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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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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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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菱在亭子裏待了一下午,落錦以為她是去文小姐那裏消磨時間,一開始並沒在意。察覺到情況不對的時候,外面已經劈裏啪啦下起雨來,文府的下人都在各處躲雨。

落錦不好指使他們,才硬著頭皮去謝恒殊那裏報了一聲。落錦極少在謝恒殊跟前說話,光是看著他的袍角就嚇得不行,再一想到自己沒伺候好江姑娘,一邊說話一邊哽咽。

謝恒殊聽到阿菱不見了本就有些急躁,落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倒真像是出了什麽大事。謝恒殊心狠狠往下一沈,讓身邊服侍的人四處尋找,自己在屋子裏也待不住,摔了書冒著雨出去找人。

倒也是湊巧,那麽多人來來去去,偏偏他第一個在亭子裏找到了她。

她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靠在亭子的圍欄上,半邊胳膊都伸在外面淋雨,自己還渾然未覺。

謝恒殊有一瞬都在懷疑這是不是她的苦肉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上前把人喊醒。布料吸了水濕濕沈沈地壓在皮膚上,尤其她今天穿了身紫色的衣裙,顏色愈深,反襯得她手腕脖頸一片白膩。

白得泛著冷意。

她不肯醒,謝恒殊竟也沒一定要把她喊起來,冷著張臉把人打橫抱了起來。一只手按著她單薄的肩,肌膚相觸才發覺她身上簡直涼得不像話,肩骨硌著掌心,謝恒殊心裏沒來由的升起一點伶仃的憐意。

她輕飄飄的,抱在懷裏也沒什麽分量。正這麽想著的,她忽然往他懷裏靠過去,兩條細細的胳膊就這麽環住了他的脖子,他被她的動作帶得微微低下了頭。

她緊閉著眼,像是怕被他丟下去。謝恒殊心裏泛起陣陣癢意,抱都抱了也懶得拆穿她裝睡,就這樣把人抱了回去。

等阿菱緩過勁來不再咳嗽,他才將姜湯放到一邊,開口問道:“你跑到亭子裏去睡覺?”

阿菱剛剛咳嗽過,嗓音聽上去比平時多了幾分古怪的怯意:“我是去躲雨,一不小心睡著了,就忘了時間。”

謝恒殊看她裹著被子坐在床上小臉煞白的可憐樣,心裏存了幾天的火氣好像都被這一場雨給澆滅了,再開口時聲音也低了三度:“真不知道你腦子裏在想些什麽。”

想什麽?想著怎麽讓你要死要活地愛上我,這樣我就能痛痛快快地給姑姑報仇而且全無後顧之憂了。阿菱胡亂想著,差點被自己的異想天開給逗笑了,只得將下巴也縮進被子裏,閉上嘴悶聲不吭。

不過,雖然她今天給他添了麻煩,讓他冒著雨把自己一路抱回來,但謝恒殊現在看起來好像不是很生氣。他也披散著頭發,眉眼剛剛被溫熱的水汽熨過一遍,看上去比往日裏更可親一點。

他一只手撐在床沿處,手背上的燙傷在燈下格外顯眼,阿菱慢吞吞地伸出手,手指在他的傷口之上一觸即離。

阿菱:“你上藥了嗎?”

其實上過了,但謝恒殊睜著眼睛說瞎話:“沒有。”

傷口上敷著一層極淡的透明膏脂,如果不仔細瞧確實看不出,阿菱也就假裝自己沒看出來,從櫃子裏翻出藥膏,重新給他上了一回藥。

她很小心地避開患處以外的皮膚,塗藥的手用力極輕柔,謝恒殊卻平添一股若即若離的癢意,垂眸看著她秀挺的鼻梁,輕輕磨了磨牙。

謝恒殊不喜歡這種不受自己所控的感覺,索性往前握住她沾著藥的那只手,手掌向上緊緊貼著她的手背,另一只手拿起一旁的錦帕將那抹藥膏拭去。

彼此各有各的心思,裝聾作啞默契一回,一來一往看上去倒是光明磊落得很。

謝恒殊握著她的手沒有松開,盯著她被揉得泛紅的指尖:“怎麽全是傷?”

