是什麽厲害功夫,嚇得連退好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驚出了一身冷汗。

可那劍片只是輕輕劃破了他的手掌,並沒有傷及其他。

他驚恐未定,扶著桌子站起,還未破口大罵,就見面前的青衫公子負手過來,低頭看他道:“眾善奉行,諸惡莫作。多行不義必自斃。”

那人怔怔地註視著他,已是知道他們二人絕不是這男人的對手,他們謀劃的事情肯定叫他聽了去,就是不知道他會如何報覆。

季寒初卻是雲淡風輕地說完這一句,往後旋身,大步上了樓梯。

階梯之上,已將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的紅衣女人嬌笑著跟上去,頭埋在他身前,笑個不停。

季寒初無奈:“有什麽好笑的?”

紅妝將他的手臂圈在懷裏:“原來小醫仙還會給人下毒。”

季寒初默然。

他在劍片上抹了毒,雖要不了命,但會讓人難受很久。

他的醫德不允許他謀害他人性命,但他的心亦不許他就這麽輕易放過他們。

他觸了觸紅妝的手背,還是冰涼,扯開話道:“我回去準備下明天的藥,你既買了糖,就一定要乖乖喝藥。”

紅妝站在門前,乖乖地點頭,應得很好。她怎麽聽不出來那兩人想做什麽呢,季寒初替她出氣,她高興得不得了,邊應聲邊推開門。

門一開,燭火晃動兩下。

地板上的兩個人影也跟著晃動兩下。

一只屬於男人的手伸過來,徑直在紅妝腦袋上敲了個腦瓜崩,“嘎嘣”的響動後,紅妝蒙蒙地擡起頭,望見一雙低眉端詳自己的臉。

一旁的季寒初已抽出了袖中刀。

男人卻像是完全看不見他,只細細打量紅妝,突然微微一笑,擡手比畫不停。

【傻小孩,怎麽又瘦了這麽多。】

與此同時,女人溫柔的聲音響起——

“小啞巴,不許欺負紅妝。”

(三)燕歸來

紅妝楞了好一會兒。

客棧的房間擺放下了巧思,窗邊栽著幾盆白玉蘭和垂絲海棠,花兒開得不算太好,團在了一塊兒,月白和淡粉相交,紅袖就坐在那兒,望向他們的目光含著淺笑。

月影從窗外灑進來,燈影之中,她的身影顯得有些清冷,也有些寂寥。因為種了活死人蠱的原因,她的年歲永遠停留在了雙十年華,頂著一張極其稚嫩的臉蛋,可眼神卻比老嫗還滄桑,裏頭藏著這些年的風雪和孤獨,還有被仇恨澆鑄出的毒。

可她看向紅妝時,眼睛裏的光又是極其溫柔的。

她笑了笑:“紅妝。”

這一聲,讓倦鳥找到歸巢。

紅妝慢慢走向她,等到了身側,便屈膝跪下,輕輕地將頭伏在了她的膝蓋上,手掌放在她的腿上,似撒嬌般的摩挲。

屋子裏還有旁人在,可紅妝仿若無人。

這個姿勢已經說明了一切。

就是這個世上最無情的女羅剎,面對自己視如親人的人出現,也變成了一個孩子。她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說的,但什麽都沒說,一切在這一個細微的動作裏就已經說盡了。

一只手順著紅妝的長發撫摸下去,像極了每一個新年的夜裏,她為紅妝綰起長發。紅袖勾唇笑了一下,道:“都是大人了,怎麽還這麽愛撒嬌。”

紅妝直起身,眼圈都紅了:“師姐。”就叫了這一聲,她的眼淚珠子就呼啦地往下流成了小河。

她從來不愛哭的,就是得知季寒初被人餵了失憶的藥時也不覺得如何,可這一刻不知怎麽,見了紅袖在月光裏恬靜的神情,那些憋了許久的委屈一下就放大了數十倍,根本忍不住,待她反應過來時,眼中的淚止都止不住。

紅袖伸手將她從地上扶起,揉了揉她有些僵硬的膝蓋:“身子不好,就得多註意些。”

說完,她又去抹紅妝臉上的淚水,略顯青白的面容掛上柔軟笑意,瞥向從剛才就一直站在門口的季寒初,說:“哭得這麽傷心,是這小子招你不痛快了嗎?如果是這樣,師姐替你教訓他,給他點苦頭吃。”

