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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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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老黃歷上顯示,今日是個吉日。

柴篌在決定動手日期時,曾翻看過許久黃歷,也傳欽天監官員看測過吉日吉時,他認為更重要的“吉”,是外廷的和光下臺,內廷封寶的讓權,五萬禁衛軍盡在指揮,公卿儒生信他正統,這才慎之又慎才定下今日詰難梁園。

今日是個黃道吉日,當下形式也最有利於象舞朝堂,可情況發展到眼下,對柴篌而言卻未必算好。

此前,與他約定好同進退的岳丈,突然“銷聲匿跡”,大舅哥劉畢阮被劉庭湊拘禁在家,柴篌斷定,這事絕與梁園脫不了關系,梁園的每一步棋,都走在他意料之外的地方。

在皇帝心裏發虛地,於宣汩殿處理太敬陵被掘問題時,潁國公府邸,劉畢阮挫敗頹喪地坐在書房角落裏,衣衫因被抓進來時的反抗,而顯得有些淩亂,鬢發散落幾縷,眼睛發直盯著某處角落,嘴裏反覆念叨:

“爹爹如此做法,是要狠心陷公家於絕境,是要親手,葬送我們劉氏的大好前程,兒實不能理解,爹昔日教兒以忠義,可事到如今,爹卻一刀斷了兒認真遵守這麽多年的信條,則如此,忠呢?義呢!”

呵,忠呢,義呢。

書房那頭,劉庭湊肩頭披件外袍,坐在窗戶前望著外面景色沈默。

秋到,窗外花圃裏的花,逐漸出現傾頹之色,原本飽滿的花瓣,從邊緣開始萎縮,想來要不得幾日,這些爭妍鬥艷的花朵,就該雕零敗落了。

芬芳花瓣枯萎後,會掉進花圃裏零落成泥,零落成泥的話,除去被碾作塵,是不會有所謂香如故的。

書房堆金砌玉,占地卻不大,劉庭湊坐在這頭,劉畢阮縮在那頭,站在中間兩頭為難的年輕人,是劉庭湊幺子劉加榮。

比起父親對劉畢阮做為的沈默,劉加榮更不理解長兄的想法。

屋裏氣氛壓抑,他主動把大母親親自送過來的早飯,端到劉畢阮面前,好聲好氣勸道:“婢子送來的早飯,兄長已打翻兩回,這份是娘她老人家,親自準備親自送來的,你吃兩口,莫教娘總是擔心。”

“總是”二字用在這般氣氛下,顯得有些微妙,似乎把劉畢阮不懂事不顧大局的形象,更加深了幾分,劉加榮是滿臉真誠無辜的,看不出這幾句話下,是否別有用心。

“少在這裏裝好人,”劉畢阮不敢打翻母親送來的吃食,又對幺弟的裝懂事裝孝順極為厭惡,抱著膝蓋憤憤轉過身去,態度堅定,“倘非是你在爹面前胡言亂語,爹又怎會在此關鍵時候,將我押在這裏?”

他越說越來氣,怒目瞪著劉加榮:“辜負公家信任,我們劉家擔不起這個責任!我親女弟還在大內,就算所有人都不為她考慮,我總不能棄她於不顧!我們今朝違諾,不去應公家之舉,來日儷吾將如何站穩中宮?!”

“而這些你都不會考慮,這些你都不用去考慮,”劉畢阮惡狠狠瞪劉加榮,眼睛裏迸發出來的怒意,恨不能在劉加榮身上燒出兩個洞,“因你看不見公家對後宮其他女人的寵愛,你看不見你女兄,在大內舉步維艱的困境!”

劉加榮後把槽牙暗暗咬緊又松開,他最討厭長兄指著他鼻子斥罵,這般從小罵到大,他覺得已經很夠了。

手中食物托盤放到劉畢阮面前地上,劉加榮板正道:“兄長憑何說,我看不見女兄在深宮中的困境,難道,凡與你意見不同者,便全是不安好心?你說我不在乎女兄,可你是否知,女兄她在大內做些甚麽,公家又對女兄做了甚麽?”

雖說劉畢阮作為親哥,從小欺負劉儷吾欺負到大,但他決不允許異母的小弟劉加榮,對自己女弟有任何意見。

聞罷劉加榮似帶憤怒與譏誚的反問,尤其聽出劉加榮的言外之意後,劉畢阮一把將劉加榮推倒坐在地上:“放你的屁,儷吾一介婦人,手無縛雞之力,她在深宮大內能做甚麽?何況她還懷著身孕,你當知那孩子只要生下來,無論男女都是公家嫡子,是板上釘釘的象舞東宮,你怎能不考慮這些!”