阿菱自覺在落錦的照顧下,手上的傷疤已經淡掉了許多,讓她再拿這個跟謝恒殊博可憐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地將手握成拳否認道:“沒有,”

她的手白皙柔軟,卻並不細膩,謝恒殊也不知道這樣一只手有什麽可喜歡的,但他握住了卻有些不想放開。

一定是蟲蠱的原因。

到了這時候,阿菱也沒興師動眾跑去別處歇息,謝恒殊更不會開口趕人,兩個人就在一張床上躺下。外面的燈熄了,床帳裏一片漆黑,只隱約能看見身邊人的輪廓。

兩個人挨得不遠,剛剛聊天時聚起來的一點熱乎氣似乎還未散盡。阿菱下午睡久了,現下倒是不困,甚至越躺越清醒。

“殿下?”

阿菱試探著輕輕喊了他一聲。

謝恒殊不答,阿菱便往他那邊挪了挪,他依舊沒什麽動靜。阿菱又等了一會兒,才微微支起身,在他的臉側落下一個極輕的吻。

身邊人的呼吸一滯,阿菱便知道自己賭對了,她裝作不曾察覺的樣子慢慢躺回被子裏,捏著汗濕的手心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那日謝恒殊疾言厲色,語出傷人,她害怕難過卻又摸不著頭腦。想來想去只能猜出一點,他不喜歡身邊人違逆他的意思。到底是傷了臉面,雖不敢跟他鬧騰,但這幾日總不大願意往他跟前湊。

她難道不委屈麽?祖孫倆鬥法把她搭進去,又被半逼著往身體裏放了只蠱蟲,取蠱過後還要狠傷她一回。換個心窄些的人,恐怕都要摸繩子上吊了。她又氣自己骨頭不夠硬,若真能豁出一條性命去,在他發怒的時候就該利利落落地把巴掌甩他臉上。

阿菱哪樣也做不到,只在心裏想過一回,然後就有些憋悶地發現,現在還遠遠不到她能跟謝恒殊翻臉的時候。

那場雨來的突然,並非她有意做戲,但從謝恒殊將她抱起來開始,所有的一切都帶上三分試探。謝恒殊並不排斥她,甚至可以說有一點喜歡,她說不清這裏有幾分是因為情蠱,又有幾分是因為她這個人。

她不能控制謝恒殊愛上自己,卻或許能讓謝恒殊對她心軟一點,再心軟一點。

親他一下,阿菱反而覺得自己腦袋有些暈乎乎的。她頭一回做這樣的事,沒品出幾分暧昧,倒是緊張得在被子裏繃直了身體。

好在她這份緊張姿態落到謝恒殊眼裏就變成了偷親後的心虛不安。在阿菱看不見的地方,謝恒殊早被這個又輕又軟的吻惹得心口一震,怔楞片刻後,唇角按耐不住地上揚。

阿菱不知效果如何,卻知道他是醒著的,偏偏要裝著不知道。她今天一晚上裝了太多回,又不見謝恒殊有所動靜,實不知接下來該怎麽做,索性腦袋往被子裏一埋,逼著自己睡了。

換作往日,謝恒殊定要把她從床上撈起來追根究底,問出一個自己滿意的答案為止。今天的滋味卻微妙得很,像是面前擺了塊水豆腐,輕不得重不得更拿捏不起。在男女之事上他從來都不是心細如發的人,又一貫只以自己的感受為先,等著她來遷就自己。

他在顛倒混亂的思緒中抓住了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

阿菱主動湊過來的那一刻,他下意識地想,不管她打算做什麽他都能瞬間制服住她,所以才默許了她這一步動作。然而她只是給了他一個又輕又軟一觸即離的吻,就讓他的大腦轟然一下炸開,四肢百骸都流淌過陣陣酥麻的癢意。

