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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石榴》09版後記



這後記拖到現在,兩年有餘,說起原因,一半是因為我一身懶骨,動動都艱難,計劃好了的東西,統統抵不過懶骨一軟,一拖再拖,拖到不能拖為止。為什麽不能拖了呢?因為總有人在Q上反反覆覆覆覆反反三碗豆腐豆腐三碗地問:這事兒是真的嗎?葉涼哪兒的人?你有他們家電話不?你跟他們怎麽認識的?你瞎編的吧?……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不是我不想一勞永逸,而是,千頭萬緒,理不清楚,不知從何說。如今既已決定要說,那就讓我先說一個人吧。

這人是我四舅爺,我外婆的弟弟。

我外婆那輩,兄弟姐妹八個,四舅爺上頭有大舅爺、二姨婆、我外婆,下頭還有四個,要算上養不活的,十個都有了。是真正的中不溜秋,從小不受寵。父母給孩子置辦新年新衣,總能拉下一兩個,這一兩個裏頭,回回都有他。他不會爭,但是他別著勁兒,總想著出人頭地,讓他人高看一截。

四舅爺是1932年生人,他十七那年,解放了,松脂廠招工了,進廠了,工作了,結婚了。“了”就“了”到這裏為止,“結婚了”後面沒有順理成章的那個“生子了”。四舅爺的婚姻來得快,孩子來得慢,直到他三十二那年,第一個孩子才姍姍來遲,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也就三個,兩兒一女,身架結實,養活起來一點不費事,很享福的樣子。的確很享福,自從四舅爺他從松脂廠辭職,下到改革開放的大潮裏撲騰了一陣——原先收松脂的筐裏放了些鹵好的豬肚豬腳肉丸,拉到市集上賣,很得了些錢,家裏的瓦房翻成平頂房,置了電視、冰箱、摩托……他成了“先富起來”的那批人。大兒又很爭氣,考上了大學,二兒小女讀書不濟,但都在城市裏覓得一份工,收入穩定,也蓄些錢定期郵到父母手上,日子風生水起。四舅爺做人得意,周圍也高看他,年節上給宗祠上供,他總做主祭。如此如此,精神抖擻回來了,他很滋潤地過了四五年好日子。

誰能想到日子也有山高水低呢?誰能想到風雲突變就在那麽短短兩年呢?

先是大兒,學校打電話回來,說大兒病重了,要家裏趕快來人。說得好怕人的。四舅爺三魂七魄全都沒了著落,連夜趕去,從醫生嘴裏聽到三個字“白血病”。他不明白,他從沒聽過這病,他對病癥有限的認識裏只有“傷風感冒、頭疼腦熱”,他不知道這病比傷風感冒頭疼腦熱厲害到哪裏去。後來他就明白了,這病耗人,燒錢,家裏值錢的東西一件件少下去——電視、冰箱、摩托……最後是那幾間平頂房,全賣成錢去續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可是,柴燒完了,青山也沒了,那該如何是好?四舅爺抱著大兒的骨灰一路回去,到了家以後茫然四顧,那間破敗的祖屋矗在半山腰,等著他爬。一步步爬回起點。他爬得上老屋,卻再也別不起那股勁去搏了。

