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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妮的反常舉動引起了弗農·德思禮的重視。他連夜給姐姐去了電話。

瑪姬·德思禮很自然地把這件事歸因於信仰的缺失。她告訴他,一定是他的小女友不夠虔誠才會令魔鬼有機可乘。她打賭她一年到頭也不踏入教堂幾次。

她勸說佩妮每周日去教堂做禮拜。

有人堅相上帝通過計算進教堂的次數來篩選信徒,也有人認為教堂的神聖性隨懺悔者的往返而減弱。佩妮是後者。

她只在童年的聖誕被伊萬斯夫婦帶去教堂湊熱鬧。這項活動在莉莉展現出特殊能力後便不再舉行,許是伊萬斯夫婦聰明地意識到了什麽。

上帝仍是存在的,但不到最危急的時候他都只是口頭禪裏的語氣詞。等到真正絕望時,他又無需出現了。

他很清閑。

最近的天主教堂在二十英裏外。佩妮需要一輛車,可她沒有。她也不會開車。兩位德思禮一致認為她沒有學習開車的必要。

最初兩周弗農·德思禮貼心地開車載她,同她一起踏入教堂。他們坐在長凳上聆聽聖歌,他還會陶醉地跟唱,就像唱詩班裏天真的孩子一樣。兩周後他的周末開始塞滿各種瑣事。

所以佩妮改搭地鐵過去。其實打車也可以,只不過之前德思禮在飯桌上抱怨油價上漲的樣子令她印象深刻。一種自覺湧上她的心頭。

第三周天氣不好。然而即使天降大雨,來參加禮拜的人仍比她想象的多得多。告解廳外排起長隊。

這是她第一次靠近告解廳。按道理來說她和德思禮的信仰根本不同,但無妨,畢竟假如有人見識過魔法爆炸,那他當然無所謂信聖父還是聖母。

她站在隊伍中純粹出於好奇,或者說因為盲目。

隊列中所有人都神情肅穆,他們不斷在胸口畫十字,反省自己犯下的罪過。

佩妮翻看手冊上的天主十誡,想她才是罪狀最重之人。她既不篤信天主,也沒有孝敬父母,還一次次迷失在情欲與謊言中。

雖然她常在心中向主懺悔,但那不過是種投機。正因為她不確定主的存在,才在最難堪的時候呼喚他的原諒。

告解廳裏漆黑一片,黑到除了上帝沒人能知道她是站著還是跪著。

要從哪裏說起?她擔心耽誤後邊人的時間。神父則習慣了信徒們的欲言又止,並不開口催她。

“我想我犯了罪,”再次回憶起安全通道內的荒唐事佩妮還是會汗毛直立。她還想到自己一次次自作聰明的越界和拙劣的掩飾。“我和其他人在一起了。這麽說不準確,我的意思是我和我男友之外的男人在一起了。也不是在一起,只是,只是發生了一些關系。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無法完全擺脫那段關系。不過我沒有愛上他,所以我沒有完全背叛我的男友,對嗎?”

神父仍在靜靜聆聽。她熟練的自我開解與其他人相比顯得不誠懇。

寂靜中她進而反省道:“我知道,這樣看來我也沒有完全愛上我的男友。這才是最大的問題。我應該愛他,他對我那樣好。”

“你愛他。”低沈的聲音從對面傳來,“如果你不愛他,就不會感到有罪。”

“當然,我當然愛他。我愛弗農。”佩妮感到寬慰。“但我不滿足。我不滿足現在的生活,我和我的生活被他肥胖的身子填滿了。對不起,我真不該這麽說他。”

“有何不滿足?”

佩妮脫口而出,“我的生活裏應該有一輛車,或者租一輛。我要學會開車。那樣我就不用從地鐵站淋雨到這裏了。”她過於物質和幼稚的想法使神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於是她解釋道:“我是說,我的生活裏應該有很多東西。我已不指望像莉莉那樣生活,還有布蘭迪那樣,甚至麗塔。我不羨慕她們,只是我依然忍不住幻想一些東西,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她羞於說出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唯有小孩能毫無負擔地說出自己想要什麽,一旦他開始懂事,就會衡量自己的願望是否能夠實現,再大一些他將學會斟酌自己的願望是否可笑。

少時她想要魔法,想要偏愛,但不想冒險;長大後她想要金錢,想要時間,又不想要空虛。她既要別人有的,又要別人沒有的。她什麽都想要,還希望它們來得全不費工夫。

她想比別人好,又不敢用力掙脫人群,只能滯留在魚缸裏,一邊嘲笑其他游魚的困頓,一邊默默吞食令她身體遲緩的人工飼料。

“說出來吧,神會寬恕你。”神父引導她。

“難道我的願望也有罪嗎?”她問。

“不要用單純的好或壞來衡量別人和你的生活,我的孩子。沒有人註定過得比別人更好。面對天主賜下的每一件事,不能只關註它或苦或甜的表面,而應該思考天主為何要讓它發生。”

“所以我就應該過平庸且無趣的一生嗎?我的人生就應該永遠停滯不前嗎?”