這樣新奇的體驗是謝恒殊從未有過的,他應該把她從被子裏撈出來,捧著她的臉,讓她的眼睛只能看著自己。

心口激蕩了一陣,謝恒殊也想親一親她,扭過頭卻發現阿菱把自己整個人都裹進了被子裏,只露出烏黑的發頂。

還挺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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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恒殊這一晚睡得不算好,心情卻肉眼可見的不錯,伺候他梳洗的仆從都忍不住往他臉上看了幾眼。反倒是阿菱沒怎麽敢看他的臉色,佯裝淡定地跟落錦說些梳妝打扮的閑話。

吃過飯,紀先生已經在文府特意辟出來的一間藥堂裏等著了。

紀先生不是燕家人,要操縱蠱蟲格外困難。這也是為什麽季長生的雄心壯志一直停滯不前的緣故,到底血脈有異,即便他想放開手去做,也無法隨心自如地操控蟲蠱。

還好這一回只是要將蠱蟲從兩人體內引出,紀先生從燕盛身上取了一些血分成兩份,遞到阿菱和謝恒殊跟前。

謝恒殊拿起拇指大小的琉璃瓶,盯著裏面一點殷紅,面色冷淡地問:“要喝下去?”

見過季長生在燕家祠堂魔怔的樣子,他對將要入口的鮮血便生出幾分排斥,阿菱想到燕盛那孩子拿著瓶中血也覺得有些燙手。

紀先生:“有別的辦法,但太過耗時耗力,我從前並未給人取過蠱,不敢保證一定能成。算下來這個法子是最簡單最安全的,也最可能成功的。”

若非為了求穩,他也不舍得再從燕盛身上取血。

謝恒殊皺眉思索了片刻:“說吧,怎麽做?”

紀先生擡一擡手:“將鮮血飲下,你們體內的蠱蟲會自發接近吞吃。待到蠱蟲吸血脹大,我會再為你們行針催動,最後割開皮肉取出蠱蟲。”

謝恒殊自己倒是不懼這些皮肉之痛,低低望了一眼臉色發白的阿菱,斂下眼中的情緒,轉過頭對紀先生交待了一句:“下手輕些。”

紀先生看了看兩人若有所思:“我會盡力。”

取蠱的過程比想象中要快,紀先生下手很利落,輕薄銳利的刀鋒貼著皮肉劃過,鮮血濺開,兩只不如指甲蓋大的蠱蟲很快被丟進準備好的火盆裏,化為灰燼。

阿菱怔怔地盯著跳躍的火舌,慢慢感受自己身體的變化,除了傷口有些疼以外好像並沒有多大的影響。謝恒殊已經拔去金針站了起來,他微微垂眸理著袖子,而後朝她這邊看過來,似乎想要說些什麽。

阿菱也跟著站起來,人尚未站直便是一陣頭暈目眩,她猛地扶住一旁的幾案,身體重重地往旁邊一歪。

謝恒殊臉色突變,上前一步握住阿菱的肩膀:“你怎麽了?”

“她怎麽了?”

謝恒殊眉心緊皺,手從她肩頭越過,穩穩地將人攬進懷裏,低頭看她拽著自己的衣袖,心神狠狠一震。他扭頭將問題砸向紀先生,話音急促,字尾像是壓著刀子。

謝恒殊的反應出乎紀先生的意料,他還以為這位郡王壓根沒把江姑娘當回事。

紀先生略沈默了下,將那天的說法重覆一遍,又添上一句安慰:“她身體底子不錯,好好調養,應該不會有損壽數。”

阿菱脫力一般靠在他懷裏,唇色粉白,有些急促地喘著氣,像是隨時會斷氣一樣。謝恒殊眉眼間聚起的戾氣重得嚇人,偏偏現在懷裏抱著個比琉璃還要易碎幾分的阿菱,他手下動作放得多輕,臉色便有多難看:“取蠱之前你沒告訴我。”

紀先生做完該做的已經是一身輕松,他本來也不是個能在貴人手底下低眉順眼的人,想到燕盛燕回才忍了忍氣:“難道我說取蠱會對這位姑娘有傷害,郡王就不取了?”

