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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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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長義既然懷疑她,為何不殺她?紅葉猜不透。其實朱長義是在為自己留後路,他殺一個插翅難飛又孤立無援的她,是與躲在暗處的敵人宣戰;他留她一條命,她背上背叛者的罪名,讓敵人窩裏反,對朱長義來說是利大於弊。

東方家大軍進京那一夜,宮裏沒有人敢睡,宮奴們個個抱頭痛哭。

朱長義總是恐嚇宮裏所有人,東方家的軍隊無法無天、燒殺擄掠,導致生靈塗炭,如今只剩京城在他的庇佑下仍然平靜。所有宮奴都深信不疑,許多人打算自盡以躲過淩遲。

紅葉原本只想冷眼旁觀,朱長義的鬼話她從來不信——這世上還有誰能比他更作惡多端的?最後終究不想再看到無謂的犧牲,她仍是奔走後宮,阻止宮奴們幹傻事。

「陛下呢?」整個無極城亂成一團,當她終於想起小皇帝時,已經太遲。紅葉心裏有可怕的預感,自東方家的軍隊逼近京畿以來,朱長義就已經有些癲狂,如今無路可逃,天曉得他會做出什麽事?

當她趕到乾元宮時,數十名宮奴無一人生還。那些宮奴大多不是自盡而死,而是被殺死的!縱然這三年來她沒少見過屍體,但濃烈的血腥味與遍地屍首,仍是讓紅葉腿軟。她在宮裏找到了穿著黃袍的無頭屍時,那駭人的景象讓她幾乎崩潰,再想到那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在這一刻,她對朱長義的恨意令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發顫。

過去,她對祖父和父親的不諒解多過對朱長義的,她恨祖父和父親身為太醫,竟以所學害人,那是醫者莫大的恥辱,但朱長義根本連身為人都不配!

紅葉跪在地上久久無法回神,直到她想起,她這輩子唯一能為小皇帝做的,竟然只有收屍。

「對不起……」他把她當成唯一的朋友,她卻因為恐懼,從來不敢接受他的友誼,到最後她只能為他收屍,紅葉愧疚得哽咽了起來。

東方逐風在朱長義獻上小皇帝的人頭表示投誠之意後,二話不說地沖進了後宮。

若問東方逐風對半年前紅葉接連給他錯誤的情報,害得他損失多名手下做何感想?坦白說,要他不恨,實在不容易。那些手下都是自他十五歲進入軍隊後,一起同甘共苦、並肩作戰的好兄弟,就和他的家人一樣。他的部下當中,只有少數曾與紅葉接觸過的人相信她是無辜的——其實他心裏也這麽相信,可當死去兄弟的親人,問他人是怎麽死的時,他遲遲開不了口,當下他幾乎是任性地將心裏為她辯解的話抹消得一乾二凈。

當他們的軍隊逐漸逼近京畿,他接連數夜焦躁亢奮到無法成眠,兄長們幾乎想陣前換將,把他調到情況較為平定的大後方去,他當然死都不肯。

他說不出是為什麽,又或者只是不想承認,他既期待又害怕。他已經半年沒見到她了,期待見她,卻也害怕紅葉因為替他做內應而遇害。

當朱長義將小皇帝的人頭獻上時,東方逐風幾乎以為恐懼的事發生了,當下聽不到任何聲音,直沖乾元宮。宮裏遍地屍首的景象讓他心臟緊縮抽痛,眼前發黑,直到他看見跪在一具無頭屍首旁默默垂淚的紅葉。

