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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0年,夏。

時值六月中旬,南方的夏天一如既往的潮濕炎熱,撲面而來的熱浪洶湧澎湃,讓人心裏驀地生出來幾分膈應。

便利店內的空調壞了,張娜不停地以手作扇揮動著,一顆心仿佛也跟著身子浸過汗一般濕嗒嗒得難受。

“歡迎光臨!”

“找您27元整,請問需要塑料袋嗎?”

“好的,謝謝惠顧,下次再來哦。”

又送走一個顧客,張娜臉上的笑容迅速垮了下來。

她心下暗暗祈禱今日的客人來的越少越好,不來更好。

“叮——”門口紅色地毯下的感應器發出聲響。

張娜忙不疊又堆起笑意來,大聲朝門處喊道:“歡迎光臨!”

一個穿著簡單白T恤、破洞牛仔褲的高個子男人吃力地推開玻璃門,走了進來。

張娜迅速掃視了一下來人,覺得這個男人長得眉清目秀的,手足頎長,渾身洋溢著青春的蓬勃朝氣,儼然一個陽光幹凈的大男孩。

尤其是當他像現在這般笑起來時。

這個充滿少年感的男人大步朝向櫃臺邁去,隨手從右手邊的棒棒糖筒中抽出一根巧克力口味的遞給張娜。

男人笑著問她:“你好,請問你知道要去金龍寺的話,應該往哪兒走嗎?”

張娜伸手接過那人手中的棒棒糖,心中明鏡似的——這人的用意:買糖是假,問路才是真的吧?

“手機上面應該有導航的吧?我現在說了你也不一定能記得住呀,金龍寺離這兒挺遠,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張娜笑著回答。

那人沖她擺了擺手,悻悻地說:“甭提了。我昨天下火車的時候才發現手機早就被扒手偷走了……幸好錢還在。”

張娜輕輕地點了點頭,企圖讓自己看起來十分同情心泛濫的樣子:“那你拿個什麽東西記一下吧,我說給你聽。”

那人一聽見這話,便飛快從褲兜裏掏出小本子和黑筆,一副有備而來的模樣險些讓張娜笑出聲。

張娜強忍笑意,接著認真地告訴了他詳細路線:“先……再……然後……最後左轉,直走個幾百米就能看到了。”

等張娜說完,那人便連聲道謝:“謝謝,謝謝你了,你人真好。”擡頭向她笑了笑,然後又埋頭記起來了。

張娜沒由來地一楞,暗暗地想著這個人笑起來怎麽這麽好看,難道是個網紅麽?

回過神來後,張娜的臉有些發燙,她不願在陌生人面前失態,下意識地想要說點什麽轉移自己的註意力。

餘光觸及手中的棒棒糖,於是她不自然地說:“那個,棒棒糖一元錢。”

那人聞聲又擡起頭,一臉錯愕地“啊?”了一聲。

起初張娜還在不解他在疑惑個什麽勁兒,思忖數息後又立刻反應過來,哭笑不得地說:“五毛錢的那種在那邊,你拿的這種是一塊錢的。”

“嘿嘿,真尷尬。”那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嘟囔道:“不過你怎麽知道我想的是這個意思?你真聰明。”

被他這麽一誇,張娜不免心情大好,欣然問道:“你不是本地人吧?專門來這兒旅游的?”

那人從褲兜裏摸出一枚一元硬幣放到櫃臺上,點了點頭,而後又笑道:“走了。”

張娜朝他晃了晃棒棒糖,示意讓他帶走。

他卻只是笑,眨著好看的眼睛,說:“本來就是打算給你的,當作是謝禮好了。”

說完他向她揮了揮手,又說了聲再見,頭也不回地轉身走遠了,並沒有聽到張娜大聲吼著的“謝謝惠顧”。

張娜訕訕地把糖放到口袋裏收好,思緒卻收不住,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她用力攥著手中的棒棒糖,想著: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那麽一種人,他笑起來的時候,會讓周圍都開始發光。

張娜撇撇嘴,心裏卻莫名奇妙地悵然起來。

(2)

暮色四合,城內被各色的霓虹燈照著,這是人們司空見慣的景色。

張娜突然就想去金龍寺轉轉,於是早早地關了店門,反正從某種角度上說,她就是這個便利店的老板。

路邊有一個不知道是誰亂扔下的礦泉水瓶子,張娜看見它後,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她呆呆地在路燈旁站了好一會兒,沈吟片刻後還是彎腰撿了起來,把它扔到附近的垃圾桶裏。

起身的那一剎那,她才驀地想到,這個時間點景區早就關門了,去個毛線的金龍寺啊。小聲嘀咕了幾句,張娜覺得自己的心情已經差到了極點。

燈紅酒綠的城市此刻在她眼中刺眼極了,她輕輕踢了下垃圾桶,想著為什麽別人都能活得那麽如意、那麽快樂呢?