謝恒殊看著他,目光森冷,阿菱已經緩過勁來,抓住他的袖口扯了扯:我沒事。”

這聲音怎麽聽也不像是沒事,謝恒殊壓了壓眉,阿菱主要是不想再被謝恒殊攔腰抱一回。昨天下雨還好,四處人都少,今天再來這麽一遭,文府上上下下真要把她當景看了。

紀先生對這些小兒女情愛的戲碼不感興趣,今天純粹是在看這位小王爺的笑話。他活了快四十年,游戲人間半輩子,之前竟看走眼了。

裙下臣能控制一個人的行動,卻不能控制一個人的心。

紀先生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個轉,不願多言,背上藥箱:“我的事已經做完了,希望郡王也能信守承諾,告辭。”

紀先生走得極瀟灑,甚至都沒有跟燕盛燕回道個別。

謝恒殊更沒有功夫理會他,阿菱正死死拽著他的胳膊讓他把自己放下來,謝恒殊氣不打一處來:“你現在走得了路嗎?跟我犟什麽?”

從藥堂到他們住的地方不算近,阿菱執意不肯,臉都憋出了幾分血色,悶聲道:“你讓我再休息一會兒,我很快就好了。”

謝恒殊揚了揚眉,看她沒什麽力氣還要在她懷裏掙紮,有意松開一條胳膊,阿菱瞬間失重下意識地抱緊了他。

謝恒殊得償所願,唇角微翹不自覺地展露出幾分少年意氣,再低頭一看,阿菱正抱著他的脖子微微發抖,臉色唇色都泛著白,只有一雙烏圓的眼睛失措地望著他。

謝恒殊忽然就有些心口發燙,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而後將人放下來在圈椅上坐好,阿菱緩了緩,才將胳膊松開。謝恒殊直起腰往外走,阿菱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去哪兒?”

謝恒殊聲音裏聽不出喜怒:“姓紀的不頂用,給你找個大夫。”

外面有人守著,他交待一聲又折返回來,坐到她身邊:“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阿菱除了頭暈乏力以外沒什麽別的感覺,但她怕自己往後一輩子都這樣了,整顆心都揪了起來,搖搖頭沒說話。

謝恒殊薄唇微抿,他從來沒安慰過人,琢磨了半天才開口:“江菱衣,我不會丟下你不管。”

那雙瞳孔亮極了,無論何時都閃爍著矜貴傲氣的光芒,阿菱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心裏泛著股說不出的酸澀滋味。

大夫過來把了脈,覺得這脈象像是女人產後出血過多造成的氣血虧空,可看阿菱的模樣又不像是生過孩子。旁邊的男人眸似寒星,面容俊秀,周身卻縈繞著股極重的威壓,幾眼掃過來,他便有些擡不起頭來。

診脈的時間越久,謝恒殊的眉便皺得越深,這大夫簡單問了幾句,留下幾張藥方:“不能受累,不可勞神,吃穿都要註意。”

這大夫是文府使喚慣了的,人一向謹慎寡言,對著謝恒殊那張冷臉話就更少了,自覺該交待的都交待了,便背著醫箱離開了。

謝恒殊便不大滿意,他雖通曉一些藥性,但在這方面的本事實在有限,拿起藥方看了看也沒看出什麽名堂。於是又找了幾個大夫來,這些人對著藥方都說“沒有更好的了”,他才勉強將藥方交到下面的人手裏:“醫官還在河間府,回去了讓他看看。”

阿菱長到這麽大,還是頭一回一日三頓頓頓要吃藥,實在是苦不堪言,謝恒殊問她:“你以前很少生病?”

阿菱想了想:“很少,就算生病了我基本上不用喝藥,休息休息便好全了。”

不管是受風寒還是過了暑氣,總有些土法子可治的。實在不行,府裏能討到的藥就煎上幾副,沒有為了廚房丫鬟請大夫的道理。府裏有幾個婆子媽媽懂些醫理,伸手幫上一幫,能過去的過去,熬不過去的就只能拖出府自生自滅了。

