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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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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早晨撕萬年歷的時候, 潘垚動作頓了頓,視線落在日歷的小字上。

“怎麽了?”潘三金從外頭進來,手中還拿著一個海碗, 裏頭是一碗的荔枝,剪了枝葉,一粒粒擱在海碗中, 紅彤彤冒著刺。

還未嘗, 好似就有一道酸甜的滋味浮上,唇齒生津。

“好快呀, 今兒都舊歷七月十三了。”撕下來的掛歷紙也不能浪費, 折了折, 潘垚將它擱在竈頭放碎木的竹籃子裏。

掛歷紙輕薄,用來引火正好。

七月十三——

潘垚又看了眼掛歷。

那麽,過兩日便是舊歷的七月十五, 鬼門大開時候,也就是俗稱七月半的鬼節了。

“快十五了?”潘三金也瞧了一眼,端著海碗, 脖子還不自覺地縮了縮。

這時候大白天,夏日雨少晴天多,外頭明晃晃的, 還有一片的蟬兒在叫,直把樹梢頭的荔枝叫紅,潘三金卻覺得好似有一股涼風吹來, 陰嗖嗖的。

現在他知道了, 七月半,那是真有鬼。

“明兒爸爸就去鎮上,買點香燭紙錢, 請祖宗吃一頓好的,再殺只雞。”

潘垚為雞寮裏不知是哪只要遭殃的公雞鞠了把鱷魚眼淚。

“雞腿我要吃紅燒的,香!”

“……知道了。”

……

六裏鎮上,阿國、阿添、還有小超幾個,當年出事時候,恰好是七月半前後,六鬼尋來,鎮上的人都知道了當年溺水的真相,還見了阿添幾人的魂。

不知道有魂靈時候,年節的供奉都沒少,這確定了人死後當真有魂靈,生者只會更加的惦念和慎重。

潘垚去了趟鎮上,為阿國阿添家裏的供奉做了一回顧問。

是夜,天上一輪圓月。

圓月投下沁涼的月光,放眼看去,有種幽冷的明亮。

今夜有風,風吹過樹梢頭,有沙沙地聲音,蟲兒鳴叫的聲音好似都弱了幾分。

潘垚能聽到,除了風聲,樹葉聲,蟲鳴聲,虛空處還有另一種聲音,側耳聽去,哢嚓哢嚓又嘩嘩作響,像是什麽拖拽在地上。

一步一步,又一步——

緩緩前進。

“這是惡鬼,聲音是鐵鏈,惡鬼罪孽纏身,上了陽間腳上也帶著腳鐐,有陰間的束縛,行事也能多一份謹慎。”

玉鏡府君的聲音有些輕,風一吹,聲音好似都散開了。

他側頭看去,正想問潘垚怕不怕,就見潘垚一臉興色。

“惡鬼?”

“走走,咱們去瞧瞧。”

陰歷十五是地宮聖節,這一日,鬼門大開,對於陰間的眾鬼來說,這一日是狂歡的盛宴日。

重返陽間,享人間香火供奉。

潘垚拉了拉玉鏡府君的袖袍,想去瞧瞧惡鬼,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尋常的鬼不一樣。

青面獠牙?

身長數丈?

行走間會不會陰風陣陣?

潘垚可好奇了。

玉鏡府君笑了笑,擡腳跟上。

空氣裏有香燭的香氣,在十字路口這樣的地方,一陣風吹來,灰燼旋轉飛天,潘垚瞧去,能看到別人瞧不到的。

只見數個幽魂擠在十字路口,飛天的不是灰燼,是漾著金光銀光的金銀元寶,還有一些食物精炁。

這是人們在十字路口布施孤魂野鬼,畢竟,人吃飽了就不鬧,鬼也一樣。

積陰德,保平安。

七月十五這日陰氣重,街上的行人少,一些心裏講究這些的,早早就關了門回家,也有沒那麽信的,想著一家老小,再想著店面租金,皺了皺眉,還是同以往一樣,開著店鋪到天黑。

“嘿!”一道聲音從後頭傳了過來,聲音才落下,一件外套也跟著聲音飛了過來,正好落在魯鴻平的腦袋上。

“幹什麽,臭死了!”