嫡長子繼承的宗法制度,豈會輕易因三代以來的皇位繼人與眾不同而改變!

聽劉畢阮提起劉儷吾腹中胎兒,近處的劉加榮和遠處的劉庭湊,露出同樣一言難盡的晦澀表情,只是,劉庭湊比劉加榮更隱忍些,他神色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

“兄長,”劉加榮從地上爬起,後槽牙咬了又咬,略顯冷硬道:“你可知昨日深夜,梁園謝隨之給我們家送來的人,是誰?”

此事不提還則罷了,提起則惹劉畢阮滿肚惱火:“你和爹合起夥來瞞著我,我又如何知曉那人是誰!”

劉畢阮不是絲毫沒腦子的蠢才,他此刻這般失去理智,僅是因他父親,在皇帝和梁園的事上,選擇相信他幺弟,站隊到梁園,並且,今晨,在他將要出門入宮時,他爹把他關在這裏,阻止了他和皇帝共謀的大事。

他原本和皇帝商量好了的,皇帝要對梁園發難,今日他進大內幫忙,若事成,日後柴篌皇權在手,可以高枕無憂,劉家豈能於此時無所作為!

劉加榮看著劉畢阮憤怒,逐字逐句道:“梁園送來的人,是中宮掌宮太監萬亭芳。”

抓萬亭芳做甚麽?

劉畢阮從沒懷疑過自己女弟劉儷吾,甚至聽了這話,還在擔心她:“你們私自抓萬亭芳,宮裏那邊如何交代,儷吾宮裏誰來打點?誰來照顧儷吾?萬亭芳是我們的人,你瘋了啊讓梁園抓他!”

有些話,年輕的劉加榮不好意思當面同長兄說,他回過頭看眼父親,又在父親的沈默中再次轉過來面對劉畢阮。

沈默片刻,劉加榮壓低聲音道:“女兄腹中之子屬萬亭芳,而且此事乃皇帝一手促成,”說著又悲愴地低喃了句,“皇帝甚麽都知道。”

劉畢阮楞怔住,接著一腳踹過來,把面前食物踢得稀裏嘩啦撒滿地,拔高聲音否認:“不可能,萬亭芳是閹人,你胡扯也要有個限度!”

“萬亭芳正是在妓館狎妓時,為梁園所捉,他是大內的人,還是中宮掌事,倘證據不足,誰人敢動他!”劉加榮飛快躲開劉畢阮的發瘋,態度帶了幾分警告:

“皇帝想用這個作為把柄,拿捏我們家,請兄長冷靜些想想,這幾年來,我們家看似如日中天,風頭無兩,實際上卻是處處樹敵,處處為皇帝背鍋擋刀,我們家背地裏的窘迫,你難道絲毫感受不到嗎?!”

“放你的狗屁!你想投靠梁園,你自己投靠去!”怒氣上頭的劉畢阮,可管不了這些,一腳踹空便擡腳再踹,自來他揍幺弟習以為常,不料這回,卻被這小子抓住衣領,一把拎起來慣到墻上。

後腦勺與後背,皆被撞得暫失知覺,劉加榮眼前一黑。

在他發懵時,劉加榮與他貼近過來,咬著牙道:“此前皇帝迫切想要李氏女死,催促你動手,不成,以至於,你親自惹惱了梁園,長久來,樁樁件件的事裏,分明是皇帝指使你,到頭來傷的卻都是我們家,得利者只有皇帝,

末了,他竟想用如此卑劣手段,徹底捏毀我們家,狡兔死走狗烹,他今日要與梁園分個勝負,若是勝,他沒了梁園這個威脅,我們家以後會面臨甚麽,兄長你好好想想!”

劉加榮越說越激動,最後兩句話,幾乎是貼著劉畢阮的鼻尖低吼出來,劉畢阮一方面被幺弟淩厲的氣勢嚇住,一方面又被幺弟所言震撼住。

他呼吸粗重且急,促使胸膛不斷大起大伏。

良久,良久後,他似乎終於聽懂了幺弟說了甚麽,他撥開劉加榮,踉蹌朝屋子這邊沖過來。

“爹!”劉畢阮沖過來,跌跪在父親跟前,不可思議地拽住他爹所坐椅子的扶手,“加榮所言,句句屬實乎?”