阿菱灌了一碗藥下肚,便沒什麽胃口吃飯,但仍是拿筷子夾了些小菜慢慢把一碗粥喝下去了。她不在這上頭矯情,身體是自己的,真鬧壞了往後苦的是一輩子。

謝恒殊坐在一旁看她吃飯,手裏握著只雨過天青色的茶盞,指尖在盞身來回劃著,直到茶水涼了才想起來揭蓋,蓋上的水汽倏地滑落進茶湯裏。

他隨意地瞥了一眼細如針尖的茶葉,又合上蓋:“要是不愛吃這些,可以讓人換別的來。”

謝恒殊有時候覺得阿菱這個人實在很矛盾。她是個女人,身份低微又無權勢,無論從哪方面去看都很柔弱的女人。因為生得美貌,這份柔弱總是會帶上幾分任人采擷的孤零意味,他從來不喜歡這樣軟弱無能的人,但謝恒殊不能否認,即便沒有情蠱在身,他也……一點都不討厭她。

藥熬得再苦她都會一氣兒喝下,就算舌頭苦得發麻幾乎嘗不出別的滋味,她在飯食端上來的時候仍然會一口一口把飯菜吃下。

謝恒殊幼時住在宮裏,見過很多美人,她們被皇城的風水養得弱質纖纖,也最善於用傷痛去博取帝王的憐惜。謝恒殊以前不明白,連年幼的他都能一眼看穿的苦肉計,為什麽皇伯父依舊對那些妃子百般憐愛。後來對著阿菱他才發現,他也會不由自主地想要庇護她。

阿菱的臉上掛著被藥氣熏出來的不自然的紅暈,認真地看著眼前的飯菜,連一個眼神也無暇分給他:“這菜挺好吃的。”

他明明很了解她,她的脊背很薄,脖頸一折即斷,四肢柔若無骨,像案前一只易碎的美人斛。可這樣的一具身體裏又好像隱藏著無限的生機,她很愛惜自己的生命,很認真地想要好好活下去。

她和那些美人並不一樣。

意識到這一點,謝恒殊心底鉆出一陣新奇的感受,不算高興也沒有生氣。謝恒殊只是在心裏刻薄地想,如果他久病不治將要一命嗚呼,她估計也能在他的床前把飯吃得幹幹凈凈。

想到那個場景,謝恒殊居然覺得有些好笑。

文夫人過來探望阿菱,感嘆道:“夫人能吃得下飯就好,再好的藥方,也不如一日三餐養人。”

謝恒殊眼中帶著不明顯的笑意,嘴上卻奚落道:“再給她一頭豬她也啃得下。”

阿菱不跟他一般計較,吃過飯漱了口就讓人移開幾案,在床上躺下。大夫說要多休息,她都聽進去了,雖然睡不著也閉著眼睛。

謝恒殊在南窗看書,風順著半敞的窗戶刮進來幾片零落的花瓣,打著旋兒地落入茶盞中。他喝了口茶,想到床上還睡著人,擡手要去關窗。

阿菱卻沒睡著,連忙道:“開著吧,我想吹吹風,不冷。”

謝恒殊看她一雙眼睛亮亮的,精神得很,沒說什麽將另一邊窗戶也打開了。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阿菱躺在床上也能看見窗外的一道景。這四四方方的窗戶剛好框進了海棠花樹的一角,一霎間樹隨風動,胭脂吐蕊,美不勝收。

謝恒殊坐著的地方逆光,不大看得清人臉,反倒被不甚強烈的光線勾勒出清雋的身形。他閑適地靠著椅背,遠望便是人在花樹下,一手執書,一手撫盞。不像殺伐果決的江都郡王,倒像是哪家行事風雅的少年公子。

阿菱先是看花,後來不自覺地往他身上看,目光撫過他的眉眼,瞧著瞧著竟覺得比那滿樹海棠更漂亮幾分。

謝恒殊淡淡地問:“你眼睛睜那麽大,是不打算睡了?”

阿菱這幾天除了吃就是睡,才知道安逸的日子過久了也是會煩的,她側著身躺:“殿下,知府宴請,你不去玩嗎?”

謝恒殊:“不去。”

阿菱:“我聽說有美酒美食美人,款待十分周到。”

謝恒殊這才擡眼看她:“那你知不知道知府送了禮物來向你賠罪。”

阿菱本來只是跟他閑聊,聞言一怔:“啊?”