心中大石終於落下的那一刻,他才明白這些日子的煎熬所為何來。

他驕傲地不想承認,以著冷酷的語氣開口:「你命倒是挺大的。」整座乾元宮的人都死光了,身為乾元宮女官之首的她卻毫發無傷,他心裏松了一大口氣,卻故意提出質疑。

紅葉回過神來,對他的出現,淚漣漣的小臉上剎那間浮現的驚喜,融化了他的心。

紅葉沒把他的尖酸刻薄放在心上,對她來說,這位大少爺的驕縱與她在宮裏經歷過的惡意相比,實在微不足道。她抹去淚水,想站起來迎接他,卻使不上力,今日發生太多事……

在東方逐風做出更多思考之前,他的身體已經快一步地大步上前,有些蠻橫地將她橫抱而起。

「五爺?」紅葉已經不記得自己上次哭泣是什麽時候了,看似柔弱的她,其實極少掉淚。

東方逐風不看她,怕自己一看就心軟得再也難以武裝自己,他只想盡快帶她離開這鬼地方……

「你不能就這樣將她帶出宮。」蘭蘇容擋下了抱著紅葉就要堂而皇之離開無極城的東方逐風。

若換作別人,東方逐風早不客氣地讓對方明白,擋他的路絕沒好下場,但擋他路的人是大嫂。普天之下有兩個女人他絕不敢拂逆,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嫁進東方家多年的大嫂。蘭蘇容不只是東方長空的賢內助,在戰場上更是丈夫不可或缺的左右手,隨著丈夫南征北討,真正的巾幗不讓須眉。

是以盡管心裏不悅,但他仍沒敢放肆。

「為什麽?」

蘭蘇容有些傻眼。這小子一向聰明又謹慎,怎的犯胡塗了?她不知該不該感到好笑,這時卻聽得遠方將士們大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們所在之處,離大殿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可將士們雄渾的呼聲仍然震撼人心,其聲威浩蕩可見一斑,她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看向一臉不解的東方逐風。

「你這麽做的話,不是擺明告訴士兵,他們打了勝仗,接著可以在這皇城內為所欲為了?就算你下了命令不準士兵違背軍令,但主帥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卻要求部下遵守,將帥威信何在?軍紀的敗壞都是肇始於此。老五,我想你應該明白,東方家拿下江山,更多的考驗才正要開始。」

「但是……」東方逐風為難地看了一眼紅葉,而她怔忡地望著遠方,似是被雄獅大軍高喊萬歲的聲勢給嚇著了。

「把她交給我吧。」蘭蘇容開口道。她得替丈夫把整個無極城安撫好,還得在入夜前安頓好小叔子們和他們的軍隊,可沒有什麽歇口氣的時間。

東方逐風明白嫂子有理,可又萬分的不甘願。

蘭蘇容眼明心細,看得心裏暗暗好笑,只得道:「我會好好照顧她。」她看著紅葉身上的宮服,便明白這姑娘在宮裏是高階女官,如果她肯幫忙的話,對接下來安撫後宮大有幫助。

「那就……拜托嫂子了。」他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紅葉。

紅葉雙腳一落地,身子還有些乏力,險些就要跪在地上,遲遲沒放手的東方逐風穩穩地扶住了。

「你膽子都到哪去了?」東方逐風嗤笑,那近乎惡劣的態度讓蘭蘇容有些訝異。

這才是最耐人尋味之處,她還沒見過逐風這小子對姑娘如此取笑。

蘭蘇容斂住笑意,伸手扶住紅葉,溫柔的道:「姑娘莫怕,我們元帥出征之際,嚴令軍隊不得傷及無辜,眼前無極城已經在東方家軍隊的保護下,你不會有事的。」

東方家真能與朱長義不同?紅葉並不奢望戰爭結束,能就此迎來明君聖主,但只要比朱長義有人性,都是萬幸!當下她態度仍是有些警戒,低著頭道謝,蘭蘇容不以為意。

「如果你仍覺得不安的話,就先跟著我吧,將士們幾乎都識得我,你在我身邊,他們不會為難你的。」接著她轉向東方逐風,「戰事方休,你哥還有得忙呢,他肯定需要你們兄弟的援手,這兒就交給我吧。」

東方逐風再不情願,但心想嫂子身邊的護衛都是萬中選一的高手,紅葉跟著嫂子他可以放心,便點頭,「我明白,嫂子放心。倒是無極城廣大,嫂子務必多帶人手。」

由紅葉帶領,蘭蘇容親自安撫後宮六局。領頭的女官們率領宮奴跪在各宮各局的殿前候著。畢竟當奴才的,當整個無極城被攻陷時,他們又能逃到哪兒呢?蘭蘇容到達時,許多宮奴都是跪倒在地,哭哭啼啼。