面對兄弟的倆爭吵動手,劉庭湊皆是無動於衷,此刻,被長子如此質問了,他慢將視線從窗戶外收回,悲哀地看長子,昔日容光煥發一團和氣的臉上,此刻布滿憂愁和懊苦。

他長長嘆息一聲,道:“宋王飛馬來書報朝廷,太敬皇帝陵墓數月前被掘,棺槨遭撬,經檢查,屍骸缺少兩根手指骨,而掘陵之人畫押口供,指出其乃受大內辛衛所之指使,你說,究竟會是誰,敢指使他們掘陵?”

辛衛所是皇帝暗中成立,專為他個人做私事的私衛,算在內廷隸屬,由太監馬寶楠總裁諸務,財政供應及一應人手任用,由內廷大太監封寶,劃之於內廷平攤和承擔。

辛衛所既在內廷,屬皇帝私務,百司朝臣不曾多過問,內閣亦不曾對它有所置喙。換句話說,辛衛所只奉帝命,其餘人等無權調用。

劉畢阮不敢相信父親所言,即便他立馬想起來,當年柴篌曾動手打過他爹柴莊懋的事,還是下意識反問:“誰敢言,非是馬寶楠欺上瞞下,假借皇命?”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他父子心知肚明。

馬寶楠曾收過劉家銀兩宅院等孝敬,幫劉家透漏過些許與皇帝有關之事,老話說“小時偷針,大了偷金”,那等奴婢敢在不起眼的小事上賣主利己,難保不會在更大利益面前,背主而謀之。

這幾年,劉加榮投身軍伍,至今不知父兄和馬寶楠間,曾有過何種往來,聞罷長兄言,他直白問:“若是如此,則馬寶楠所圖為何?”

究竟是何原因在背後驅使著,讓地位身份已經不俗的馬寶楠,膽敢做出如此駭人聽聞之事來?

劉畢阮常年看不慣幺弟,對於劉加榮的疑問,無論符合邏輯與否,他總是下意識反駁:“我們要是知馬寶楠所圖為何,那一切不就都真相大白了,豈還需要在這裏猜來猜去?”

長兄對他又是吃了槍藥般發沖,劉加榮並不服氣,無奈父親在場,他說不得甚麽,最後沈著臉看父親一眼,欲言又止。

知子莫若父,劉庭湊太清楚膝下二子各自是何脾性,故而不能有半點偏頗,他選擇忽視幺兒的委屈,同樣也沒給長子好臉色。

國丈冷聲冷氣道:“甚麽都不知道的東西,我把你扣在這裏,你還敢踢天蹦地,真是要反你老子了。”

劉庭湊從桌角抽出封密信,用力甩長子臉上:“拿去好好看看罷,看看大內那位,究竟是打算如何弄死我們一門三父子的!”

厚厚一封書信,裏面密密麻麻寫滿字,劉畢阮拿在手裏,一時間竟覺得它重如千鈞,打開書信時,他兩手不受控制開始顫抖。

劉加榮也湊過來,欲和劉畢阮一起看,見劉畢阮那拿信的手不住輕顫,他意味深長看了眼長兄。

“不,不可能!”

未等逐字逐句瀏覽的劉加榮,仔細看完書信內容,劉畢阮猛然把手中七八張信紙,用力團在手中,他拔高聲音,怒意和詫異、不相信,以及動搖不安等諸多情緒,轟然上湧,沖得他眼眶泛紅。

他站起來,質問父親:“柴篌為何要如此?他沒有理由,我們是他坐大殿最忠誠的擁躉,他為何要如此陷害劉家!我們父子,是為誰承擔了駮銅礦的意外,是為誰承擔了百年的身後罵名?他難道就不怕我們揭發他,讓他身敗名裂,遭萬世唾罵?!”