謝恒殊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他送人給我卻被趕回去,以為得罪了你,所以急著送禮賠罪。”

阿菱目瞪口呆:“又不是我讓她們走的。”

謝恒殊眼睛微瞇,話風突轉:“你還想讓她們留下來?”

阿菱覺得這個問題不太安全,支吾了一陣,生硬地轉開話題:“殿下,你在看什麽書啊?”

謝恒殊的目光在她身上不輕不重地刮了一下,隔了一會兒才道:“大秦兒女傳奇。”

這名字被他平平淡淡的口氣一念,瞬間少了三分氣勢。阿菱沒想到原來他在看這種雜書,有些好奇:“好看嗎?”

謝恒殊:“還行。”

謝恒殊有多挑剔阿菱是知道的,她支起半邊身子問:“說的什麽故事啊?”

謝恒殊不為所動:“明天給你找個說書先生。”

阿菱有些失落地“哦”了一聲,靠回枕頭上,眨著眼睛看他。

謝恒殊對上她的目光,嘴角抽動了兩下:“那你想怎麽樣?”

阿菱扭捏了一下:“現在可以讀給我聽嗎?”

謝恒殊不說話,只微微揚眉,目光如有實質一般凝在她的身上,直看得她心虛氣短一身膽氣化成一灘水,才慢慢收回視線。

阿菱蔫頭耷腦地抱著被子,謝恒殊估計又覺得她這樣子好笑,搖頭輕笑了一聲,抖抖手上的書卷,將書翻到第一頁。

謝恒殊準備離開廣陽府的時候,鄭老夫人的壽宴已經過去了好些天。知道他在廣陽府的人並不多,鄭家那邊對外都說江都郡王不喜吵鬧,生辰宴當日來給老夫人祝過壽後便離開了,總之河間府沒一人摸到了謝恒殊的蹤跡。

阿菱休養幾日感覺好多了,她最近迷上了那本《大秦兒女傳奇》,謝恒殊給她讀過兩回,她發現這本書通篇白話很好理解,索性自己拿來看了。

這回坐馬車,別的東西都要往後排,先把兩冊傳奇擺到上面,謝恒殊看了意味不明地輕哼一聲。

文夫人與文老爺站在府門前相送,文小姐沒能來送他們,據說是在外面跟幾個姑娘打架,薅掉了人家姑娘一把頭發。到這裏還不算什麽大事,但文老爺知道後幫女兒瞞著,一眾姑娘家只有文小姐沒挨罰,神氣的不得了。文夫人出門的時候從別人那裏聽到了女兒的豐功偉績,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回到家就把文小姐禁了足,文老爺身上則新添了三道抓痕。

阿菱看著文老爺臉上粉都蓋不住的巴掌印,忍不住低聲道:“文小姐不會也挨打了吧?”

落錦壓著聲音回道:“文夫人氣得夠嗆,聽說戒尺都拿出來了。”

阿菱:“其實我覺得文小姐挺乖挺可愛的,雖然有些調皮,但好好跟她說道理,應該能教得好。”

落錦搖搖頭:“姑娘您是沒有孩子才說這樣的話。”

阿菱想了想:“我覺得我脾氣挺好的,就算以後有了孩子應該也不會太調皮吧。”

落錦忍不住笑了:“孩子也不一定像您啊,如果像郡王呢?”

阿菱神色一緊:“不許胡說。”

落錦以為阿菱是不好意思了,抿唇一笑。阿菱下意識地看了眼前面的謝恒殊,他應該沒聽到她們沒說什麽,這才松了口氣。

燕盛燕回戴著帷帽上了後面一輛馬車,上車之前燕盛還在左右張望。

大約是在等紀先生吧,阿菱也朝四周看了看,並沒瞧見紀先生的身影。她搖搖頭,坐上馬車問謝恒殊:“殿下,那兩個孩子你打算怎麽辦?”