魯鴻平氣急敗壞,一把扯下蓋在頭上的外套,鼻子嗅了嗅,嫌棄得不行。

一股子的汗酸味兒,埋汰!

魯鴻平將外套丟了回去,“這麽臟,自己拿著!”

“喲!你還有臉說別人埋汰呀。”從後頭大步上前的是魯紅平的同學張巧峰。

兩人不但是同學,還是同一條街上住的,打小一塊玩,一塊去煤渣堆裏撿煤核,一塊上下學,比親兄弟還要親。

“我可都聽說了,你小子才埋汰人,都這麽大的人了,天天夜裏在家屙屎,也不去公廁,嘖嘖,還要我姆姆給你倒痰盂!”

張巧峰箍住魯鴻平的脖子,笑笑鬧鬧,月光下咧嘴,露出一口的大白牙。

“羞不羞呀。”

A市這地方,親近的人家喊伯母,那不喊伯母,得疊聲喊一聲姆姆。

十四五歲的大男孩,手長腳長,因為抽條,個子瘦削頎長,不用怎麽捯飭,那都是帶著意氣風發的少年氣和帥氣。

一聲姆姆,尾音微微上揚,爽朗中帶兩分小孩的嬌憨,大嬸子聽了,那能樂呵得塞個蘋果過去。

“起開起開!你沈死了。”魯鴻平半點不覺得張巧峰討巧,扭了兩下,將人箍在脖子上的手甩了下去。

臉垮了垮,眉眼一耷拉,薅薅發,又煩又憋悶。

老媽真是的,怎麽啥事都往外頭講啊!

這都第幾回了?第幾回被人打趣了?

魯鴻平心裏又氣又憋悶,顯然,自打他媽媽在外頭說了他的糗事後,他不是頭一回被人揶揄。

兩個小子一道往前走。

“哎,不過說真的,你為什麽不去公廁上廁所啊,咱也大了,老用痰盂不成,你自己說說,像不像話?”張巧峰自問自答,嘴裏還嘖嘖發聲,“要是我,羞都羞死了。”

魯鴻平也快羞死了,氣血上湧,臉上“騰的”一下發紅了。

他又羞又惱。

“你以為我想啊,它肚子就要晚上疼,我有啥辦法。”

“晚上也不耽誤去公廁啊,咱們解放路的茅子胡同雖然老舊了些,不過,這路燈還是有的嘛。”

魯鴻平支吾了兩聲,末了肩膀一耷拉。

好吧,他承認了,他怕鬼。

“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咱們八歲那一年,我都見鬼了,我才不要半夜三更的去公共廁所,現在都我自己刷馬桶了,真的!”

他之前是馬大哈的性子,沒想這麽多,要早知道他老媽會把自己屙屎這種私事在外頭說,他早就自己刷馬桶了!

悔不當初,悔不當初!

想想大家都知道,他就難受得要腳趾扣地。

“嗐,那就是個巧合,偏你膽子小,一直還想著這事。”

張巧峰毫不在意。

魯鴻平說的遇鬼這事,它就像是個無頭公案一樣,事情又過了幾年,大家覺得呀,就魯鴻平那時年紀小,想得太多,自己嚇自己,眼睛瞧花了。

那時天剛剛擦黑,也不知道是哪個孩子頭喊了一聲,“不好,得回家吃飯了!”這話一出,胡同裏的小孩像鳥獸散狀,紛紛朝家跑去。

得自個兒回去吃飯,遲了不單單要挨媽媽罵,家裏還該沒菜了。

大哥大姐那幾個個子高的,不友愛弟弟妹妹,胃口還大,那就是個大牲口!