不如幹脆和爸爸一樣,死了一了百了。

張娜猛地搖了搖頭。

不行,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丟下媽媽一個人。

張娜一邊這麽想著一邊走進西山廣場,滿腦子都是來回滾動的“人生無望”四個大字。

隨便找到長凳坐下後,她心事重重地長嘆了口氣。

“唉——”

“唉——”

身後也傳來唉聲嘆氣的聲音,張娜有些好奇,下意識地扭頭去看,當下便與那人打了個照面。

“你!你!你!”那人看上去十分興奮,有些誇張地大叫起來,指著張娜吼道:

“你不就是今天下午便利店裏那個給我指路的大好人嗎?對了!我剛剛還在馬路對面看到你撿垃圾了!看來你真的是個好人!不過…你後來為什麽要踢那個垃圾桶啊?”

“你小聲點!還手舞足蹈起來了!”張娜咬牙切齒地說,莫名有些尷尬:“還有!你說清楚了!什麽叫撿垃圾啊!”

那人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眨眨眼睛,說:“嘿嘿,咱倆真有緣分啊,我今天都見你三次了!”

他好像特別喜歡撓頭和眨眼睛,張娜一邊這麽想著一邊點頭。

“我叫喬天皓,你呢?”喬天皓問她。

張娜頗為不滿,帶著賭氣的意味說:“沒你的好聽。張娜,土氣死了。”

喬天皓不由得好笑地說:“這是在跟誰置氣呢?話可不能這麽說,好說歹說也是你的名字,無論好壞都得笑著接受。”

“哦哦,我知道了。”張娜滿不在乎地敷衍道,問他:“你剛剛為什麽嘆氣呀?”

喬天皓靜了半晌,緩緩地說:“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因為什麽也不知道才會嘆氣吧。”

語畢他神色迷茫地看著張娜,又或許是在透過她在看別的什麽東西。

張娜一下子便感同身受了。

她也是這樣的。

24歲的年紀,不算大也不算小。

高中三年沒聽話,不好好讀書,只考了個三本,畢業後當然不用想能找到什麽體面工作,只得暫且當個收銀員勉強糊口。

人生那麽長,可自己好像就只能這樣了。沒辦法,這種日覆一日的生活讓她完全看不到未來。

再加上他的爸爸,不久前又離開了人世。似乎一夜之間她才發覺自己已經活成了個笑話。

張娜強壓下心中酸楚,裝出雲淡風輕的模樣,故作老成地對他說:“話可不能這麽說,我看你多少都知道些吧?比如什麽‘無論好壞都要學會接受’之類的大道理。”

喬天皓一聽,樂了,說:“好哇你,這是借機報覆我剛剛說教你呢?”

張娜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心想這個人真有意思,和自己以前認識的人統統不一樣。

(3)

那天晚上他們聊了很多。

月光不及路燈明,星星是否稀也無人留意。晚風帶著些許涼意掠過張娜的臉,是她道不出的舒服和愜意。

喬天皓告訴她,他是河北滄州人。

沒錯,就是那個傳說中的中國武術之鄉。他的家族大抵算是個小有名氣的習武世家,在當地開著個代代相傳的武館。

生他那會兒正好趕上計劃生育,作為獨子,繼承家中武館的擔子毫無懸念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自幼他的父親就逼他練武,每日若完不成相應的任務便要挨打。所以他討厭武術,從小就是。

他開始討厭家,討厭父母,他想逃,逃得越遠越好,直到他們再也強迫不了自己。

於是高中三年他玩命的學習,不為別的,只為了能考個好成績,堂堂正正地考到一個離家很遠很遠的好大學。

然而就在他終於如願以償地掙脫父母的掌控,在大學念了四年書之後,喬父卻告訴他:“畢業之後,哪兒也不許去,立即回老家繼承武館。傳承了幾百年的武館無論如何都不能在我手上弄沒了。”

喬天皓理所當然地怒了:“我自己的人生應該按照我的想法來過,憑什麽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必須得做什麽?就因為我是你兒子,我就得放棄我的一切,犧牲我的一切去遷就你?如果是這樣,你當初為什麽要生下我來?我存在的意義不是為了成全你!就算你是我老子也不行!”