謝恒殊沒怎麽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隨口答道:“在王府裏養著,就說是我覺得有緣,半路撿回來的。”

對於燕盛燕回來說,能活下來就已是難得,阿菱沒有追問下去,她在謝恒殊身邊一日,就會盡可能照拂他們一日,往後的事往後再說吧。

天已大亮,來往人群熙熙攘攘,叫賣聲不絕於耳,馬車在鬧市中難免會行得慢些。阿菱掀開車簾往外看,忽然瞥見一道落拓的身影,他從雜耍班子邊上走過,赤著上身的精壯男人仰頭噴火,他一轉身就消失在了如織人流中。

燕家的事情猶如丟進油鍋裏的一滴水,沸騰一陣後很快歸於原樣,廣陽府的人該怎樣生活還是怎麽生活,煙火氣不斷。

入眼皆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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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菱不知道的是,鄭老夫人今年這場壽宴過的也不是很好。

起因是席間有人打趣林邑:“林郎已有功名在身,不日又要迎娶鄭家嬌娘,實在叫羨煞我等。”

林邑大約是多喝了些酒,開口便透出幾分狂氣:“大丈夫若不能先立下一番事業,娶妻又有何益?”

這話聽到不同人的耳朵裏便是不同的意思,厚道的人會誇一句林邑有志向,鄭家得了個好女婿。略刻薄些的,又要議論一番鄭家三娘究竟是何等俗人,才叫林家公子這般看不上。

席間還有位鄭家旁支的小輩,早看林邑不順眼,聽到這等輕狂之言一時忍不住譏諷了幾句目無尊長。好在很快就有位長袖善舞的師兄過來幫著把事情圓過去,並沒激起太大的風浪。

等這番對話傳到鄭家人的耳朵裏,上上下下都有些不大舒坦,林邑自知失言,等宴會結束便過來請罪。

林邑:“今日在席上小子輕狂失言,險些擾了老夫人的壽宴,都是小子的過錯,小子願意領罰。”

林邑的伯母也來為老夫人祝壽,聽了忙道:“他年輕,被人灌了幾口酒便什麽胡話都往外倒,您只管罰他。”

鄭老夫人笑著道:“少年人,有志向是好事。你家先生壓著你不許考鄉試,你心裏可是有些不痛快?”

林邑如今已是院試案首,聞言神色一正:“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小子學問不熟,還需多加磨煉,只盼將來不要辜負先生的期望。”

鄭老夫人點頭:“好,你能這樣說,也不算辜負你家先生的一片心意。”

林邑伯母面上卻是難掩喜色,林邑如今已是小三元,鄭大老爺要他三年不許應考,正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連中七元。大周朝開國以來,只出了一位連中七元的讀書人,那人應考之時已經年近四十。林邑今年不過十六,再等上三四年也才將將及冠,林家要是真出了個這麽年輕的狀元郎,那真是滿門榮耀。

林邑心裏其實還是有些不服氣的,他覺得現在的自己未必就不能蟾宮折桂,但他也清楚先生的謀劃總是更穩妥些。家中長輩都要他戒驕戒躁,林邑有再多的不情願也只得硬生生咽下,再拖上三年,他跟鄭三姑娘的婚事恐怕真的沒有轉圜之地了。

林邑自嘲一笑,他今日說是酒後失言,焉知不是借酒抒懷呢?

林夫人已經說起了三姑娘:“今天人多,都沒來得及好好瞧瞧三姑娘,我給她帶了些禮物,也不知三姑娘會不會喜歡?”

鄭大夫人卻沒讓三姑娘出來見客,只是笑著讓丫鬟接了禮:“讓您費心啦。我那孫女不大愛說話,平日裏也不喜應酬,若有失禮之處,請您勿怪。”

林夫人笑瞇瞇的:“這天底下一百樣人,便有一百種性子,有那等能說會道的,便也有沈穩內秀的。三姑娘小小年紀,已有林下風致,她的人品我愛都愛不過來,哪裏有什麽失禮的?”