“當然不是,傲慢和嫉妒同樣是罪過。傲慢讓你無法看清因與果之間的聯系。而嫉妒使你陷入無止境的比較。我的孩子,主會寬恕你,只要你能認清這些誘惑你走向歧路的東西。”

“我有罪。”佩妮默念。

“拒絕傲慢,人人在上帝面前平等。他人所獲得的一切並非上帝特殊的恩賜,是因為他們遵循上帝的教誨,恪守教義,才收獲甜美果實。而嫉妒是偷走幸福的賊。孩子,無止境地比較蒙蔽了你的雙眼,令你憎惡現在的生活。”

“那我該怎麽辦?”神父堅定安詳的聲音讓佩妮暫時忽略了心裏的疑問。她病急亂投醫,任何偏方都姑且一試。

“主是寬容的,他給每個罪人都留下通往天堂的路。珍惜上帝賜予你的一切。珍惜你的伴侶,愛他,敬他。毋行淫邪,毋妄證。你能否立定志向,保證從今以後不再犯罪,並盡力躲避犯罪的機會?”

佩妮心裏的天堂不是上帝的居住地,而是奢侈品櫃臺或售樓部沙盤。但她胡亂回答道:“我能。”以求一個安心。

於是神父親切地告訴她,她無需再提過去的罪過了,它們已經被赦免了。就是那麽簡單。她輕而易舉地拋下了身上的罪惡,像只有七秒記憶的魚。

之後她又連續幾周進入那間封閉的房間。

她越發貪婪地掏出內心的東西,神父的回答卻始終不變。上帝赦免得太輕易,以至於懺悔的效力越來越弱,最後甚至無法完全說服她。

難道莉莉是靠尊敬上帝才獲得的魔法嗎?她的死亡又是否是因為違背了主的意志。布蘭迪的明信片是用宣講手冊改造的嗎,麗塔的高跟鞋是否來自她的伴侶。

佩妮不清楚主存在與否,但她確定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是不。因此她質疑上帝提供的出路,她不憧憬天堂。

可神父說得對,她的幸福的確是被自大與比較偷走的。迄今為止她對他人人生的否定與模仿都以失敗告終,因為她缺乏意志力。她向上帝保證,她將拒絕罪惡的誘惑。她要阻絕幻想,停止比較。

但假如聽不見魔鬼的低語,又怎能判斷自己正走在坦途還是已陷入地獄?

外頭的音樂打斷她沒結果的思考。不是讚美詩,而是由管風琴演奏的抒情曲。

她走向教堂內部,裏頭沒有坐滿。靠邊的人熱情地招呼她落座,說這裏正在舉行婚禮。

神父於臺中發話,“主啊,我們來到你的面前。目睹這對男女照主旨意,二人合為一體,從此共喜走天路,互愛、互助、互教、互信……”

新人則執手站在他的兩側。戴頭紗的新娘穿著曳地的白裙子,新郎穿著黑色的外套。所有新人留下的影像都只有黑白二色,即使特別如莉莉也一樣。

邊上有攝影師舉著相機一刻不停地按下快門,捕捉他們多變的表情。

好像沒有婚禮是完全快樂的。新聯系的建立無論多麽合情合理也總包含著對舊關系的狠心剝離。所以新人流下喜悅的眼淚,嘴角晴著,眼尾卻落雨。

聖光透過教堂玻璃窗,以井田格的形式落在信眾身上。佩妮剛好在陰暗裏,她想起上帝給她的忠告,她也應愛弗農·德思禮,尊敬他,珍惜他,這樣她才能踏上天路。

神父宣布沒有任何人能阻礙這對新人在主的面前結合,臺下響起陣陣掌聲。新娘轉身,向後拋出她手裏鈴蘭做的捧花。孩子們蜂擁至前邊,卻沒想到她扔得那麽遠。

那束花在空中翻轉了兩圈,抖落幾個花蕾。佩妮有不好的預感,但實在沒理由任美麗的東西摔在地上,她微微前傾,準確無誤地接住了它。

祝福你。主保佑你。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他們紛紛稱讚她有福。臺上的人交頸,不知是在偷偷親吻還是在議論她是誰。

這束花後來出現在德思禮家餐桌的花瓶裏,成為一種赧然的暗示。

粗神經的弗農·德思禮破天荒的心思細膩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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