紅妝心下酸楚,揉了揉眼睛,小聲說:“他都忘記了……”

紅袖呆了一瞬。

紅妝咬著下唇:“他們給他餵了藥。”

紅袖明了,目光又瞄到那長身玉立的少年郎,心頭情緒覆雜,卻也不知該說什麽。

她停頓了一下,才拉著紅妝的手在桌邊坐下,然後拍拍紅妝的手背,說:“不是他的錯。”

可這傷害,卻是實實在在的。

世間很多錯處都沒辦法說明緣由,很多傷害也沒辦法彌補,紅袖自己在情字關口和生死輪回上走了一遭,最明白紅妝的苦楚。

她的師妹長大了,學會去愛別人了。但無論是長大還是愛人,都避不開傷害。

這是代價。

紅袖擡手招季寒初和小啞巴過來。

季寒初入座,小啞巴撐著手在他們三人之間打轉。

紅袖先笑起來,說:“季三公子。”

季寒初擡頭看她。

紅袖繼續說:“我名喚紅袖,不過你可以同紅妝一樣,喚我一聲師姐。”

季寒初微微搖頭,客氣而尊敬地稱道:“紅袖姑娘。”

紅袖沒忍住笑出了聲,她有些無奈地揮手:“我老了,可當不起你這聲‘姑娘’。”

季寒初望著她的笑顏,有些沈默。他才發現原來紅袖是個很漂亮的女人,撇去她泛著死氣的臉色,還有瘦到像只剩下骨頭的身段,她的五官是極清麗好看的,仿佛春露落在草叢,那上頭瑩瑩的一點月光,有一種淒艷又哀婉的美麗。

紅袖也在望著他,突然說:“你和你父親很像。”

季寒初心下有疑,擡起頭,卻聽她又說:“我認識你父親,他是個頂頂溫柔的人。我走時他尚未成婚,沒想到居然還能在這裏見到他的孩子。”

季寒初笑了笑:“父親去世時我才九歲,未曾聽他提起過姑姑的名字,不過確實和想象中的一樣,很是心善溫和。”

紅袖:“姑蘇小醫仙大名在外,若我是你父親,也定會為你驕傲,你是他一生最出色的傑作。”

季寒初沒再說下去,但他心裏已經懂了,懂了季靖晟口中念念不忘的“小袖子”,和季承暄牽掛二十餘年的尋找。

紅袖年輕時應當也是個恣意飛揚的少女,神秘而美麗,溫柔而靈動,否則也不會徒惹二人記掛這許多年。

在季寒初和紅袖說話的空當,小啞巴一直和紅妝比畫著手勢。

他是天樞的徒弟,也是下一任的天樞,將天樞的不羈學了個精髓。小啞巴很不喜歡所謂的場面話,無聊地聽他們說了兩句,就伸腳去踹坐在對面的紅妝。

紅妝眼睫輕顫,擡起臉看他,他輕輕動了幾根手指頭,比畫出句話。

【你喜歡這小公子?】

這是他們自創的一套對話方法,小時候兩人都不愛練功,習慣了一個休憩一個放風,有時候還會在天樞和搖光的眼皮子底下使壞,就用的這種小動作。

紅妝瞄著兩邊,確定沒惹人註意後,點了點頭。

【他失憶了?】

紅妝咬著牙,又點了點頭。

小啞巴笑了:【你那時費勁從棺材裏跑出來,就是為了找他?】

紅妝快要不想理他,但還是無奈地頷首。

小啞巴比畫:【看你瘦成這樣,傻丫頭。】

紅妝悄悄將手掌放到桌上,手指快速動作:【他失憶了,我有什麽辦法。】

小啞巴:【失憶了又如何,你要樂意,我替你給他種個蠱。】

紅妝皺眉:【你想幹什麽?不許胡來。】

小啞巴笑得邪惡:【反正他不是失憶了嘛,再給他下個蠱,讓他幹脆全都忘記了,一切推倒重來,你想讓他成為什麽人,他就得成為什麽人。】

紅妝的白眼要翻到天上:【不勞你操心,車到山前必有路。】

小啞巴:【好心當成驢肝肺,臭丫頭,看我以後還理不理你。】

紅妝瞪他,譏誚地哼出聲。

這一下,把一桌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紅袖從剛才就將他們的小動作看在眼底,眼中浮上了然的笑意,待再看對面與她相談甚歡的男人,不知何時面色已經冷卻下去,抱著手臂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剛才紅妝和小啞巴的動作那麽大,表情變得又快,即便不知道他們在講些什麽,怕是也惹了他心裏不痛快。

