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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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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怪

付觀南一向很聽我的。

他皺著眉頭,擠得滿臉是褶,還是硬撐著站了起來。

符箓雖能減輕他的傷疼,卻無法讓他的傷口愈合,再無痛感。我靠近他,將手架在他胳膊下,驅使他將身體的力量壓在我身上,這副模樣就很像他還是那個老年的夫君,顫顫巍巍地,與我相互攙扶著,約定一同去看山頭上的日出日落。

我抽出符箓。

凝神貼在鐵欄上。

忽而,符箓上術法一閃,金色光亮包裹著紅色血痕,鐵欄扭曲起來,最後變作歪曲模樣。

我試了試其中縫隙。

足夠我與付觀南逃出。

我先行踏出,而後在牢房外牽手去拉彎腰喘息的付觀南,待一同出來後,我將符箓扯下攥成紙團塞進袖口。已用過的符箓再無二次利用的可能,但我不想留下這般明顯的痕跡。

出了鐵欄,我摸索前行。

這裏屬實是太暗了,我每走一步都感覺踏在虛空之中。

活了幾百來年,我竟沒有一次如同這般覺得做個神仙實在不錯,會術法,懂仙術,處在這般情境下何至於狼狽至極。

付觀南輕拍我的肩。

我回頭我,悄聲問道:“怎麽了?你是不是疼了?”

付觀南的臉隱在暗處,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聽他道:“沒有,我能撐住,我是想問你是不是需要這個?”他說著,便往我手裏塞了一個東西。

我拿近來看。

是火折子。

“你居然能隨身攜帶怎麽多東西?”我嘆道。

他一反常態地沒露出得意語氣,反而聲音淡淡地問了一句,道:“我還算有些用吧?”

“當然。”

“那就好。”

我顧不上他這沒由來的感嘆,對著火折子猛吹一口,昏暗之中的一株火光照亮了周遭的事物,向下看看,泥濘的土路摻了黑乎乎的臟水,沒了我半只腳掌,向前看便是一條窄窄的長道,側邊皆是如同方才一般的鐵牢房,光照之下,似乎讓困在牢房中的生物警覺起來。

窸窸窣窣一陣聲響。

我拉著付觀南的手,將火折子緩慢靠近,待看清面前景象,胸腔宛若一陣翻江倒海要湧上喉頭,生生讓我壓了回去,才未湧出晦物。付觀南便沒有那麽幸運了,扶著墻壁彎腰幹嘔。

我再走近幾步,看得更加清晰,便更覺觸目驚心。

一張豆蔻年華的小姑娘的臉面,可卻沒了雙臂,肩膀處有著明顯的砍痕,再用針線縫上,只不過縫上的是兩條人腿,一個人竟被生生按上了不符的四肢,我呼吸一滯,看她蜷縮在角落,兩只腿壓在身下,兩只腿放在懷中,傷口處的血已經變成暗色,順著她的身體落下來,與地上的臟水匯在一起,活生生像是開在地獄忘川裏的一朵妖異紅花。

她慢慢睜開眼睛,沒有任何光亮,開裂的唇皮如同白色蠕蟲宿在嘴角,她張口,卻無聲。

我知道,她想喚我。

我看一眼仍舊幹嘔的付觀南,思襯半晌,起步上前。

更近了,我方理解她為何出不了聲音,原是那口中已經沒了舌頭,不知是遭受了怎樣的虐待,女孩只能哼出幾聲,我無法理解她的意思,亦無能力拯救她,嗟悼之際,她向右扭一扭頭,似是在示意我去右側。

我隨她的意思向右一挪。

又是一間鐵牢。

我定睛一看,便是在福伯房中看見的押魚,兩條鐵鏈穿脊而過,是被捉住逃跑的後果,如今看來,我屬實是太過魯莽沖動,不僅沒能救回押魚,甚至差點搭上了我與付觀南這兩條命。

押魚靠近。

鐵鏈劃在地面上。

它是神物,生有靈性,知曉我的心意,即使是見了我手中的火折子,也未生出懼怕之意。

它張口:“救救我。”

它能口吐人言?

我皺眉,適才在過道聽見押魚的呼救聲便心存疑慮,如今聽它這般字正腔圓的求救,我終是沒忍住,道:“你會說人話?押魚雖是靈物,可終究是獸中靈物,何至口吐人言這般神奇?”

