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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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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這場政變雖然禁軍戰損頗多, 但宮中貴人和朝廷命婦大多安好,陛下也在叛軍攻打宮門是就逃往了禁苑。

謝慈更沒有想到蘇爾和大燕皇帝通了氣,原本答應幫他的軍隊, 反而阻止了北境四鎮來援的軍隊。

他也被人活捉。

“高安, 你沒有開宮門!”謝慈憤恨道。

若不是他的軍隊破宮門時頗耗了些力氣,他早就捉到傅書和陸懷卿了。

有了這兩人在手, 這天下都得是他的。

高安不免嘲諷:“傅葭臨不可能受你脅迫,更不可能任你擺布。”

他在宮裏活了這麽多年, 很了解那位五殿下的品性。

若是一年前,還不喜歡陸懷卿的五殿下,興許謝慈拿他的血脈問題脅迫還有幾分用。

但偏偏如今的傅葭臨喜歡陸懷卿, 喜歡到可以為她涉險境, 搭救不相幹的人……甚至學著成為一個正常人。

更何況……

“陸兄已死,但阿卿還活著,她姐姐和母親也都在。”高安道。

他不可能讓陸二哥的家人再被卷進長安的權力漩渦。

“哈哈哈——說得冠冕堂皇!”謝慈掙紮著仰起頭,“還不是你不敢!你怕傅書!”

“大膽!誰讓你直呼陛下名諱了!”高安呵止。

“你們不都是嗎?”謝慈反問, “你們都是好人, 只有我壞?都是老狐貍演什麽?”

“真正的好人早就死了。江逾白、陸玠,就是他們太爛好心了,才活該死那麽早?”

“高安,你當年也真的一點都沒察覺到皇帝要對陸家下手嗎?”

謝慈此刻終於撕破他多年裝出來的沈穩溫和,露出癲狂的那一面:“崔婉那個瘋女人沒說錯。”

“這都是我們欠她和陸玠的。”

傅葭臨來時正好聽到謝慈的話,他看著這人此刻瘋瘋癲癲的樣子,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麽。

“高公公,父皇派我來審他, 先將他帶去白衣衛的秘牢吧。”傅葭臨道。

等再見謝慈時,他已經又恢覆了冷靜的模樣。

他打量著面前的傅葭臨, 緩緩笑了:“你和我想的不一樣。”

“殿下還沒問你話,你怎可多嘴!”王垠安呵止道。

謝慈像是完全不在乎,繼續自顧自道:“當年把你從普通的灑掃仆役收進來做兵人時,我就不該好好打磨你這把利刃。”

傅葭臨原本在看卷宗的目光一頓,他擡眼,卻比謝慈以為的更冷靜:“你是我師父?”

“那就說的通了。”傅葭臨放下手裏的卷宗。

他很久以前就曾覺得奇怪。

當年他與師父決一死戰時只有十二歲,就算師父當時被他提前一夜下了迷藥,都不應當那麽輕易被他殺掉。

除非當時他殺的不是他師父,而只是他師父找到的替身。

“你就不恨嗎?”謝慈被傅葭臨的風輕雲淡觸怒。

傅葭臨:“我為何要恨?”

此話一出,別說是謝慈,就連傅葭臨身旁的王垠安都目露驚訝。

不論怎麽說,一夕之間發現教導自己許多年的師父,竟然是害自己多年顛沛流離的罪魁禍首……

傅葭臨當真就一點都不恨嗎?

“你做的錯事,我會查清,該怎麽罰就怎麽罰。”傅葭臨幽幽望向謝慈。

他確實不恨謝慈。

如果他還是去年的那個他,那個不通情愛、沒有自我的自他。

或許謝慈的這些話,會讓他被處心積慮制造出的不甘、怨恨填滿。

只是很可惜,在這之前,他已經遇到了那個草原上打馬而來的姑娘。

她的善意和溫柔,混著夏日最熾烈的陽光,不經意間將他填滿。

“你怎麽可以?”謝慈看到傅葭臨平和的樣子愈加煩躁,“怎麽可以!”

他用了十幾年的時間來布這個局,結果原本最放心的那顆棋子卻毀了他的所有。

謝慈仍就想不通是哪裏出了問題:“我算準了崔婉勢力優柔,算準了傅書自卑多疑,江逾白水清無魚……怎麽偏生獨你不是!”

“你不是傅葭臨!你一定並不是他!”

“傅葭臨不會是這樣和悅的性子,他該是陰郁狡詐、暴虐殘忍的才是!”

“你說啊!你到底是誰?”

“你是誰!”