這就是蘭蘇容堅持必須親自走一趟的原因,若讓士兵把宮奴們集合起來,驚恐的宮奴對上武裝士兵,只會讓滿城的恐慌氣氛更形擴大。

蘭蘇容最先安撫的是六局的女官,再由六局女官下去安撫二十四司。

當蘭蘇容蹲下身替一名顫抖得臉色發青的宮女按壓穴位緩解不適時,奴們郎楞住了,她卻只是掏出身上的方巾替宮女擦去眼淚。

「把眼淚擦一擦。東方家是為了終結亂世而跨海參戰,不是為了制造恐懼與怨恨。」

紅葉始終平靜無波的眼底起了漣漪,怔怔地看著蘭蘇容。初見時只覺這女子一身戰袍,有著尋常女子難得一見的英氣,可也僅止於此,因為她的容貌稱不上出色。

如今紅葉才驚覺,這女子談笑間,自有一股安撫人心的大氣與文雅。她和所有將士一樣風塵仆仆,但她散發出來的氣息卻格外讓人覺得舒心。

一旁的女官楞了楞,隨即跪了下來,「奴婢謝夫人不殺之恩。」話落,其餘宮奴都跪了下來一起磕頭。

蘭蘇容見狀,只道:「你們都起來吧。」

紅葉想了想,開口道:「朱長義恐嚇過所有宮奴,欺騙他們東方家的軍隊對投降的人殺無赦,連老弱婦孺都不放過,宮奴們信以為真,很多人一時間難以放下恐懼。」

蘭蘇容雖不意外,但也有些無語,忍不住笑了笑,環視跪了一地的宮奴們,揚聲道:「東方家初踏上中原時,兵力只有二十萬,如今卻有百萬雄獅大軍,你們知道為什麽嗎?如果這些士兵的家鄉慘遭蹂躪,父母妻子倶死在我們手上,他們會願意陣前倒戈,宣誓效忠東方家嗎?」

宮奴們面面相覷,似乎覺得她的話有理。

「恐懼固然是統治的手段,但朱長義已經證明,那些因為恐懼而效忠他的,沒有一個會對他付出絕對的忠誠;朱長義的所作所為,東方家不會輕饒,但是被他威脅的你們就不一樣了,朱長義已經不再能壓逼你們。至於你們的去留,眼下無極城仍需要人手,把心裏的不安和驚懼都抹去了吧,助我安撫無極城,待一切平定後,想回家的,或想留下來的,我會從優發落。」

尚宮局的尚宮率先道:「尚宮局謹遵夫人指示。」其餘五宮也很快地接受招撫。

再來就是後宮妃嬪的處置了,這可是讓蘭蘇容眉頭都打上好幾個死結,就像陳年的汙垢如今終於被揭開來,攤在日頭下——被朱長義選進宮供他狎玩的假女人還真不少,就算其中真有身不由己者,恐怕也難以一刀斷出是非清白,幸而老四東方朧明差人告訴她,後宮裏罪責難判的可以先押入大牢,待日後他一並處置。

雖然不願增加小叔子們的負擔,但暫時也只能這麽做了。

後宮裏,真正的妃嬪只有六名,沒有身孕者,暫且先讓她回家,至於有孕的……

紅葉此刻也心軟不了,她告訴蘭蘇容真相,這些妃嬪肚子裏的根本不是小皇帝的子嗣,而是朱長義的,蘭蘇容便讓她們自己選擇是否要留下孩子,結果兩名妃嬪都選擇服下打胎藥。

這期間,蘭蘇容身邊的士兵來來去去,除了一位是東方朧明的部下外,其它都是替東方長空與蘭蘇容傳話,紅葉這才知道,原來這名女子正是東方家主帥東方長空的妻子。

一開始是蘭蘇容讓士兵去稟報自己的行蹤,以免分身乏術的丈夫找不到她。

去傳話的士兵卻一臉笑意訕訕地回來,將東方長空寫的紙條遞給她。

紅葉無意偷窺,只是不小心瞥了一眼,卻見那紙條上只寫了幾個字:我也需要你安撫。

她臉一紅,別過頭去,假裝沒看到。

誰能想象得到,一個能夠號令百萬雄獅大軍平定亂世的豪傑,會寫這樣近似撒嬌的紙條給妻子?