“是謝知方,肯定是謝知方,是他在中間挑撥離間,謝知方是梁園的人,他是梁園安插在皇帝身邊的細作,爹您莫要中了那廝的離間計!”劉畢阮揮舞著兩只手,絞盡腦汁為密信內容辯解。

其實,他也說不明白,自己為何想總想為柴篌開脫,不知從何時起,他和柴篌的榮辱,似乎綁定在了一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如果密信內容為真,那他和柴篌之間,就不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變成了以他父子身家性命之損,換皇帝柴篌百代萬世之榮的關系。

皇帝步步算計,步步沒給劉家留活路,他已準備好揭發皇後私德有損,從而制造輿論,逼迫廢後,從而借機再把劉家在朝地位往上擡高。

出頭椽子先爛,屆時,劉家勢頭過盛,有的是人願意跳出來,替皇帝收拾劉家。

劉畢阮不想承認自己的失敗,當年,父親並不看好柴篌,是他設計嫁女弟與柴篌,是他絞盡腦汁,做出許多利好之事,才勉強說服父親支持柴篌。

一路來,他追隨柴篌那樣久。

從貧瘠偏僻的蒼涼宋地,到物阜民豐的天城汴京;從買不起匹祁東汗血馬的囊中羞澀,到坐擁萬方財富的天下第一;從名不見經傳的宋王公子,再到君臨天下的九五至尊……

這一路,來他對柴篌赤膽忠心,死心塌地,間或為完成柴篌之命,不惜違背父意,可柴篌卻要在背後捅他刀子,要把他往死了捅,捅得所有舊日人證物證灰飛煙滅,捅得象舞帝未來一片光明盛大。

憑甚麽!

劉庭湊豈會不知兒子在想甚麽,他笑了下,非是聽了甚麽笑話的笑,是被氣笑:“我們誰也沒想到,皇帝心計竟如此之深,怪不得,當初太上與和光內閣,要定下那麽個,看起來文不成武不就的家夥,來汴京當繼人,卻原來,是我們目光短淺,全都被皇帝給騙了。”

國丈似乎一夜之間蒼老許多,尤其嘆氣時候,板直的後背終於顯出佝僂:“還是要承認鹹亨帝不凡,要承認和光內閣眼光毒辣,雖然和光因耿介輸了官位,但這一局,我們確實輸了。”

劉加榮對父兄之言滿頭霧水,和皇帝姐夫有關的大部分事情,他都不太清楚,但他知女兄在大內的事,便也明白,此時,皇帝是誠心誠意要毀他們劉家。

能分清敵友,這便足夠。

“兄長,梁園佐臣謝隨之,早已給我們送來證據,證明是皇帝指使辛衛,掘太敬皇帝陵盜的骨骸。”劉加榮說出來的話,像燒紅的鐵針,無情戳在他長兄翻騰的胸腔裏。

他兄長的心肝脾肺腎,被燎燒得滋啦響,燒得血肉片片模糊,他卻還沒有住口:“皇帝大費周章這樣做,不過是為造假,證明太上皇王,非柴家血脈。”

若是如此,屆時所有被柴篌懷疑是鹹亨舊勢力的公卿文武,以及世家勳貴,就再沒了支持梁園的理由,否則,那些人便屬於十惡之謀反,罪不赦。

接二連三的事實,讓劉畢阮備受打擊,臉上血色盡失。

趁此之時,劉加榮眼底謀光迅閃,補充道:“我在軍裏時,聽那些負責處理戰後屍體的人說過,骨燒成灰,溶於某種水液,則無論誰人血液滴入,皆可與那骨灰的血親之血相融,大望年,朝廷對英烈撫恤甚厚,有人冒充英烈遺屬,軍裏便使用如此之法辨別真偽,這般看來,找人冒充太上生父,並非不可實施。”

說著,他看向父親,半垂眼眸低聲道:“梁園有否騙我們,其實很快就能見分曉,爹您不必過於焦心。”

劉庭湊沈默未語,他比誰都清楚,兒子們在自己面前,究竟是怎樣的各懷鬼胎。

太上王駕尚在北山未歸時,謝隨之已全權代表太上,與劉庭湊見過兩次面。

國丈徹底被說服投向梁園,是在昨夜,萬亭芳被秘密送來他家中時,可是,他對梁園的招攬,始終保持懷疑態度。

直到今日黎明之前,大量禁衛軍秘密調動,有小股人馬,秘密埋伏在他家周圍,他才終於決定,接受梁園的邀請,於爭鬥中站到太上所屬行列。

沈默良久,年過半百的老人家,緩慢舒展開了眉心壓出的褶皺,靠在椅子裏,悵然嘆道:“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1】,萬萬沒有想到,我們父子三人,中那位的心計中得如此之深,走私銅礦謀利也好,為除後患謀害李家女也罷,到頭來,皆是那位欲借梁園之手,徹底摧毀我們。”