市裏不種地,爸媽多是上班,下班後騎著自行車回來,冬天日頭落得快,到家都天黑了,到時再煮飯煮菜。

和別家相比,上班人家的家裏,吃飯時間也遲一些。

為了方便,爸媽會上菜市場買一些熟菜。

鹹香的鹵豬腳,酸甜的荔枝肉,鹵煮的毛豆藕子……再加上早上出門後,煨在煤炭爐子上的一碗靚湯,小炒兩個青菜,打一碗米飯。

一日三餐,晚餐最豐盛,只想一想,就饞得讓人滴口水,期待不已。

回去路上,各個小娃娃腳程都快。

他們一道玩的裏頭有個女孩子叫寶妹,那天,她紮發的牛皮筋斷了,一頭長發披散著往前走。

“我真的瞧到了,寶妹沒有紮發,快到廁所那兒有燈,燈泡昏黃昏黃的,突然,我瞧到她身邊還有個影兒,那影子也穿著白白的衣服,披著頭發,腳好像還不著地……”

“那就是鬼,老嚇人了。”

張巧峰翻了個大白眼,“你眼花了。”

魯鴻平不吭聲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那公廁的燈泡時亮時不亮的,那會兒啊,它就刺啦刺啦地亮,跳了兩下,有一顆鴨梨燈泡還斷絲了。

等他揉了揉眼睛,再瞪眼看去,前頭又只有寶妹一個人了。只見她蹦蹦跳跳,披散的發也跟著跳了跳,活潑又伶俐。

“別管是不是眼花,反正我是不要晚上自己去公廁,嚇人!”

“我看你就是膽小!”張巧峰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嘲笑,又把自己手中的臟外套丟到了魯鴻平手中。

“哎,說誰膽小呢!”

“說你呢!略略略!”

“你等等,咱們掰扯掰扯,你停下來好好地把話說清楚,到底誰膽小了,換你你也怕的好不好!”

兩個半大小子在路上笑鬧了起來,張巧峰跑在前頭,時不時地,他沖魯鴻平擺頭吐舌做鬼臉,引著魯鴻平追他。

手中沒了衣服,空閑了許多,正好,這會兒他手中拿著個飯盒,張巧峰就拿著筷子敲了敲飯盒。

“嚕嚕嚕,跟來呀。”

魯鴻平氣得不成,筷子敲飯盒,這是拿他當小狗來招惹餵食了?

“你最好給我跑快點!”魯鴻平咬牙切齒。

“哈哈,那肯定比你快。”張巧峰哈哈笑,手中的飯盒敲得更起勁兒了。

飯盒是鋁皮的,胡瓜絲刷得很幹凈,還沒什麽刮痕,只是這時候都愛惜東西,小學裏都有食堂,自己帶了米去蒸,飯盒是張巧峰讀一年級時候買的,如今上了初二,算下來,它算是個老物件了,用了六年多時間。

時間這樣久,一些地方難免凸起,一些地方也有凹陷。

夜色幽暗,路上的行人比平時少,兩個半大小子鬧騰出人煙的熱鬧,伴隨著哈哈的笑聲,還有筷子敲擊飯碗的聲音。

一下,一下,又一下。

“略略略,追不到我!”

魯鴻平奮起直追。

十字路口,此時無風,卻有一道又一道的煙灰飛旋升空,灰燼黑中透著一道蒙蒙的灰。

張巧峰跑過十字路口。

飛灰揚起。

……

家家拉了燈,昏黃的鴨梨燈透過窗戶,透過木頭的縫隙露出外頭,為幽暗的胡同小路驅一分黑。

毛家做的是早市生意,早上忙,下午時候倒是不忙,傍晚時候,毛家早早吃了飯,這會兒,毛水萍正在準備明兒一早的東西。

泡豆子磨豆漿煮豆漿,炸糕的面糊準備起來,油餅裏頭要用的蘿蔔絲青菜絲擦了剁了……做生意就是這樣,瞅著好像只要賣賣東西,實際上,背後要準備的事兒多了去了。

尤其是做吃食這樣的生意。

“姑,你說我要是晚上也支個攤子,賣些炸丸子,你說中不中?”

毛水萍想這事兒有幾天了,她做的油餅,大家都說好吃,過年時候,大家也會炸一道素丸子當菜,她瞧著城裏面大家都忙著工作,喜歡買便菜。

鹵料鮮貨能賣,這素丸子怎麽就不是個好菜了?

反正油都得用。

“中!”毛老太沒好氣,“就是你這身子得不中了!”