這個季三公子,沒有紅妝表面說的那樣失憶了就無情。

丫頭到底年紀小,不解情,她看不明白的東西都清楚地在季三公子眼裏寫著呢——要說他不在意紅妝,約莫換了鬼來才會相信。

看紅妝還楞著,小啞巴幸災樂禍地直接比手勢:【傻丫頭,你家小相公吃醋了,還不趕快去哄哄,沒看人家臉上都寫著“快來哄我”嗎?】

紅妝這才傻乎乎地看過去,可季寒初臉色分明未變,還是那副溫柔模樣,他站起身向他們拱手行禮,說:“夜深了,我先告辭了。”

紅袖點點頭,他便轉身推門而去。

紅妝急急地追上去:“哎,季寒初——”

可他根本不停下。

不僅不停下,還更快地去了自己的房間,讓紅妝連想多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她傻傻地看著緊閉的房門,呆呆道:“季寒初,你怎麽生氣了?”

沒人回答。

紅妝又說:“小啞巴是天樞師伯的徒弟,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你吃季之遠的醋就算了,怎麽連他的醋也吃,好不講道理。”

是啊,好不講道理。

隔著一扇門,季寒初低下頭,果真是不講理,這絕不是季三公子一貫的做派,他何時也變成這樣了?

可是你聽聽她說的什麽,師兄師妹,從小一起長大,親如一家……

誰要聽她說這些。

季寒初苦笑,真想打開門問問她:你平日不是最喜歡說喜歡我嗎,那股子直爽勁去哪兒了,怎麽現在要你說,口口聲聲講的全是小啞巴如何如何好?

他把門關著,逼自己不去想這些,可心頭的氣卻堵得越來越盛,越來越悶。

說話啊。

繼續敲門啊。

怎麽就走了呢。

她那麽真切的感情,怎麽連他生氣了都感覺不出來,怎麽連來哄哄他都不樂意?

這感覺很不好,很糟糕,卻又那麽似曾相識。

紅妝。

紅、妝。

這種感受,久違了。

這種看著自己沈淪進沼澤也無能為力,這種被道德拉扯著撕裂著,這種仿佛站在荒原裏與自我掙紮、講和、妥協的感受。

他曾經有過的。

久違了。

(四)旖旎月

紅妝在季寒初門前吃了個閉門羹,悶悶地回到原來的房間。

小啞巴和紅袖還在,小啞巴瞇著眼睛,側身靠在床邊案幾上,頭一點一點在打盹,紅袖理著被褥,要他去床上睡,他揉著眼睛揮手拒絕。

紅妝進了門,紅袖便過來給她倒了杯水,斜眼再去看,小啞巴已經趴在床前睡著了。

紅袖笑道:“我讓他去床上,他怎麽都不願意。其實我哪裏還需要睡覺,偏偏他覺得這樣就是不行,得把床讓給我。”

紅袖修了死人身軀,已經不再需要進食和睡眠。

紅妝抿了口茶,腦袋枕在手臂上不說話。

紅袖伸出手來,摸摸她的腦袋,不知道是因為雄蠱靠太近還是紅袖太溫柔,紅妝迷迷糊糊覺得周身都卸了力,難得地感到輕松。

紅袖問:“那麽喜歡他?”

紅妝閉著眼點點頭。

其實不用問,從她死活要爬出棺材去江南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紅袖:“那就好好在一起吧,他是個好孩子。”

紅妝勾起嘴角,靠到紅袖的懷裏:“師姐,我們一起回南疆。”

紅袖的手頓了下,慢慢地將她摟住,輕輕搖頭:“再過一陣子。”

紅妝睜眼:“為什麽?”