往日種種歷歷在目,劉庭湊越說心中越難受,只覺自己是玩一輩子老鷹,末了卻被麻雀啄了眼,再三嘆息:“直至昨日為止,老夫盡力了。”

作為一家之主和一黨魁首,劉庭湊要保劉家,保的所有擁躉,知曉柴篌如此歹毒計謀後,他唯有審時度勢,選擇支持柴睢,他只有這一條路可走,謝隨之那年輕人來找他談判時,便是拿捏住了這個局面。

劉庭湊深知,世間沒有絕對堅不可破的聯盟,只有沒達到預期的利益,所謂聰明人,不過是比別人會做選擇和判斷,劉家確實是因柴篌而得以二度返京入中樞,但他老劉,並非只有依附柴篌才能活。

既知柴篌是如此鼠輩,劉庭湊哪怕被脫三層皮,定也要想方設法,脫離那般地陰險歹毒之人。

無論作為臣子,還是做為岳丈,對於柴篌此人,劉庭湊覺得,自己仁至義盡了。

·

初秋的汴京,是一年四季裏難得討喜的好光景,日不驕,風輕搖,天高氣澄,暑熱的喧燥隨雲飄遠,充斥在大街小巷的悶熱和煩膩,為晨初霧露所打,濕落在地上,在水沖街時被沖入大小水道,一並同護城河水,流進四通八達的運河中。

天溫漸爽,菜市口脾氣最暴躁的屠戶裘四娘子,也褪下了盛夏時節的火辣,在水邊磨屠刀時,爽朗開懷地同人說笑閑聊。

是日,至暮色初臨時,老少宗親三兩結伴出宣汩殿,微風拂過,諸人無不冷汗浹背,兩股顫顫。

今日宣汩殿內的事,若是宣揚到外面去,定會掀起不小風波。

宗親散去,風波方歇,可掀起風波的兩位主角,其中一位癱坐在金龍大殿上,面色如瀕死灰白,另一位遠遠甩開眾人,先行離開了。

此刻,這位已走到宮城外。

李清賞擡眼,便見長街被明暗光線,分割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夕陽下的路邊攤,此刻近飯點,各般攤位鋪面食客漸多,另一邊是背光的地方,有身披陌生制式甲胄的衛軍,在那裏剛收整好隊列。

“那些是甚麽人?”李清賞用力嗅著虛空裏的食物香味,轉頭問柴睢,“好像列陣與人對峙了。”

她對動刀動槍的氛圍,並不陌生。

“咱們今日同柴篌對峙時,三大營調兵入城了。”柴睢腹中饑餓,瞧見路邊有家賣餅的招子,登時滿心想吃韭菜雞蛋餡的素菜餅,眼睛盯著餅攤挪不開。

“你調的,還是皇帝調的?”李清賞對於其他兵馬出現在此略感意外,畢竟今日在宣汩殿裏,幾乎每個人都在強調,今日事半分不能洩露出去,否則將會引起社稷不穩。

李清賞當時可心說,甚麽社稷穩不穩,這分明是人們常說的家醜不可外揚,當家醜放到他們柴家時,就成了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件,有些人,真是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柴睢在身上摸來找去,漫不經心道:“阿照和皇城衛對峙上了,禁衛軍圍了梁園,三大營未免兩方動刀兵,有責調兵入城,不必奉任何命令,帶錢了麽?”

柴睢摸遍全身,沒帶錢。

李清賞點頭又搖頭,點頭表示知了那些陌生甲胄來自三大營,搖頭意味自己也沒帶錢,出門時著急,錢袋子落家裏了。

柴睢舉目四望,朝個不起眼的墻角下走過去,李清賞跟著邁步,拐個彎後這才發現,原來舒照帶領的上禦衛二十餘人,並一架馬車正等在此處。

“帶有錢?”柴睢走過去同舒照說話,“想吃那邊的菜餅了。”

舒照即便身披甲胄腰間佩刀,依舊是上午送她們來時的那幅大大咧咧,完全看不出白日在宮門外,和禁衛軍之間,發生過怎樣的對峙與熬搏。

他掏出錢袋子,遞過來:“乘車麽?”