蘭蘇容卻是看得好氣又好笑,飛快提筆給丈夫寫了紙條讓士兵送去。

最後東方長空又送了紙條回覆,上頭只有三個字:別累著。

看著蘭蘇容噙著笑意收下紙條,紅葉心裏對這對夫婦不禁有些好奇與莫名的好感。

她從未見過看似平淡,卻真情流露的相處方式,她甚至懷疑在這世上,人和人之間,究竟有沒有真心?

第一天的首要任務是讓後宮上下不致有流離失所的恐懼,宮人們仍是待在自己的崗位上;至於要放出宮的,待清點好無極城的帳目,看看能給多少安家費給他們,畢竟把人直接趕出宮去,只是為戰後的善後工作再增添流民問題。

但光是安置好宮女和太監就已近掌燈時分。

白日才經歷過一場血腥殺戳,縱使整座無極城都點上了宮燈,紅葉卻感覺鼻間仍有似有若無的血腥味,耳邊隱隱響起忽遠忽近的哭號聲。

當她因為那些幻覺而嚇得回過神來,卻見蘭蘇容的衛士身姿筆挺地立於階下和坤儀宮大殿內外,宛如古剎裏的羅漢,威儀且莊嚴地鎮守四方,而伏首案上的蘭蘇容平靜的側臉,在宮燈的照映下,與白日相比更顯柔和,垂眼沈思的神情自有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讓紅葉不由看得有些呆住了。

她不正是以智慧裁決著這座人間煉獄曾發生的一切?為何在看見那麽多的罪惡後,眉眼間仍無絲毫戾氣,只有平靜與沈凝?紅葉曾經痛恨那些高高在上,以「慈悲」為名卻冷眼看眾生在罪孽中浮沈煎熬的神只,但這一刻,她相信有這麽一位神只,或者菩薩,給了她平靜的力量。

蘭蘇容放下手中的筆,輕籲口氣後,才想起一直跟著她也沒休息的紅葉,「哎呀,我都忘了要讓你休息了。」

被瞧得如此嬌貴,紅葉有些不自在。不說當奴才的哪有什麽休不休息可言?蘭蘇容也是和她的衛士一直忙到此刻,見她們一點疲態也無,她又怎敢說累?

「在戰時,這些工作對我們來說算輕松的。」蘭蘇容笑道,「不過我也很久沒有操持內務,生疏了不少,多虧了紅葉姑娘幫了大忙。」

不知怎的,紅葉被誇得臉頰一熱,有些飄飄然的。

蘭蘇容溫柔又大氣的領袖風範,是她繼東方逐風後,第二個崇拜的人。

「不辛苦。夫人有需要奴婢的地方,盡管吩咐。」她兩頰泛紅地道,「奴婢一點也不累!」

蘭蘇容有點想笑,覺得自己好像被一只小雞當成了母雞時,就感覺到有一股酸氣沖著她而來——

「才半天工夫又成為主子跟前的紅人,紅葉姑姑果然手腕了得。」

皇宮大內誰在釀醋啊?蘭蘇容以為自己耳朵壞了,這種爭風吃醋的口吻從一個性格瀟灑、作風豪放不羈的大男人嘴裏吐出來,聽著怪別扭的。她看向殿門口,只見丈夫和東方逐風正大步入內來。

其餘幾個小叔子,想必都被分配了任務,盡速恢覆京城秩序,各自忙碌去了,但就不知老五的任務是什麽?蘭蘇容一臉興味地暗忖。

東方長空根本沒心思理會弟弟的陰陽怪氣,直直走到妻子面前,「你派了人放飯,怎麽沒來吃飯?」他手臂再自然不過地環住妻子的肩膀,大掌按在她肩上,那舉動像是主帥友愛地安撫手下將士那般,不刻意扮親密,也不顯肉麻。

但他走向妻子時,可是迫不及待的,他雖沒有表現出來,但事實是他此刻心裏只裝得下一件事——他媳婦不見了半天,他不親自看她一眼不安心哪!