女人們互相恭維了幾句,林夫人眼看事情應該是掀過去了,才領著侄子告辭。

坐到馬車裏,林夫人臉上的笑意慢慢淡下來,輕輕嘆了口氣。

林邑面露羞慚:“侄兒言行無狀,讓大伯母為我費心了。”

林夫人:“不必說這些客套話,你也不算什麽言行無狀,是那鄭家小子難纏,不去老夫人跟前分說清楚,以後難免落人話柄。”

話風一頓,林夫人又問:“你可知鄭家小子為什麽當眾為難你?”

林邑低頭不語,林夫人冷笑:“那便是知道了,你不喜歡三姑娘,鬧得人人皆知,你真當鄭家是那泥塑的菩薩?鄭家小兒當眾譏諷於你,你也該長長記性了!”

林邑捏了捏拳,終究還是在親近的長輩面前吐露了心聲:“我只是心有不甘。”

林夫人搖頭:“我知道少年人都愛俏,三姑娘不夠美貌,你又心氣高,難免心中不滿……”

林邑僵硬地打斷林夫人的話:“大伯母,我,我並非好色之人!”

林夫人一怔,沒有怪他打斷長輩說話,而是聽他繼續說下去。林邑深吸一口氣:“大伯母,請您告訴我,三姑娘除了出身名門外,還有哪一點強過常人?”

“我在鄭家書院讀書,鄭家上下都待我很好,我一直心懷感激。可我今日能取中案首之位,是因為我有天分也願意苦讀,又有師長悉心教導,並不是因為我有三姑娘這個未婚妻。”

林家是富甲一方的大族,林邑因為自幼聰慧過人,一向極得家人疼愛。他來河間府求學,亦是師兄弟中的佼佼者,可河間府的人看到他只會說“那是鄭家三姑娘的未婚夫婿”“真是好福氣啊”“難怪山長這樣看重他”……

以他的天賦能力,哪怕不是鄭家孫女婿,先生也會對他傾囊相授。可就因為有了位三姑娘,他無論多麽出色,別人也只會說那是沾了姻親的光。

如果鄭三姑娘是個才高八鬥樣樣出色的女子也就罷了,偏偏她在鄭家幾位姑娘當中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不善言辭,相貌平平,性格軟弱,是個最最普通不過的閨閣女子。

林夫人心頭一震,她從不知林邑對這樁婚事積累這麽多的不滿,也不知這麽驕傲的孩子竟受了這麽多委屈。

林夫人不由得微微擡高了聲音:“孩子,你這般聰明,怎麽能將那些酸言酸語當了真呢?”

林邑白皙俊俏的臉上因為憤怒泛起了淡淡的紅暈,他手掌握拳,不自在地擱在膝上。

林夫人壓下心底的酸澀,定了定神,平靜地望著林邑:“所以在你眼中,哪怕百般不喜,也只能挑出鄭三姑娘一個‘不出眾’的毛病來?”

林邑動了動唇,沒有反駁。他自然是見過三姑娘的,只是很少說話。有一半是因為三姑娘回回見到他臉都紅得能往下滴血,另一半則是因為他覺得實在無趣,無話可說。

三姑娘是個好人,這一點林邑從不否認。可僅僅如此便夠了嗎?

林夫人看出林邑面上浮現出的疑惑不解:“你母親一向是很喜歡三姑娘的,你可知道為什麽?”

林邑聽林夫人提起自己的母親,聲音也低了三分:“她是鄭家的女兒,也是文姨的女兒。”

鄭三姑娘的母親陸月文和林邑的母親是手帕交。

林夫人看他的目光中滿是憐愛:“只中了一半,更重要的是她心思單純性情綿軟和善,不喜與人爭執。你是從小被家裏寵到大的,一向有些脾氣,如果你的妻子也不肯居於人下,往後的日子要怎麽過?你現在不懂,以後便知道了,三姑娘這樣的女孩子,娶回去是你的福氣。”

林邑知道家裏是不肯站在他這一邊了,面露頹然,林夫人正準備喝口茶潤潤嗓子,忽然目光一緊:“小邑,你難道已有心儀的女子?”

林邑神色未變,目光卻不自覺地往下方偏了偏:“沒有。”

頓了頓,林邑忍不住問道:“若我以後……”

對上林夫人的目光,林邑抿緊嘴唇,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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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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