喬父自然也不甘示弱,勃然大怒道:“逆子!你知不知道這幾年你爹我的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我已經放任你在外面浪蕩了四年!還不夠嗎?當初就不該讓你去讀大學!”

“從小到大,你一次都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的想法,你就只知道吼我罵我打我!你就不能考慮、理解一下我嗎?”喬天皓在電話的這一端咆哮道。

喬父分明意識到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不再想與他爭執了,在那一端恨恨地說:“總之過幾天領了畢業證就回來。別的不要說了。”

“你想得美。”喬天皓冷笑道:“回去好讓你提著我的衣領打我?我不回去!”

喬父氣的直發抖:“你敢!你要是不回來,我就當我從來沒有生過你這個兒子!”

“哦,求之不得。”喬天皓說完後,及時掛斷了電話。

放下狠話後的喬天皓直接就去尋找詩和遠方了。

喬天皓得意洋洋地對她說:“什麽平遙古城、鳳凰古城、馬蘭、陽朔、麗江、大理......”

張娜問他:“你出來多久了?中途就一次都沒有回家去看看?”

“快有一年了吧。”喬天皓的語氣透著不易察覺的傷感,“不敢回去,真的怕被打死。再說了,當初說求之不得的那個人可是我,我有什麽臉面回去?”

“死要面子活受罪。”張娜沈默良久後才開口:“都是兒子老子的,哪兒來的深仇大恨?我勸你還是早些回去的好。都人間蒸發了這麽久了,我就不信你爹你娘現在不著急。再怎麽不理解你,也是他們把你拉扯大的。而且他們也未必就不懂得你,只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末了,張娜冷不丁說:“好好珍惜吧,趁現在大家都還在。”

喬天皓的身形明顯地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著張娜,也不說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張娜才聽見他說:“你說得對。其實我也知道他們愛我。”

“但是有時候,我會覺得我根本不是他兒子,是他操縱的游戲角色。”喬天皓說:“養成游戲知道麽?”

“而且我也不是漫無目的地到處瞎轉悠,你知道史鐵生嗎?就是寫《我與地壇》的那個人,他說過這麽一句話:我曾走過山,走過水,其實只是借助它們走過我的生命;我看著天,看著地,其實只是借助它們確定我的位置。”

“兜兜轉轉這麽久,其實我也漸漸地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討厭武術。或許......到最後我的歸宿也就只能是回家繼承武館了吧。”

“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把這個世界看遍。中學課本上不是有嗎?‘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我想先盡力去把能看到的風景都看一遍,把能嘗試的事情都嘗試一遍。否則等以後老了,會後悔年輕的時候活得太將就委屈了。”

喬天皓最後問張娜:“你呢?你剛才又是為什麽唉聲嘆氣的?”

張娜沒有回答他,而是煞有介事地指責道:“切,騙子,你還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我看你明明就是什麽都很清楚好嗎?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以後要過什麽樣的生活,人生規劃分析得邏輯清晰、思維縝密。這還迷茫個屁呀。”

喬天皓猛地楞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吞吞吐吐道:“不是......好像是所有的事情都在今天晚上說開了。”

“謝了。”喬天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有什麽的?不用謝。”張娜也跟著牽起嘴角。

自從爸爸去世以後,張娜總是聽到來自各種各樣的人的安慰、勸說,沒想到今天居然成功說教了一個陌生人,她隱約有些成就感。

只是張娜有一點點難過,她覺得自己跟喬天皓完全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就像社交網絡上紛呈的奇人奇事,簡直不真實又高不可攀。

她不自覺地緊捏衣服的下擺,想著:遙不可及得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

( 4 )

後來張娜把喬天皓帶到了便利店。

因為被問及住哪裏時,喬天皓笑著向她揚了揚手中的廢報紙,又指了指屁股底下的長凳,說:“我?就這兒呀。”