紅葉這才想起,蘭蘇容在安撫完六局後,第一件工作就是分配尚食局和司膳司的工作,讓他們聽從軍隊夥夫的調度,想法子把士兵們餵飽。

「要讓思鄉心切的士兵們不鬧事的方法之一,就是先餵飽他們的肚子。」蘭蘇容打趣道。

何況軍隊的夥夫知道士兵眾多,食材卻不夠時,該怎麽烹煮出足夠的食物。至於用餐的地方,當然就直接讓將士們席地而坐,這對打了三年仗的士兵們來說可不是問題。

「正要吃。你不在前頭跟將士們一塊兒吃嗎?」蘭蘇容順手撥了撥丈夫額前滑落的發絲,又拉平了他肩上的披風。

「我不知道你吃了沒。」東方長空看了一眼桌上的名冊和帳簿,「餘下的明日再忙吧。」他撈住妻子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好。」蘭蘇容總算想起她身旁還有一只癡癡地望著她的小雛鳥,和打一進殿就惡狠狠地瞪著她的小叔子——他看起來是瞪著紅葉,可她卻怎麽覺得那股酸氣是沖著她來呢?

蘭蘇容忍住笑。「紅葉也忙了一天,你待會兒就坐我旁邊吧。」她怕士兵們打勝仗後喝酒助興的瘋狂行徑會嚇壞小姑娘。

「好。」紅葉忙不疊點頭,眼裏壓根沒有第二個人存在。

東方逐風就這樣惡狠狠地瞪著這兩個女人。

仿佛所有人都沒聽見他在走進大殿時酸溜溜的奚落。

嗳,她是不是忽略了什麽?蘭蘇容似笑非笑地抿著唇,習慣性地和丈夫走得貼近一些,然後轉過頭,看見一近一遠的,兩張截然不同卻讓她失笑的臉——

走在他們夫妻後頭,較遠的那張臉又黑又臭,眼冒青光,像沒人理的野獸,雙眼死命瞪著紅葉。

走在她身邊較近的這張臉,興奮地雙頰紅撲撲的,雙眼燦亮,像討拍拍的小雛鳥,想看又不好意思太直接地看著她。

蘭蘇容努力斂住笑意,勾住紅葉的手,「來吧。」

「是!」紅葉仿佛受到鼓舞,小碎步跟上。

「……」沒人理的野獸,更加目露兇光。

改朝換代,紫闕之內氣象一新。

無極城裏很快就恢覆秩序,想出宮的人也少了,宮人們無不急於藉由忙碌來,向新主子宣誓效忠。

誰懂他們往日的擔驚受怕呢?哪怕是換一個稍有人性的主子,對他們來說都鈳如再造之恩。於是忙碌間,總會聽聞宮人耳語——

新主子對抱病而犯錯的宮奴非但沒有責打,反而讓人好生歇息,還要求尚藥局擴大為宮奴診病的人員編制,簡化手續,未來宮奴看診不再困難重重。

還有,剛進宮的年幼宮女因為犯錯被責打時,讓娘娘瞧見了——東方長空即將登基,他的發妻宮奴當然立刻改口喊娘娘了——娘娘制止了老宮女的打罵,但也沒有因此苛責老宮女,反而制定出新規矩,將兩人妥善發落了。