“走一截,過了這段路再乘。”柴睢打開錢袋子看看,應了舒照之言,拉李清賞朝那廂路邊餡餅攤去。

此處街道雖不若大明禦街繁華,誠也因臨近晚飯時,往來正多,餅攤前圍了七八位食客。

柴睢買了李清賞想吃的羊肉餅,以及自己要吃的韭菜雞蛋餅,兩人在熙來攘往的街上,邊走邊吃,邊吃邊聊。

不聊不行,李清賞見識過今日事後,有萬萬千的話想和柴睢講,胸腔裏熾熱翻滾。

“我以為,今日你會在宮城裏,和皇帝刀子見紅,嘶——”李清賞說著話咬一口餅,剛出鍋的熱餡餅燙嘴燙牙,叼不住,險些再吐出來,被她抽幾口氣囫圇吞下。

柴睢偏頭看她被燙嘴,甫騰出手,準備伸過去接她可能吐出來的燙嘴餡餅,便見這女子嘴裏三團兩團,梗脖做了個吞咽動作。

得,吃下去了。

“倘真到刀見紅那一步,內閣和六部尚書,會以最快速度率百司諸臣闖宮,”有了李清賞被燙的前車之鑒,柴睢把韭菜餡餅,沿邊緣咬個口子放熱氣,“在宣汩殿時,我見你似乎不曾被那些把戲嚇到,熱鬧看得可足?”

街兩側商戶林立,旁邊路邊攤棚子下,攤主正用大鐵鍋炒菜,竈肚裏的火苗忽沿鍋壁竄起火焰,揮舞著黑色鐵鏟的攤主,顛勺動作大開大合絲毫未停,僅是瞇起眼,把身子稍往後避了下。

斜對面酒家二樓,有酒客於敞開的窗戶前,揮著手臂喚下面路過的食擔子,先是大嗓門問詢了價格,隨後要食擔娘子,給他稱一只麻辣味鴨架送上去。

這時候已有菊花賣,售花小姑娘擓著竹籃穿梭在人群中,菊花賣了整日,看起來已不算新鮮,仍有書生購買一朵,簪在帽上,搖晃著手中紙扇,與同行者繼續往前走去。

虛空裏彌漫著層大內宮城沒有的暖意,似有若無縈繞在周圍,慢慢驅散著人身體上的,從宣汩殿帶出來的冷氣。

李清賞皺起鼻子嗅了嗅,暖意裏有炒菜香味、新出爐的芝麻燒餅味、炒黃豆涼粉味、果蔬撈上灑的酸梅粉味、烤羊肉味、酒釀味……

千百般氣味混雜在這片街道上,叫人聞了,心裏倍感踏實。

便在這喧鬧的萬丈紅塵裏,李清賞咬著餡餅,不經意間掃了柴睢一眼,電光火石間,有道虛無縹緲的東西,從她腦海裏飛快閃過,快到她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她沒有強迫自己去抓找那稍縱即逝的東西,笑了下道:“皇帝當真會頒罪己詔麽?”

今日在宣汩殿上,皇帝柴篌登基前,利用權勢走私銅礦,牟取暴·利,草菅人命的事,被人揭發出來,真相令在場宗親瞠目結舌,大宗伯更是直接改新了人生七十餘載來,好不容易才積攢起的見識,當即不容商量地要柴篌下罪己詔罪己。

朝臣只知上禦衛和禁衛軍今日對峙,驚動三大營調兵來調解,卻然無從知曉,今日太上入皇宮後,大內究竟發生何事,倘柴篌下罪己詔,反而是公開向世人承認,自己曾做過些見不得人的,不配為君父的壞事。

那不是一個皇帝能承受的自我認罪,可當罪己之事被大宗伯提出來,他不僅沒有拒絕,甚至爽快地當場答應罪己,還承諾會親自書寫詔書內容。

柴睢呼著手中餡餅,不慎被餡餅裏翻沖出來的熱氣燙到上嘴唇,她抿起嘴緩了緩,道:“你聽柴篌瞎扯,不直接把刀架他脖上,他絕對死不悔改,不見棺材不落淚,說的就是柴篌。”

李清賞道:“應該瞞不住罷,不是打算要廢後?”