張娜覺得那樣子有些可憐。

“你怎麽活得這麽粗糙......”張娜拿他沒轍,吐槽道。

喬天皓無奈地攤手,說:“沒辦法,沒錢就精致不起來。”

“那你今晚去店裏住吧,就下午那個便利店。至少店裏面沒個什麽蚊子。”張娜好心地說。

喬天皓斂起笑容,認真地打量著她,說:“這麽相信我?不怕我害你騙你?比如偷錢偷東西什麽的。”

“反正有監控,怕什麽。”張娜不以為意地回應。

喬天皓笑了,淡淡地說了聲“監控有什麽用”後,便不做聲了。

第二天張娜去上班時,喬天皓已經走了,只在櫃臺上留了張便條:

“大恩不言謝,哈哈哈。你是我見過最善良的人,沒有之一。但你也太不坦誠了吧?昨天晚上光聽我講故事了,你自己的事卻只字不提。嗯,就是不厚道。不過你這樣挺好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張娜同學,後會有期。”

張娜匆匆掃了幾眼,接著鄭重其事地將它對折起來,小心翼翼地放進包裏。

此刻的包裏,四四方方的便條旁邊靜靜地躺著一根一元錢的棒棒糖。

巧克力味的,剛好是她最喜歡的口味。爸爸還在的時候,也常常給她買,即使她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

而現在那個人卻走了。也許去了天堂,也許去了地獄,她無從得知。她只知道,如今只剩下自己和媽媽相依為命了。

昨天,有一個陌生人也給了自己一根巧克力的棒棒糖,和爸爸如出一轍。她忍不住地想:這其中或許有什麽關聯吧,冥冥之中或許爸爸仍舊在守護著她,以另一種方式。

“叮——”門口的感應器再次響了。

張娜卻一點兒也不想笑了,事實上也笑不出來了。

她看也不看,哽咽著大聲喊道:“歡迎光臨!”

“你沒事吧?”喬天皓一進來就看見張娜紅紅的眼眶,一副要哭了的樣子。

他慌忙放下手中提著的大包小包,手足無措地走過去,柔聲安慰她。

一聽到這人原來是喬天皓,和著他的聲音,張娜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然後就沒完沒了的,再也收不住了。

“叮——”

“叮——”

偶有零星幾人進來店中買東西,然而看見鬼哭狼嚎的張娜後,便不明所以地轉身走了。

喬天皓問她怎麽了她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喬天皓只得啼笑皆非地扯面巾紙給她,伸手摸摸她的頭,覺得她這個樣子挺可愛的。

約莫半個鐘頭後,張娜才漸漸止住哭聲,狼狽地低聲抽搭著。

喬天皓笑著打趣道:“怎麽?因為我走了就哭?餵,你不會是喜歡我吧?”

張娜白了他一眼。

“那你哭什麽?”喬天皓好奇地問。

張娜本來想說“沒什麽”搪塞過去。

只是突然想起來喬天皓在便條上寫的“你也太不坦誠了吧?”,思忖片刻後改口:“想我爸了。”

“哈?”喬天皓顯然不理解她為什麽會因為想爸爸而哭。

張娜明白他的小心思,解釋道:“他現在不在了,去世了。”

“呃......”喬天皓有些尷尬:“sorry......嗯......什麽時候的事情?”

“就今年,我大學畢業前一會兒。”張娜擤了個鼻涕,說。

“怪不得你那麽認真地說讓我珍惜什麽的。”喬天皓自言自語道。

張娜沒有聽清,問:“什麽?”

“沒什麽。”喬天皓輕輕地搖著頭。

“對了,你不是說要走了嗎?怎麽又回來了?”張娜指了指喬天皓身後的行李,問:“還有,那些是什麽?你從哪兒弄來的?不會是偷的吧?”