宮裏不時有這樣對新主子極盡溢美之能事的耳語。

紅葉曾經覺得這樣的討好很可笑,但此時此刻她很能明白這種心情。

能心安理得,平平安安過日子,對這些卑微的人來說已是大幸。

對於紅葉擔任蘭蘇容的左右手,宮人們——尤其那些跟她同樣地位的女官——

譏諷她好大能耐,朱長義一被打入天牢,立刻又成了新主子跟前的紅人。紅葉知道他們有理由恨她,她也不想為自己曾經為虎作倀多做辯解,也不在意他們對她不諒解。

每天睜開眼,再也不會有人逼著她去害人;她的主子正直友善而且值得信賴,她的努力會得到讚賞與鼓勵;她每多做一點,都是把過往的夢魘從這無極城裏消滅——那簡直像重生一樣!她相信那些討厭她的人也明白這一點,他們同樣經歷過那種睡醒了卻不想睜開眼面對新的一天,希望長睡不醒的日子,所以她不怪,也不恨他們的譏諷。

事實上,在受迫於朱長義,聽他命令行事的那些年,她雙手沾染過的血腥,恐怕連地獄裏的業火都清洗不掉,能夠擁有如今的日子,他們對她痛恨也好,不屑也好,她都會毫無怨尤的承擔。

「你是不是胖了一點?」某人又閑閑地出現在坤儀宮,「宮裏夥食看樣子不錯啊。」東方逐風瞄了一眼她變得圓潤的臀部,突然覺得喉嚨有點幹。

紅葉怯生生的態度也正在轉變,取而代之的是甜美的笑容,「奴婢給王爺請安。」她行了個完美而無可挑剔的禮。

東方逐風腹誹連連。

這是在勾引誰啊?一想到她也是這麽給其它人行禮,就不由得滿肚子火。

「這麽風騷是想勾引哪位爺?」他又瞄了一眼她的臀部——好想摸!

娘的!他哪時變那麽下流了?東方逐風一臉嘲諷,掩飾心裏的氣急敗壞。

紅葉是怎麽解讀東方逐風這些惡意的言詞呢?

她漸漸發現東方逐風對其他人都是客氣有禮的,獨獨對她總是不掩嘲諷。

因為她害死了他的部下。紅葉明白自己背了多條人命,東方逐風對她有任何責怪,她絕無怨言。

只不過他僅僅是以各種下流的言詞,用嘴巴吃她豆腐!

比起那些理所當然地吃人肉喝人血,卻滿口倫理道德的無恥之徒,他真是太善良了。他恐怕沒恨過人,所以只會這麽做吧?一個執行過許多血腥任務,卻仍不懂恨的男人,讓她怎麽不為他滿懷柔情?

紅葉雙頰微紅,「有嗎?」他覺得她勾引了誰呢?難道是……他嗎?她羞怯地垂下頭。

「……」娘的!他在羞辱她,她是在害羞什麽?可是天殺的,他覺得她這害羞的樣子讓他欲火高張,心窩飽漲著說不出的感受。

老子總有一天吃了你!看你哭不哭!

大清早的就撞見老五這野獸對著她宮裏的小雛鳥流著口水,一副恨不得撲上去吃幹抹凈的模樣,蘭蘇容一臉的似笑非笑,裝作什麽也不知地開口:「紅葉。」

「在!」小雛鳥一改前一刻的羞怯模樣,飛也似地回到她身邊,仿佛忘了還有另一個人,轉眼間已經必恭必敬,大眼寫滿期待和崇拜地站在她身前。

孤單的野獸,背後吹起淒涼的風,卷起了一片枯葉——那不是楓,是寂寞!

蘭蘇容得說,她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刻了,很有趣啊!

她給小雛鳥吩咐了工作,便要她去忙自已的事了。

沒意外的話,當紅葉去替她跑腿時,這小子就這麽一路屁顛屁顚地跟著,也不知他又說了哪些蠢話,小雛鳥依然異於常人地做出羞怯的反應,看得逐風那小子又是瞪直了眼直流口水。從坤儀宮的圓窗看出去,遠遠地便將那一幕看在眼裏的蘭蘇容不由得感嘆,這兩個奇葩也算天造地設啊!

忙了數日,蘭蘇容總算想起,她怎麽就忘了問紅葉想不想回家?在朱長義手底下,這丫頭恐怕也好久不曾和家人團聚了吧?