做早市的,半夜一兩點就得忙活,中午得睡覺,要是再支個傍晚的攤子,啥時候睡覺了?成仙了不成?

“別到時候錢是賺了,結果都丟醫院裏頭去了。”

可不得丟醫院麽?

毛水萍看了一眼閨女兒,心中暗暗嘆氣。

她這樣勤快地賺錢,就是想著帶小螢去瞧瞧眼睛,去省城,省城不成,就去京市瞧瞧。

孩子這樣小,總得試一試,不然,這輩子多可惜啊。

那邊,毛老太還在絮叨,“錢這東西,它永遠賺不完,住的地方你別急,小螢的事你也別太擔心,我準備簽字了,一部分拿錢,一部分拿房,你呀,還是和我一道住,錢嘛,也先拿去給小螢看病,孩子的事兒要緊。”

解放路拆遷的事,從夏初僵持到如今的陰歷七月,接近兩個月時間,毛老太左思右想,雖然條件還不夠好,算了算了,她老了,吃不了多少,有個地方住就成,也不想什麽大富大貴。

簽也就簽了。

一直擱著這件事兒啊,每天都不痛快。

快煩心死了,車軲轆話說來說去的,都在說拆遷!

毛水萍囁嚅了下,眼裏有水光,好半晌才說了句話。

“哪能要你出錢啊。”

“我也不白出,以後你得還我,還有,你和我一道住,咱們也是說好了的,我老了後,你得給我養老送終,那什麽,水萍啊,你可不能喪了良心,等我老骨頭了就把我丟大街上!”

“我不會!誰做這事,誰是畜生!”毛水萍暗暗擦了擦眼裏的水光,吸了吸鼻子,“姑,我給你簽欠條,每天還,一點點還。”

這一下,她有些慶幸自己做的是小生意,每天來來往往,賺的都是現錢。

生意也還成,說起還錢的事,心裏也不虛。

毛老太擺了擺手,示意都一家人,莫說這兩家話。

“小螢,在幹嘛呀,給姑婆說聲謝謝。”

“嗐,讓孩子說這做什麽,沒的把我和小丫頭謝生分了。”毛老太走了過去,摸了摸毛小螢的腦袋,笑瞇了眼睛,燈光下,她的眼裏滿是慈愛。

“小螢,和姑婆說說,你在幹嘛呀。”

毛小螢抱著一只小狗,站在窗戶邊,她灰蒙蒙的眼睛看向外頭,驀地說了一聲。

“外頭好熱鬧呀。”

毛老太和毛水萍側頭看去,正好見到魯鴻平和張巧峰兩個小子一前一後,鬧鬧走走,一個喊著你站住,一個敲著飯盒做鬼臉逗人。

恩,是挺熱鬧的。

“小孩子腿腳真利索。”毛老太眼裏含笑。

毛水萍也點頭,這精力是真的好。

……

什麽聲音?

既然來了市裏,潘垚自然要帶玉鏡府君來解放路瞧一瞧,這可是她有產業的地方。

恩,小店面也是產業!

還是要拆遷的小店面!

要知道,在以後的網絡上,可是有一個字真的能價值千金呢,那就是破房子上寫下一個【拆】字,紅紅的,再畫個圈兒。

房子搖搖欲墜才更好,說明有證兒!年限久!說不定能一賠二,一賠三。

新房子倒是不好,辛苦大半輩子蓋了個房,結果沒證,一平方賠個百兒千兒的,還得再去買商品房住,再重新裝修,虧,大虧!

這樣一筆大財,要是不給玉鏡府君知道,潘垚有一種錦衣夜行的錯覺。

才到解放路,聽到動靜,再瞧著跑在下頭的兩個半大小子,潘垚都瞪圓了眼睛。

好半晌,她才道。

“好熱鬧啊——”

當真是熱鬧,魯鴻平和張巧峰跑在前頭,後頭跟著一長串的鬼,只見這些鬼各個瘦骨嶙峋,衣衫襤褸。

青面、面有勞苦的麻木和貪婪。

“餓——”

“餓啊——”

鬼音幽幽又瘆人,伸著手,渴望地朝前頭的兩個追去。

腳步踉蹌,卻又倔強。

這是餓死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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