“大型超市不是都有那種可以免費存放東西的櫃子嗎?”喬天皓好笑地說。

“那個,你願不願意當我幾天導游?嗯,也許十幾天,也許一個月,也許更久......”喬天皓臉有點兒紅,支支吾吾地說:“我沒什麽錢,手機也沒了,所以一個人逛這個城市比較,呃,困難......但我會盡快去找包吃包住的零工。作為報酬,走之前我會帶你去一次游樂園。”

“可以。”張娜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聲音仍然帶著哭腔。

她聽到自己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叫囂:完了,完了。你就承認吧,你愛上了。這個註定要離開的人。

(5)

因為知道自己是三流學院畢業的,找到一份體面工作的概率比出門撿到一萬塊錢的概率還小,所以張娜當初就幹脆沒有去到處發簡歷,省得白費力氣瞎丟人,直接跑到小區樓下的便利店當了個收銀員。

但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這個便利店是爸爸開的。每天在這裏站上幾個小時,心情會不自覺地變好許多。

張娜挺羨慕喬天皓的,他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活得瀟灑又恣意妄為。看著喬天皓,張娜覺得自己好像真的不應該一直消沈下去了。

她也想好好地活著,活出一個好看的模樣來。

她開始在網上往各種各樣的公司投簡歷,開始向往未來的生活。

為了方便聯系,她送給了喬天皓一部自己以前的手機。

喬天皓有片刻的失神,說:“我好像不值得你這麽對我。”

張娜覺得這沒什麽,反正這個手機她也不用了。

那天晚上他請她去附近的火鍋店吃火鍋。

火鍋店裏單曲循環播放著周傑倫的《龍卷風》:“……/愛情來的太快就像龍卷風/離不開暴風圈來不及逃/……”

張娜覺得這歌說不出地應景。

她隱約察覺到,也許喬天皓也是喜歡自己的,只不過他心裏也明白,他再過不久就要走了。所以他沒有資格去挑明他的心思。

而她,大抵也一樣吧。

那天晚上他們喝了很多酒。

老街昏暗的燈光下,他輕輕地吻了她。

他問她,呼出一口的酒氣:“要試試嗎?在一起看看。”

她反問,也呼出一口酒氣:“那你會留下來嗎?”

他默不作聲,但她已經聽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所以,你想要試試嗎?”他又問了一遍。

張娜笑著罵他:“你這個人,真的是太自私了,明明遲早要走還這樣。”

“我知道這樣不太對……我這不是喝完酒、壯完膽才說的嗎?”喬天皓苦笑著說:“否則我怕我以後會後悔,後悔自己今天沒有告訴你,我喜歡你。”

語畢,喬天皓低下頭,與她唇【謹慎的防和諧】舌相交。

她沒有拒絕。

這就是成年人的愛情嗎?張娜想。

她感到自己猶如飛蛾撲火般地愛上了喬天皓。

她是個怯懦的人,從來都是,獨獨那為數不多的勇氣,卻又都盡數為他燃盡。

又仿佛,愛上他讓自己變得更加勇敢。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張娜突然想起來喬天皓曾經說過的史鐵生,打開瀏覽器搜了一下,才發現那句話是有下文的:

“我曾走過山,走過水,其實只是借助它們走過我的生命;我看著天,看著地,其實只是借助它們確定我的位置;我愛著她,愛著你,其實只不過借助別人實現了我的愛欲望。”

“其實只不過借助別人實現了我的愛欲望。”張娜輕聲念了出來。

原來如此,那麽喬天皓是因為喜歡自己,還是因為想要去喜歡才喜歡上自己的呢?他想要的,是自己,還是隨便一段戀情呢?

總之,他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他們會在網上買來廉價的情侶T恤,穿著它們牽著手在傍晚時分的公園散步;他們會在背包裏偷偷藏好薯片和飲料去電影院看電影;他們會在周末相約好去電玩城打電動……

張娜卻覺得患得患失。但她什麽也不敢說。

喬天皓說她不坦誠,口是心非,善良,而且很懂他。

張娜不置可否。

“你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喬天皓突然問她。

張娜含糊其辭地說:“我怎麽知道。再說了,知道也沒用好吧?反正到最後你就走了。”

喬天皓無奈地攤攤手,說:“你怎麽總扯到這上面啊,含沙射影的。”

張娜看著喬天皓寵溺地摸著自己的頭,撇了撇嘴,覺得自己只要和他在一起,悲傷的情緒就會煙消雲散。

如果在你走之前,我還沒有找到一份工作的話,我就跟你走吧。張娜想。

“看我幹嘛?在想什麽?”喬天皓笑著問她。

“沒什麽。”張娜說。

可是愛情從來都不只是兩個人的事啊。張娜想。

她說什麽都不可能把媽媽一個人丟下,丟在這個令人傷心的城市。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神明保佑,幾天後張娜居然真的被一家廣告公司錄用了。