紅袖:“我還要去找一個人,有些話得當面問清楚。”

紅妝攥緊拳頭,眼裏細碎的光閃著冷意:“還有誰,我去處理。”

紅袖笑著搖搖頭,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她被她從大饑荒裏救起來,轉眼就過了這麽多年,出落得亭亭玉立。

這麽鮮活的女孩子,卻把她的仇恨都綁在自己身上,活成了一把鋒利的刀,一路踏著屍山血海而來,吃盡了苦,甚至丟了性命。

紅袖緊了緊抱著她的手臂,微微晃動:“不了,你有你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要總是為我而活。”

“可是……”

紅袖冰涼的手指點在她的唇上,眸光裏盡是月的碎影,染上濃重的哀:“害你丟了性命,對不起。”

紅妝慢慢地搖搖頭,喉頭哽咽:“我是自願的,師姐,我不後悔。”

紅袖笑了:“他對你,也一樣不後悔嗎?”

紅妝呆呆地、遲疑地點點頭。

紅袖“嗯”了一聲,再將她擁到懷中,拍著她的後背,一下又一下,柔聲道:“不要再說孩子話了,放下這些不屬於你的事,和喜歡的人好好過,以後都是好日子。”

紅妝臉上帶著笑,心裏卻泛著酸,想要開口說話,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半晌,她才開口說:“師姐,季家現在已經亂了套了,季二和戚燼那兩個瘋子先是聯合殷家死士,後又收買了一大批暗樁,用血腥手段強行鎮壓氏族裏質疑的聲音,血洗了快半個季家,現如今已經牢牢將整個姑蘇季氏都控制在手心裏。”

紅袖點頭,道:“這件事我有聽聞,你如今帶著季三一起遠離這些是非也未嘗不是件壞事。”

紅妝擡起頭,躊躇一會兒,狠了狠心,說:“可是師姐,他還沒有回去。”

她將自己遇著季承暄的事說給紅袖聽,不過短短一年工夫,江南勢力又進行了一番洗牌,這其中有沒有別的門派趁火打劫,漁翁得利,她們尚且不知。唯一可知的是,那個本應坐鎮大局,挽救家族於水火中的人,此時此刻卻游蕩在外,宛如孤魂,尋著他在人世間最後的執念。

紅妝將這件事告訴紅袖,是擔心她萬一被季承暄遇上落個措手不及。不料紅袖聽完,臉色未變,眉眼依然平靜,道:“他想如何,便隨他去吧。”

她低聲說:“你帶著他明日換個地方,乖乖在這邊等我,等我解決了我的事就回來找你們。”

“然後呢?”紅妝問。

紅袖摸摸她的發鬢,將幾縷碎發別到她耳後,說:“然後我們一起回家。”

紅袖不告而別了,帶著小啞巴,就在後半夜。

兩人走得很匆忙,甚至沒有等到天亮,大約是怕紅妝知道了又會阻攔。

她要紅妝好好活,為自己活,丟掉所有的仇恨與怨懟,同季寒初過好日子去。江南若是容不下他們,就回南疆。

紅妝越發覺得難受,可紅袖不讓她跟去,她就只能坐著幹著急。

許是最近的時日實在太累了,坐著坐著,漸漸困意上來,天微微亮的時候,她閉了眼終於睡著。

這廂有人天明才緩緩入睡,那廂有人在夢裏受盡苦楚折磨。

季寒初暈頭轉向,在繚繞的霧裏看不清前方。

依稀有人聲,他路過一間間房,門內不時有低聲耳語,男女交杯碰撞,被翻紅浪。

這裏是醉裏尋歡,是江南頂有名的銷魂窟。

醉裏尋歡的三絕,嬌娘、金屋、小轉盤。

季寒初路過眾多房間,好聽話一茬接一茬,全是“心肝寶貝”“好哥哥”“小郎君”,也不知道幾分真心幾分假意,聽到最後季寒初都有些麻木了。

可等到他接近最末的一間房時,腳步卻忍不住停了下來。

不知怎的,似有神秘的力量指引,誘著他去推開這扇門。

季寒初猶豫了會兒,順著本心,伸手去推。

紗幔一層接著一層,像是海潮襲湧,紅色軟帳後,鴛鴦錦被前,一男一女相對而坐,望不清面容。

女人說:“我要回南疆去了,以後就不回來了。”

男人沈默著。

女人說:“季三,你別是喜歡上我了吧?我殺了那麽多人,你還喜歡我,你的正道呢,你的良心呢,都被狗吃幹凈了?”