“救救我。”

他仍舊是這句話。

我抿嘴,去看那女孩。

女孩眼中終於有了一絲光亮,張口,對我幾個點頭,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押魚不是口吐人言,它是只會這句話的發音,至於如何學會的,也許是在黑暗中聽過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恍然大悟,朝前奔去。

下一間牢房,是一個身長只有三尺的滄桑男子;再下一間牢房,是一個被縫了尾巴的女人;再下一間牢房,是被一條繩子穿在一起的三個娃娃……

我奔跑的愈來愈快。

眼前的慘狀不斷更換、重疊、揉和,一股腦塞進我的頭中,我再也忍受不住,扶住墻壁,傾吐而出,一吐為快。

——

胃中舒服了許多。

可起身,我只覺心中更重,似乎被壓上了千萬斤的石頭。

這裏關著的大多是一些被人為改造過的奇形怪狀的凡人,上至老翁,下至孩童,長發垂髫皆沒能逃脫毒手,再者便是神獸異物,整間大牢裏不知被關了多少人獸,黑暗的對面仿佛無窮無盡,我終於停下腳步。

回首,付觀南看著我。

他也隨著我一路而來,手捂著仍在滲血的傷口,便這樣無聲地跟了我許久。

我整理衣裳,走過去攙著他。他倒是不嫌棄我,伸手用衣袖擦拭我的嘴角,我雖有些不好意思,可已然沒心思再去想那些個閨閣蜜事。

我與付觀南的出現已經引起騷動,鐵牢之中的怪人雖都沒了舌頭,無法言語,可喉嚨裏的哼聲此起彼伏。

我知道這自然不妙,頃刻之間,另一側便傳來熟悉的聲響。

是鐵器在摩擦。

我暗道不妙,拉著付觀南往回跑,跑至最初看見的四肢女孩面前時,她隔著鐵欄,朝我示意繼續往回跑。我聽著愈發近了的聲響,滅了火折子,朝付觀南噓聲,一路向前摸索。

半盞茶時間,我摸到了一堵墻,正暗道再無出路之時,付觀南靠近我的耳朵,“右下方”。

我伸手去摸。

墻壁的右下方有洞。

我蹲下,看洞外似乎隱隱透出光亮,心方才安定下來。這洞口似是被撞擊裂開,不知究竟是誰想從這裏逃出去過。

我率先出了洞。

然後扶著付觀南出來。

待我倆終於脫離那刺耳的鐵器摩擦聲,轉過頭便看見所處之地竟然是陡峭的土路,一側壘著墻壁,另一側則空無一物。

我探頭去另一側看。

我的個姑奶奶啊,這跟萬丈深淵有什麽區別?

我稍稍用腳擦一下地,土路表層的塵灰便落了下去,我看得心驚膽戰,遂蹲下靠近墻壁一側,打量如今情況。

這裏像個圓屋頂。

小道嵌在圓屋之上,一圈一圈逐漸傾斜向上,那順著這條路向下走,興許便能回到地面了。

別無他法。

只得一試。

我看看愈發虛弱的付觀南,囑咐道:“你且再忍忍。”

他笑笑,“也沒別的辦法了。”雖說得輕松,可我牽著他每走一步,便能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努力壓抑的悶哼。我雖心疼,可如今卻沒有更好的法子,唯有逃出這個地方,尋到薛儼,恢覆內息,方能解決問題。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似乎聽見了一陣吵鬧聲。

我伸頭去看。

下方竟出現了走動的人群,以男子頗多,大約三四十來歲,錦帽貂裘,冠袍帶履。

與之方才相較,這裏的情景宛如換了一個新天地。

金玉滿堂,象箸玉杯。

甚至有絲竹伴耳。

一瞬間,我甚至忘卻了這裏是個能將人能變成活死人的危險之地,直楞楞看著底下,人雖不少,秩序卻井然,落座於一面奢華桌前,桌上似乎是幾張畫像,幾個男人翻來翻去,興致缺缺;幾個男人挑來挑去,興致盎然。

我更加屏息。

行到更近處,我再去看。

桌上的畫像清楚多了,於是,我於眾多畫紙中一眼便看見了那個牢中的女孩,她的面上沒畫上秀氣的五官,反而將她四只腿腳的怪異模樣濃墨了幾筆。

我看得直直皺眉。

桌邊的看客卻咧開了嘴。

其中一人肥頭大耳,摸著油膩膩的下巴,朝旁邊的人點頭,道:“這個倒是新奇,沒見過,要不弄來試試?”

弄來試試?

這是什麽話?

我恍然大悟,那牢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其實皆是做了商品貨物的,照著在畫紙上描上大致模樣,供人挑選,而後轉手換取利益。我竟不知這人世間有如此地方,竟比閻王爺的十八層地獄更赫人幾分。

付觀南在背後戳戳我。

待我回頭,他嘴唇煞白,眼珠子瞪得老大,瑟瑟縮縮地伸出手指,我順著去看,便看見底下開著一座大門,上面掛著一個牌匾,清清楚楚寫了三個字。

易怪市。

易怪,便是交易怪物。

付觀南不傻,經歷了這一遭,自然也能想清楚其中曲折,原是我倆都心善膽小,何曾知道有將人做成怪物售賣的生意。

驚是驚著了。

嚇是嚇到了。

可一牽手,我便知曉付觀南與我一模一樣的心思:這種地方,決不該存在於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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