雖然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但至少是她喜歡的工作——廣告策劃。下個月初就可以正式去上班了。

她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喬天皓。

喬天皓看著滿心歡喜的她,輕輕地拍拍她的肩膀,祝賀她:“張娜同學,你可真棒哈哈哈。”

“這下可好了,你更不願意跟我走了。”喬天皓又說。

張娜一下子就楞住了,心想:原來他也想過這種事,他也想過帶我走。

“你這是什麽表情?張口結舌嗎?”喬天皓眨眨眼,笑著打趣張娜。

喬天皓轉身背過去,爽朗的聲音很好聽:“走了,去便利店。”

張娜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問出聲:“既然你想過帶我走,那你有沒有想過帶上我的媽媽一起去呢。”

當然,張娜自己都知道,這種想法純粹是癡人說夢。

(6)

廣場上人聲鼎沸。毒辣的日頭下,大汗淋漓的喬天皓終於發完了傳單。

張娜看著仰頭喝礦泉水的喬天皓,冷不丁問他:“我和這個世界,讓你選一個的話,你選哪個。”

“咳咳——”喬天皓被水嗆住了。

“OK,你不用回答了。”張娜嘴角微微抽搐,說:“你的反應可真誠實。”

“這個,兩者之間根本沒有可比性好嗎?”喬天皓解釋道:“再說了,你不也是這世界的一部分嗎?所以當然是選這個世界了。”

張娜“呵呵”了聲,說:“不用強行解釋了,喝你的水吧。”

看著喬天皓上下滾動的喉結,張娜突然就有點想哭。

你熱愛生命遠勝一切。你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好奇。你想要的是歷盡這世間的千奇百態。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及時行樂,不讓將來的自己後悔。

“歸根結底你就是自私。” 張娜小聲地說,跟了上去。

喬天皓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張娜,說:“我怎麽感覺你最近變了好多呢?”

思忖了會兒,他斷斷續續地說:“怎麽說呢?唔…就是覺得…你變得更…開朗、朝氣了?”

“可能,是因為你吧。”張娜回答道。

“不是吧。”喬天皓認真地說:“沒有我你也會變成現在這樣的,不過是時間關系。”

周圍瞬間安靜起來,張娜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為什麽突然這麽說?”張娜的聲音有些顫抖:“你要走了嗎?”

喬天皓一楞,然後皺了下眉頭,接著走過來拉起張娜的手,笑著說:“怎麽這麽敏感?”

“怎麽……”張娜稍作停頓,很快意識到了什麽,而後帶著哭腔說:

“被丟下的人是我,我怎麽可能不敏感啊!你當然無所謂了,因為你是那個習慣了丟下別人的人!”

喬天皓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把右手收了回去。

(7)

酒店內。

“我突然不想走了。”喬天皓將他的下巴抵在張娜的額頭上。

“切,你也是一樣的口是心非。”張娜的聲音微顯幹澀:“你嘴上說你不想走,那是因為你知道你不得不走。”

喬天皓有點難過,而後爽朗地笑著說:“你為什麽這麽懂我呢?”

張娜擡頭看著喬天皓,後者眼睛微瞇起的弧度很好看。

她沒有回答,自顧自地說:“我知道無論如何你都不會留下來的。你要去追逐這個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這是你的夢想吧。你要的是絕對的自由,而那剛好是你童年時渴望卻始終沒有得到的。”

“我知道自己的確算不上什麽,總之就是人微言輕,所以你根本不可能因為我放棄你的夢想和你的自由。在你心裏,我遠遠比不上它們。”

“我一直在想,你真的喜歡我嗎?是哪種喜歡呢?我覺得我不過是你在旅途中點站上的消遣,我只是恰好趕上了你想嘗試愛情的這段時光而已。”

“你不想被人束縛,我也不會成為你的桎梏。所以你要走的話,走就好了。我應該不會太難過的。”

喬天皓找出紙巾遞給張娜,摸著她的頭:“不是你想的那樣…別哭了。”

“你什麽時候走?”張娜小聲囁嚅著。

喬天皓沈默了一會兒,說:“我現在還不知道。”

.