男人依舊沈默。

女人笑了一會兒,笑音泠泠,有種難掩的冷。

男人終於開口:“好笑嗎?”

女人笑不住了,她沈默了會兒,說:“季三,別喜歡我,你的情意我收不了。”

男人不說話,良久,他開口問:“你喜歡我嗎?”

女人點頭:“喜歡。”

她苦著臉,又說:“可喜歡有什麽用,你都忘記我了。”

男人安靜。

女人笑了笑,懶懶的,扭頭看去,見他不言不語,幹脆自己抱著手站起來,擡手掀開了帳子。

一擡眼,與床邊站著的季寒初對了個正著。

四目相對,她的眼裏分明閃過一絲驚詫,回頭一看,哪裏還有什麽男人的身影。

她疑惑地看著他,似乎想不明白他怎麽忽然從身邊來到面前,歪頭想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小小的手掌掐著他的臉頰,說:“原來剛才那個是假的你,我就知道,季三你不會不記得我的。你這麽喜歡我,你才不會忘了我。”

季寒初沈默著,望向她的眉眼五官,這樣熟悉。

他問:“你是誰?”

女人一楞。

他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風吹來,女人眼裏的疑惑更甚,她拍拍他的臉,像確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等發現他是認真的之後,她才開口說道:“我是紅妝呀。”

她笑起來,但很傷心的樣子:“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季三,我是紅妝呀。你不是說你最喜歡我了嗎,你怎麽不認識我了?”

“我是紅妝。”

“季三,你怎麽不記得我了?”

“你不記得我,我也不要你了。”

“我是紅妝啊,季三,我是紅妝啊……”

“我是紅妝啊……”

春風吹了一夜,第二天醒來,一切了無痕跡,長街依然是繁華模樣,似乎什麽都沒發生。

紅妝和季寒初換了間偏僻些的客棧,季寒初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問,就隨著她走了,仿佛前日的吃醋只是錯覺。

三天過去又到十五,十五的月亮很圓,紅妝爬到屋頂去賞月,月色氤氳,她一口酒一口酒地飲著,小小的臉龐本應嬌俏,卻爬滿愁苦。

她看了一會兒,酒意上來,微微醉去,在這樣美好的月色和這樣可口的佳釀裏,她迷蒙著眼睛,在煌煌長影裏看到了自屋下爬上來的那個人。

季寒初坐到紅妝身邊,把她的酒瓶子拿走,問她:“在想什麽?”

紅妝揉揉眼睛,偏開臉不看他。她想的事情很多,想他為什麽想不起來,想師姐要去找誰,會不會有危險,想以後要怎麽辦……想到最後迷迷糊糊的,話也講不利索。

季寒初道:“如果擔心紅袖姑姑,我們可以去找她。”

他說的是“我們”。

紅妝把頭埋進膝蓋,抱著自己的雙腿,苦笑著搖頭。

季寒初又說:“我不會逃跑。”

紅妝安安靜靜沒有說話,將自己蜷縮成一團,身軀輕輕晃動著,看起來真是醉了。

也許是月色太撩人,也許是師姐來了又離開,總之她經歷過一些喜悅,現在又有些累。

紅妝窩了半天,直到感覺身邊的人都沒了動靜,才訥訥擡起頭,發現季寒初就坐在身邊望著自己。

她看他,看了半天,伸出手,似乎想摸一下他的臉頰,卻停留在方寸之間,終是沒有碰上,只是說道:“季三,你為什麽想不起來呢?”

季寒初緊了緊瓶口,夢中的回憶撲面而來,他有些難受。

他問:“那些回憶很重要嗎?”

紅妝點點頭。

她說:“你不知道,你……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怎麽好?”

紅妝繼續說:“他醫術很精湛,總是懷著慈悲心腸,我騙了他好多次,可他每次都信我,下一次又接著被騙,但他從不對我生氣。他身手也很好,我使了殺招他都能應對自如,他還會解‘往生’的毒,以前從沒有人解過的……”

她說話的神情和語氣清澈而溫柔,浸潤在這樣的夜晚,聽起來有股纏綿悱惻的味道,眼裏的光在談起那個人時也是璀璨明亮,仿佛天底下這麽多男人,唯獨他是最好的那一個。

季寒初心頭突然生起一陣火:“要是我永遠都想不起來呢?”