……

“殿下,您要不先行離開?”王垠安擔憂,“我瞧這謝相好像是瘋了。”

傅葭臨默默聽著謝慈一句又一句質問“他是誰”。

他心裏有一股奇怪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和上次很像。

就像是有什麽東西,拼了命要從他的腦海裏掙脫出來。

“殿下,您可還好?”王垠安扶住傅葭臨關心問。

傅葭臨搖頭:“無礙。”

他從白衣衛的秘牢出來,就看到了夕陽下,在臺階上跳上跳下的陸懷卿。

她看到他的身影,立刻向他用力招手,歡喜向他跑來。

那些腦海裏瘋狂紮根生長的奇怪想法,在看到她的剎那都靜默下來。

然而,下一刻,傅葭臨看到了一支從背後射向陸懷卿的冷箭。

他想也沒想就向她撲去,替她擋住了那支暗箭。

陸懷卿並沒有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直到看到血從傅葭臨的身後淌下。

千軍萬馬裏都沒有受傷的傅葭臨,此刻倒在血泊裏。

她淚花不自覺從眼中落下,哭著握住傅葭臨的手:“傅葭臨!你不要閉眼,太醫、太醫馬上就來了!”

“不要哭。”傅葭臨撐著力氣,擡手擦去陸懷卿的眼淚。

眼淚落在他的手上,溫熱的觸感好像比後背的疼還要明顯。

那些想要掙破束縛的記憶,像是終於不受束縛,爭先恐後占滿了傅葭臨的腦海。

-

這個人是誰?

傅葭臨墜入那個屬於他,但又不是他的記憶,看到了那個是他也不是他的“傅葭臨”。

一直到被陸懷卿救下為止,兩人都是相同的,只是從那以後兩人的故事全然不同。

陸懷卿在那個記憶裏,救下了傅葭臨,卻也因此傷了腿。

傅葭臨和那一世的陸懷卿沒能成為朋友。

但也有這一世他不知道的東西。

比如,傷了手的陸懷卿坐在荒原上,要離開荒原的傅葭臨認出了她。

但陸懷卿很明顯並不知道他是誰。

少年垂眼看著陸懷卿坐在草地上的落寞樣子,而她的面前是一片沼澤——如果掉進去不過半個時辰就能斃命。

他記得陸懷卿縱馬救他時的明媚驕傲,因此他最後選擇默默站了很久。

那時的他不懂知恩圖報,但他心裏不想陸懷卿死。

荒原遼闊的天穹下,兩個渺小的人一起沈默待了很久。

最後還是陸懷卿先開口:“你怎麽不走?”

因為怕你死。

但傅葭臨沒這麽說,他熟稔撒謊:“我迷路了。”

“你要去哪裏?”

“長安。”

“那裏啊,我也想去。”

陸懷卿走向他:“這邊很容易迷路,我給你帶路,走吧。”

傅葭臨跟著她,果真很容易就走出了這片荒原。

“祝你順風。”少女明明很悲傷,卻還是笑得眉眼彎彎祝福。

傅葭臨聽著她用異族語言的祝福,難得有些觸動。

那樣的觸動,彼時他還不知道是什麽,只覺得酥酥麻麻的,像是晚夜風動木葉,也像是螞蟻啃噬。

他點頭卻仍舊沒有離開。

“這裏的花好看,我摘點回去送給阿娜和阿姐。”

傅葭臨聽到她話,知道她這是暫時不想死了。

他彎腰想幫她摘花,卻聽到遠處有人在喊她名字。

等少女再擡頭時,傅葭臨已經消失不見。

躲在樹後的傅葭臨,看到陸懷卿被家人帶走,還再三許諾自己真的沒有輕生的念頭。

他默默垂下眼瞼,只覺得剛才少女的笑容實在很刺眼,尤其是在這樣的黑夜裏,格外讓人記憶清晰。

從那以後,那個傅葭臨踏上了與今生的傅葭臨迥然不同的另一條路。

在白衣衛的他,無可避免的成為了父皇給皇兄的磨刀石。

那個世界裏,王垠安的姐姐進宮了,還被謝相攛掇崔家人弄成了傻子……

當王垠安跪在他面前,求他幫他覆仇時,那個世界的傅葭臨同樣欣然接受。

只是不再是好心,而全是算計。

江德忠的投靠也是這樣。

在謝相的挑撥下、在朝堂的傾軋裏,等傅葭臨回過神時,他早已活成了陰險狡詐的樣子。

最致命的一擊是他的母後給他下藥,讓他在及冠禮上,渾渾噩噩殺掉了父皇。

也同樣在父皇死前,他得知了一個更驚人的真相。

一個會讓他的母後徹底瘋掉的真相。

母後或許只是想借他的手,殺掉這個她既愛又恨的丈夫。

只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他會破罐子破摔,直接領兵殺進了禁宮。

傅葭臨為了皇位,毒死了他已經命懸一線的皇兄,但他留了謝識微和她肚子裏的孩子一命。

不是好心,而是謝相答應助他的條件。

他強力鎮壓了所有反對的聲音,一個連親生父親都敢殺的人,自然不會在意其他人的性命。

但是傅葭臨很快發現做皇帝並不有趣。

直到他收到漠北的那封求援信。

隔著經年時光,傅葭臨才發現他居然還能記起,荒原的夜色裏少女的笑容。

他突然覺得很有趣。

就像一個心智不全的孩子,發現了一件足以打發時間的玩具般,他立刻傳召王垠安進宮。

“出兵十萬,半月之內,平叛漠北。”傅葭臨道。

王垠安不解:“陛下,這漠北早已是強弩之末,您何必……”