然而最終喬天皓還是走了。

離開前,他真摯地問張娜:“你真的不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那我媽呢?”張娜反問。

喬天皓沒有說話,而這就是他的回答。

“等到有那麽一天,你漂泊夠了,累了,乏了,想休息了,就會回去成家立業了吧。那個時候,你會遇到一個人。”張娜說,“那個人就是與你相伴後半生的人。那個人註定不是我。我們相遇的時機不對。”

“但是我還是要向你道謝。自從爸爸去世後,我就再也沒有這麽開心過了。當然你也讓我哭了很多次,不過笑更多。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從消極中走出去。你走了,但留下了一個更好的我,我會一直心懷感激的。我不會忘記你的。”

喬天皓神色覆雜地端詳起張娜的臉,說:“如果能忘的話,就忘了吧。”

張娜沒有理他。

她為什麽要忘掉呢?這段回憶對於她而言,是彌足珍貴的。

難道喬天皓他就覺得這段回憶可有可無嗎?

想到這一點,張娜就神色黯然。

和喬天皓相識相戀的每一天,張娜都掰著手指頭,數著日子。

離開前,喬天皓來找張娜度過最後一天。

他如約帶她去了游樂場,回去的時候她路過那家曾經和他去過的火鍋店。

老板不知道是不是周傑倫的粉絲,又或者是特別喜歡《龍卷風》這首歌。

“愛像一陣風/吹完它就走/這樣的節奏/誰都無可奈何/……/愛情走的太快就像龍卷風/不能承受我已無處可躲/……/不知不覺你已經離開我/不知不覺我跟了這節奏/後知後覺又過了一個秋/後知後覺我該好好生活/……”

張娜駐足聆聽。

她現在也還是覺得這首歌說不出的應景。

那一夜,是他們二人共處的最後一個晚上。

蜷縮成一團地躺在床上,張娜小聲地啜泣著。

喬天皓深知自己就是這個惹張娜泣不成聲的罪魁禍首,他看在眼裏,又何嘗不痛心?

他低頭去吻張娜的眉心,去舔舐她的淚痕。

“對不起。”

他說。

聲音竟然也是哽咽著的。

從那以後,張娜就再也沒有見過喬天皓了。

(8)

後來的後來,等到故事都沈澱成了陳年美酒的時候。

張娜又一次路過了那家火鍋店,店裏放著一首張娜叫不出名字的歌。後來她查到是周傑倫的新歌《天涯過客》。

她停下腳步,側耳傾聽,靜靜辨認著歌詞。

“……/琴弦斷了緣盡了你也走了/愛恨起落故事經過只留下我/幾番離愁 世事參透都入酒/問你是否 心不在這 少了什麽/琴弦斷了緣已盡了你也走了/你是過客溫柔到這沈默了/……”

看來這個老板真的是周傑倫的粉絲吧。

張娜突然就想起來喬天皓那張好看的臉。

她下意識地走進店內,點了一大桌的菜和酒,一個人吃著,喝得酩酊大醉。

她醉醺醺地回想著過往,和著音箱傳來的歌聲輕輕哼唱著,呼出的悉數是微燙的酒氣:“情愫竟短暫猶如,騷人墨客筆下的煙花。”

打包好沒吃完的菜,張娜兩手提著打包盒,拖著沈重的腳步回家了。

打開家門後,張娜往客廳看了一眼。

媽媽正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也是在等張娜回家。

張娜笑了。

真好啊,她還有媽媽等著自己自己回家。

她從未後悔,她已經很心滿意足了。

“怎麽喝酒了?“媽媽聽見門口的響聲,起身去看。

看到張娜後,媽媽皺起眉頭,關切地問道:“眼睛怎麽這麽紅,是不是剛剛哭過了?怎麽了?公司裏受欺負了?是誰?”

看著媽媽蒼老的臉,張娜笑得沒心沒肺的,放下手中的塑料袋,將袋子裏的包裝盒取出來,說:“沒什麽,媽。咱們吃飯吧。”

張娜向廚房走去,準備去微波爐裏熱一下盒子裏的飯菜。

路過客廳時,張娜的餘光瞥到掛在墻上的爸爸的黑白照。

她笑著說:“我今天可高興了。”

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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