其實他早已想起了一些東西,但全是片段,零零散散的,他從沒告訴過她。

那些片段散得像沙,拼起來卻是旖旎的夢。夢裏的他和她,相擁、親吻、許諾,道不盡的快樂……每當想起這些,他都覺得陌生又熟悉。

季寒初知道,這是他遺失的過去,是他們的過去。

他像個身外客,看著回憶裏的兩個人,有時覺得自己也在參與,有時又完全抽身而出,置身事外。回憶拉來扯去,最後留給他的卻是茫然,他甚至在想為什麽紅妝非要找回以前的他呢?以前的季寒初就有那麽好?值得她費這麽多力氣,碎了骨、死了身,耗盡心血也要找回來?

那眼前這個呢,眼前這個就不招她喜歡了嗎?他陪著她買芽糖,給她熬補藥,受她吸引,為她淪陷,他的心意她難道就看不到?

紅妝一言不發,靜默了一剎,才無措地開口,小聲說:“不知道。”

季寒初皺起眉頭,將她從屋頂上拉起來:“不找了行不行?”

紅妝垂著頭,胸口微微起伏,咬牙要掙開他的手。季寒初腦子裏想的是昨晚的夢,不知心頭的酸意越來越濃,濃得他無法忍受。

他攥著紅妝的手臂,說道:“你擔心你師姐,我可以陪你回去找她!我保證過我不會逃跑的,我就絕對不會走!你大可以對我放心,你想怎樣就怎樣,只是、只是……”

他看著她失落的樣子,手下更加用力,把紅妝捏得都有些發疼。

季寒初從未這樣盼望過:“紅妝,別找他了,行不行?”

紅妝慢吞吞地擡起頭,她誤會了他的意思,眼神壓抑極了:“你不願想起來?”

季寒初誠實地點點頭。

他說:“我不願你想讓我想起來。”

這話說得太繞了,紅妝聽了但沒明白,她把疑惑的眼神投向季寒初,他只是說:“就現在這樣,不好嗎?”

紅妝楞了楞,她聽完他的話,有點不確定,最後才說:“你什麽意思?”

季寒初見她沒能明白,神色一斂。

“你既擔心紅袖姑姑,我們動身去找她便是了。不要總是悶在屋頂喝酒,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全,要記得酒最傷人,以後不要喝了。”他說。

紅妝靜靜地看著他,酒意讓她的腦袋有些昏沈,她摸了摸頭頂,問:“你要和我一起回季家?”

季寒初“嗯”了一聲。

紅妝笑著搖搖頭,撇開他的手,說:“這可得認真的,作不得玩笑。”

季寒初說:“我說同你一道回去,不是虛情假意。”

紅妝看過去,迎著風,發絲淩亂飛揚:“季三,你的慈悲心腸呢?可先說好了,師姐如果真要找殷家人報仇,那也是他們罪有應得,到時你就算攔著我也沒用,我必定會幫著她一起殺人的。”

季寒初點點頭,他看著她,認真地說:“無妨,若是真的罪有應得的話,慈悲向來不度鬼。”

紅妝怔住:“你說什麽?”

季寒初一語不發,拎著酒瓶默默地往樓下走去。紅妝趕緊跟上去,扯住他一邊衣袖問:“你是不是想起來什麽了?”

季寒初把袖子拽出來,低聲說:“沒有。”

紅妝“哦”了一聲,失望地放開了他。

季寒初從臺階上下去,下到一半,擡起頭還能看見她站在屋頂上。他一直知道紅妝看著殺伐無情,骨子裏其實還是個小孩子,但他卻從沒像此刻一樣直觀地感覺到。

她小小的,臉蛋小小,影子小小,身體更是小小。

在他所有零散的記憶裏,他也見過她這麽小小的模樣,那時她好像很愛胡鬧,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朝他丟了什麽東西,笑著取笑他,然後一溜煙跑沒了人影。

季寒初見著她失魂落魄的神色,驀地心跳了一下。

她好小。

小到仿佛馬上就要消失。

季寒初定了定神,從木梯上又走了上來,任紅妝驚訝的眼神打量,將她牢牢抱緊,攏在自己懷裏,沒有一點縫隙。

“我會去退婚。”他說,“你要等我。”

既然你想讓我全部想起來,那便努力一試。

紅妝,你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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