“朕說,出兵。”

“是。”

……

前世的傅葭臨,在陸懷卿上京途中,還曾有些期待過。

或許,陸懷卿也會記得他。

但陸懷卿不記得,她不僅不記得,甚至比當年剛斷手時,還要沈默寡言又情緒萎靡。

傅葭臨很害怕她會死,就像那個夏夜,害怕她跳進池沼一樣——很多年以後,傅葭臨才明白當年他是在害怕。

就算陸懷卿看似越來越開朗,但傅葭臨還是能一眼看出她的勉強。

王垠安說他該不會是喜歡陸懷卿。

傅葭臨一口否認:“只是覺得她好玩。”

可是從前那般有趣的陸懷卿,怎麽現在一點都不有趣呢?甚至還需要他明裏暗裏逗她開心。

而且,前世的傅葭臨實在不知道喜歡是什麽。

直到第三年,為了不讓謝相暗地裏聯系謝識微,他叫謝識微搬進了宮裏,就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

謝識微很感謝他放過他們母子。

她在看到傅葭臨對陸懷卿的偏愛後,感嘆道:“陛下當真頗為疼愛這位銀雀公主。”

傅葭臨聽到這話怔楞,此時的他已經不像一開始那般急於否認。

他怔怔道:“皇嫂說,這是愛?”

謝識微:“若陛下不喜歡這位公主,為何要帶她逛長安的燈會,還親自教她讀書寫字呢?”

“原來這是喜歡……”傅葭臨喃喃。

半晌,總是陰沈著臉的帝王,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低頭不住摩挲著袖口的龍紋。

“或許……真的是喜歡。”他很小聲道。

可是,不只有謝識微看出了傅葭臨的不對勁,謝相同樣看出了他對陸懷卿的不同。

“陛下說,如果公主殿下知道您是他的殺父仇人的話……還會和您好好的嗎?”謝相笑著問他。

傅葭臨那段日子發瘋般派人查當年陸玠的死。

可是他的母後和王婉寧都瘋了,舅舅一家也死在了嶺南……知道舊時事的人,大都被他自己殺了。

而謝慈手上的證據,還有那些白衣衛查到的東西,都無不告訴他——

他和陸懷卿隔著血海深仇。

傅葭臨暫時答應了謝相開出的要求,心裏卻已經有了決斷。

他一定要不擇手段、不惜任何代價瞞下這些事。

只要知情的人全死了就好,就沒人能破壞他和陸懷卿的感情。

他會加倍愛陸懷卿的,他會彌補陸懷卿的!

他西行假裝中計,讓謝慈終於暴露出真面目。

一切都按照他的設想進行,只是他唯獨沒想到謝慈會在大勢已去後,派人殺掉陸懷卿。

等他趕到時,陸懷卿的身體已經徹底冰冷了下來。

她的眼角有一滴清淚,順著眼尾滴落在地上,而她那雙好看又明亮的眼睛永遠不會再睜開。

傅葭臨抱著陸懷卿的屍體,第一次明白了懊悔。

只差一點點而已,只差一點點,他就可以攥住他自己的太陽了。

又可能不只是一點點,而是鴻溝天塹。是他就算富有天下,也跨不過去的鴻溝。

傅葭臨接受了所有屬於那個世界的“傅葭臨”的記憶。

但是那個“他”的記憶都止於陸懷卿死的那一天。

或許對於前世的那個他而言,陸懷卿死後的每一日都不過是行屍走肉。

從那些被恨意裹挾著的回憶裏抽離,傅葭臨發覺眼前有些奇怪的光亮,又聽到了一些絮絮叨叨的聲音。

“聽說是陸昭想刺殺銀雀公主?”

“對啊,他竟然手裏也不幹凈,也害過陸玨大人,應當是怕被清算吧。”

“公主這幾日都守著五殿下欸……”

傅葭臨發現那些聲音又突然都沒有了。

他睜開眼,就看到了在他床頭趴著睡著了的陸懷卿。

她的眼角也有幾道淚痕。

傅葭臨還沒能完全消化,前世那些屬於那個“傅葭臨”的記憶。

但他不自覺伸出手摩挲著陸懷卿臉上的淚痕。

傅葭臨的手指傳來幾分暖意,和前世那具冰冷的屍體完全不同。

“你醒啦?”陸懷卿揉著睡眼惺忪的眼,“你怎麽哭了呀?是傷口很疼嗎?”

“不疼。”傅葭臨搖頭。

“哎呀——”陸懷卿驚道。

傅葭臨用盡全身力氣將陸懷卿擁入懷中,仿佛像是要將對方融入自己的骨血般。

“小心碰到你自己傷口!”陸懷卿咋咋呼呼提醒。

傅葭臨聞言松開一點,又在她的脖頸上蹭了蹭:“不會。”

“你……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給你蹭蹭好啦。”陸懷卿道。

傅葭臨聞言,勾唇一笑:“你總是這麽好心。”

“那當然了,我可是陸懷卿!”

“嗯。”

對啊,陸懷卿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好到不論前世今生,他都會再一次喜歡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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