不料紅葉一聽蘭蘇容這麽問她,小臉瞬間變得木然,「不,不用了……」她咬著唇,無視內心的掙紮,沖口而出,「我是孤兒。」

「這樣啊。」蘭蘇容雖然覺得愧疚,但又隱隱覺得不對勁。

隔日,她親自去問老五。

「她果然這麽說。」東方逐風雙手抱胸,哼笑道。

「她說謊嗎?」蘭蘇容挑眉,她認為紅葉一定有她的理由。

「告訴大嫂也無妨,紅葉姓淩,祖父和父親是被貶為庶民,不得再擔任醫藥博士的前尚藥局奉禦與書吏。」事實上,整個尚藥局被判流放到邊疆開墾拓荒者不少,紅葉的祖父和父親是他去關說才免於被流放,但他並沒有讓紅葉知道這件事。

她的祖父也不打算和孫女相認,孫女的心結他全都明白,淩家如今背上汙名,只能搬到遍遠的村落當閭閻醫人,他們不願連累紅葉。尤其離開無極城那日,他們見紅葉待在蘭蘇容身邊,看來相當受到重視,心想她留在宮裏也許是個更好的安身處。

蘭蘇容恍然大悟。淩家的罪可不小,燕國小皇帝的屍首被軍醫驗出身中劇毒,再加上東方逐風捜集到的罪證,尚藥局全都是幫兇。

身不由己,能脫罪嗎?恐怕是千古大哉問。這案子要怎麽判,負責開堂審朱長義黨羽的東方朧明著實費了不少心思。大多數別無選擇者都是從輕發落,但又不得不考慮到有必要匡正自朱長義亂政以來的敗壞風氣,尚藥局雖是被威脅,但他們也已聲名狼藉,沒有老百姓願意給他們治病,不如發配到遍遠地方還有出路。

「不過,紅葉是無辜的。」東方逐風猶豫了片刻,仍是告訴嫂子紅葉所做的事。

蘭蘇容聽著,一方面佩服這丫頭的勇氣,也心疼她所承擔的,另一方面又暗暗感到好笑,逐風這小子都沒發覺自己說著紅葉為小皇帝解毒時,口吻和神情有多驕傲呢!

「真是了不起,怪不得……」你會對她另眼相待。但這句蘭蘇容並沒有說出口,免得某人惱羞成怒,又胡亂把氣出在小雛鳥身上。

「但一碼歸一碼,我還沒原諒她為朱長義送假情報給我。」

老五手下的探子在京城折損了近半數,但如今蘭蘇容倒覺得,有勇氣反抗朱長義的女子,比起選擇背叛,被朱長義所利用而逼不得已是更有可能發生的事。「如果她可以為了良心,連性命都賭上,這世間還有什麽原因會讓她故意把假情報送給你呢?難道是區區幾階的品秩和月俸?」

東方逐風似乎松了口氣,看樣子他一直在想法子說服自己吧?蘭蘇容有些無奈。

怪他頑固嗎?蘭蘇容嫁進東方家多年,她很了解,對他們兄弟來說,自十五歲起就跟著他們的部下有多重要,所以他不願輕易原諒紅葉,仿佛那樣就是對不起死去的兄弟。

內心掙紮了一會兒,東方逐風仍是道:「但人被她害死了,這是事實。」

唉,果然!蘭蘇容心裏嘆氣。「那你想怎麽著?叫她一起去死嗎?」真希望婆婆在這兒,肯定一巴掌朝他腦袋招呼過去。

「我可沒這麽說。」他臉色一暗,看來又惱羞了。

算了,紅葉就待在她身邊,老五再怎麽別扭,也不過是只會吠的野獸——對,她就是在心裏笑東方逐風是會吠但不會咬人的狗!蘭蘇容心想小叔子不會真拿紅葉如何,就暫且把這事擱到一邊去,畢竟丈夫就要登基,她一方面心煩意亂,一方面宮裏的內務也夠她忙的了。

待一切總算就緒,已經是一個月之後了,這時東方耀揚和鐵寧兒也總算抵達京城。

身為太後的鐵寧兒進京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催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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