皇後劉儷吾與人私·通之事,也被柴篌魚死網破般當殿捅出,他想以此舉,借宗親和太上之手,將劉庭湊父子逼出潁國公府,逼到他面前來,可他的這個計謀沒成功。

在劉文襄把一系列人證物證擺在眾人面前,條理清晰地一通分析,將太敬皇帝陵被掘,與滴血驗親之事,全部串聯起來時,柴篌為自保,當眾把結發妻劉儷吾拉下了水。

無論找何種理由來解釋,劉儷吾後位必廢,將來所有史書集冊,都會以廢後書上內容為準,記錄象舞國母興廢事跡,而後以之為鑒勸誡後世。

翻遍史書典籍,前人無一記錄不是在總結經驗,以教訓後世子孫,可典籍故事浩如煙海,經驗教訓多如牛毛,世上又有幾個後人,做得到以史為鑒。

明知故犯才是正常,凡能做到一二之膚淺者,動輒會被吹噓成聖者明賢,書史者必將大書特書,大讚特讚之,甚而立之為後世榜樣楷模,宣揚“大丈夫當如是”之說。

實則仁禮德化之下,真相醜陋不堪。

柴睢說不出以上所想,朝廷便是靠那套法禮德律,來約束統治民眾,從而保持國邦民族的文化血脈傳承,及世道的正常運轉,她看得透本質,卻不能輕易說透,說透也未必能有人理解。

那正是她真正厭倦帝位的原因所在,李清賞或許能明白她禪位之舉,但那也只是用表象來解釋表象,沒有人能真正了解另一個人。

“柴篌和劉家,還沒走到圖窮匕首見那一步,他不會輕易廢後。”柴睢踩著腳下長長的影子往前走,俄而又補充:“你接觸朝堂和官場過於少,習慣性一本正經看待政治,實則廢後之事,說它大它牽扯國本,說它小時,它又不過是區區易妻,朝臣有的是理由拿來堵悠悠眾口。”

朝廷裏那幫飽讀詩書,深谙律法與道德的衣冠禽獸們,不僅騙起人來一套一套,做得到讓人深信不疑,若是遇見心計更厲害些的官員當事,廢後書頒布後,他還可讓朝廷獲得萬方生民的理解與支持。

今日,宣汩殿內發生好多足夠震驚內外的事,李清賞此刻還未能全部消化接受:“說來我正好奇,劉·家·父·子,今日為何沒有露面?”

柴睢不說實話:“柴家的事,既然要關起門解決,便沒牽扯到他們父子,他們無須露面。”

“怎麽沒牽扯,那駮銅礦,不正是他們父子,給皇帝做的辦差郎?在宣汩殿時,此事被……”李清賞抓住個邏輯漏洞,話到嘴邊卻忘記當場是誰岔開的話題,以至於當時大家沒把劉·家·父·子之罪責追下去。

她只好下結論道:“反正你沒說實話。”

柴睢饑腸轆轆咬著餡餅笑,兩口把餡餅咬下去一小半,鼓起半邊腮:“隨之捉的萬亭芳,昨晚送到的劉庭湊手裏,你想啊,柴篌想要劉·家·父·子走投無路,梁園抓住機會給他送去退路,是個正常人,他都會選擇有退路可走罷。”

何況,劉·家·父子並非“君子死道,臣官死國”之輩,選擇站隊梁園才符合他們所求,君不君時,憑甚麽要求臣守節。

忽覺柴睢手段之深,是自己從未真正見識過,李清賞咬著羊肉餡餅,好奇道:“若是此事沒有關起門來自己解決,而是以公事之名,牽扯了朝臣在其中,則會如何?”

柴睢擡手,指向上方燦爛橙紅的天穹,言簡意賅:“立馬換人。”

若是公事公辦處理,今日柴篌詰難梁園之舉最少會牽扯半數朝臣,人亂則事亂,內憂外患定齊齊爆發,倘公卿短時間內找不到合適的九鼎繼人,極大可能會再把柴睢拉回去暫坐大殿。

“那於我而言,絕對是噩夢又開始,”柴睢光是想想,都嚇得接連搖頭,“所以這件事,能且只能是家事,由柴氏關起門自己解決。”

李清賞讚同:“這樣也好,關起門來,無論是打是殺,亦或是爭是奪,不會牽扯民生安穩,便是最好的選擇。”

高居雲端上的人,是普羅大眾的晴雨冊,上頭風和日麗風調雨水時,下面百姓就會好過些,若上面風雨雷電神仙打架,到頭來只有小老百姓跟著遭殃,歷朝歷代無外乎此。

中午飯在宣汩殿吃的,柴睢壓根沒動筷,此刻無事一身輕,始覺腹中餓得緊,大口大口把韭菜雞蛋餡餅,吃出山珍海味的樣來。

咽了咽食物,她道:“在宣汩殿時,許多事沒有商量後續,比如,將要如何處理馬寶楠等人,關於內廷之人犯錯,總攬內廷諸務的封寶,會與內閣及有司對接,至於劉庭湊父子,定也會受到應有的懲罰,不過,十天半個月出不來結果,有司走章程,起碼要等三五個月。”

公門辦事,總要權責清晰界限分明,按規矩辦,步步依章程,道道遵要求,最為耗時費力。

李清賞了然,在目的簡單而過程繁瑣覆雜的章程走完時,她哥哥李舍的死,會和那些被埋藏在漆黑礦洞下不見天日的冤魂一起,從此大白於天光下。

啃著餡餅走出去一段距離,不遠處有雜耍伎藝人在路邊耍把戲,引得許多路人駐足圍觀,影響正常通行,李清賞卻在陣陣喝彩叫好聲中,猛然反應過來,今日一切事,許都是在柴睢的精心算計之中。

她一把扯住柴睢袖子,另只手裏還舉著半塊餡餅:“從離開汴京去北山,再到從北山回汴京,包括見謝知方,自己找借口羈押聿川王府那小女孩,這些在內的所有安排,都是你在故意下套,逼皇帝對你下手?!”

柴睢走在街上,神色平靜吃完手中餡餅,清澈眼眸無波無瀾看著街上的熙攘人群,輕輕點了下頭:“啊,想和你好好過日子,不拿出點誠意怎麽行,這下妥了,花一天時間,解決以後幾十年的問題,多值當。”

可以,沒有半點被戳穿的窘迫與無措,臉皮不薄,李清賞無語腹誹時,柴睢卻是高興的,以後,她終於可以不用再到處瞎忙啦。

“柴篌礙著你過日子,你就挖坑讓他跳,不,你是挖坑埋了他,”李清賞被柴睢的隱忍蟄伏,以及縝密又大膽的手段深深震驚,百般不敢相信,“今朝若是解決掉當朝,倘下一任君主,同樣和你過不去,你怎麽辦?”

涉及權柄之事,誰也說不準,人心會如何變得浮沈,柴睢這次的采取方式,無異於火中取栗。

“那就也給後來者踹下來嘛,”柴睢側身讓過去一位雜貨郎,以及讓過貨郎肩頭叮鈴當啷的沈重扁擔,在貨郎打著撥浪鼓的叫賣聲中,她說了句,“踹皇帝下臺不難,難的是留下你同我過日子。”

若說對太上所言無動於衷,會否顯得自己不識好人心?若是對此感動不已,又會否顯得,是她蠱惑了皇王做出如此之事?

李清賞捂住腦門,一時間又是不知所措,又是愁腸百結:“照這麽看來,你在北山時說甚麽勝負五五開,還擺出那樣副可憐模樣,其實只是在騙我?”

“我答應過你,要解決好自己這一身麻煩事的,別是你自己忘記了這事,末了還要賴我誆你,”柴睢吃掉最後一口餡餅,拍拍手上殘渣繼續往前,邁步走上聯通另一條街的跨街河橋,聲音促狹帶著笑,試圖遮掩那點心虛:

“而今本人既經送出,概不退貨,走啦,回家回家,昊兒在等我們回去。”

雜貨郎的吆喝聲還沒飄遠,五六個孩童結伴玩耍,追逐打鬧從身旁跑過去,貨郎叫賣的撥浪鼓聲從橋上響到橋下,雕刻精美的白石橋邊盛開著片片紅花,李清賞望著那道走上橋的高挑背影,從此汴京也有了她牽腸掛肚的家。

“那我揣的紐印是何作用?我還指望關鍵時候請出它來,上演英雄救美呢,結果沒派上用場……”李清賞嘀咕著惋惜,見柴睢越走越遠,她沖那道背影喚了聲,蹦跳著追上去,“柴睢,你等等!給我把話說清楚!”

柴睢應著聲,轉過身來沖她笑。

李清賞知道,那些尚未理解的今日經歷,以及那些新鮮見識,以及日後或許可能遇見的所有疑惑和不解,柴睢都會用那特有的慢語低聲,一一解釋給她聽,慢慢講給她聽。

——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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