接下來的日子,四舅爺想得很簡單,他想做點小生意,把外債還還,然後蓄點錢過生活就好了。不比了。不搏了。命中三尺,你難求一丈。享得太多,老天爺就得奪去一些。他怕。

我的四舅爺對災難有著超乎想象的敏銳。大兒去世後,他有半年的時間右眼皮不停地跳,他對此充滿了恐懼,總覺得後面還有些什麽,事還未出完,難還未受盡。

果然,二兒又出事了。誰能想到老實巴交的二兒,居然會抽上白粉?誰能想到他為了抽口解癮,居然替人當送白粉的馬仔?二十幾的年歲,家還沒成,就被捉去蹲監,一蹲十五年。多大的醜事啊!吳家自清末遷徙到平山這裏,百十年間,幾千號人,沒有一個蹲過監,窮死、餓死,也絕對清白幹凈。四舅爺的名聲在一夜之間臭了。四舅爺在一夜之間老了。大兒死去,二兒活著,活得跟死差不多少。四舅爺的生前身後已註定一片寂寥。老來無望,餘日苦多。他大病一場,病得黃瘦黃瘦的,四舅奶顧不過來,就把在外頭打工的小女兒叫回來,幫著顧顧。小女兒回來了。帶回一個微微隆起的肚子。那年,天異乎尋常地冷,男女老少都捂一身衣服,小女兒那四個月的身孕,外人只當是怕寒、捂得多了。可四舅奶是什麽人,她三十幾開始做收生婆,單看人走路她都能看出事體來。瞞不住了。問孽種的父親是哪個。問那混賬男人死哪個旮旯裏了。沒用,小女兒半個字不吐。不吐,不吐就要拖去打掉!她犟,小女兒比她更犟,以死相逼,硬硬保下這個沒阿爸的孩子。舊愁未了,又添新愁,白發恣意生長,四舅爺的老態徹底成型。

事已至此,空愁無益。四舅爺只能忍著活。他急躁起來,太想打個面皮上的翻身仗,於是放棄了穩當的小本生意,向人借本錢做當時很旺的豬苗買賣。幾個月辛苦,錢沒掙到一分,倒還欠了幾千。再後來,又借錢做木材生意,賠個精光。債在不知不覺間築成高山,一望望不到邊。借得無處可借,連小本生意也做不成了。四舅爺沒了主意,只能買一條煙幾瓶酒去找松脂廠的廠長,想求他讓他回去收松脂。松脂廠的廠長是四舅爺的侄輩,雖是“一表三千裏”的遠親,畢竟攀得上。這裏還有個很微妙的問題,松脂廠的廠長追過四舅爺的小女兒,被她婉言拒絕了。很難說這人有沒有打擊報覆的心,盡管他讓我四舅爺在門外吹了一個小時的冷風,盡管他一開口就是這難那難,盡管他一再強調我四舅爺這年紀已幹不起這樣的重體力活。最後,他還是答應我四舅爺,給他份收松脂的工了。

就這樣,我四舅爺在他將近六十的時候幹回了本行。天不亮就起,起來用個軍水壺裝一壺水,把籮筐綁上那架二十九寸的老單車上,再往筐裏放七塊松糕(七塊代表一個禮拜七天,天天有得吃,意頭好。餘下一塊可以帶回家,也可留在松脂樹下或者是容易出事故的路段上祭神。),然後走進清晨的霧水裏。收松脂的人們要先到松脂廠門口集中報到,再一起騎車到紅旗坡,上了坡以後再個簡陋的小茶棚邊坐下歇歇,然後再四散開來,各去各的。(小茶棚是那時候的特產,他們售賣的對象,是運橡膠、松脂或是木材的司機。再過幾年,小茶棚裏就不賣涼茶了,改賣瓶裝礦泉水。)這生計實在辛苦,能幹的都是些壯年男子,我四舅爺確實是老了,剛幹兩個月身體就有垮掉的跡象。只能兌出工錢回家,歇了十來天,又到磚瓦廠去拉灰磚——從磚瓦廠出來到外邊公路,還有一段幾公裏長的羊腸小道,大車進不去,只能靠自行車或是摩托車馱。一塊灰磚五分錢,拉得越多錢越多。為了多掙幾個錢,四舅爺常常裝滿滿一筐,然後吃力地推出去,到了稍平些的地方再慢慢蹬上車去。一樣辛苦,只不過不用早起,也不規定量,能拉多少是多少。到這裏,大風大浪似乎都已經過了。為什麽呢?因為我們一直固執地認為,同樣程度的災難不會以這樣大的密度降臨一個家庭。如果會,那只會出現在小說裏影視裏,不是生活裏。(我想有人已經將這後記當小說看了,盡管我說的是真正的生活。)但,事實證明,古人說的“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的確有它的道理。命運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吞掉渾然不覺的一家人,把他們放在胃裏反覆芻,最後還要關門落鎖,讓人永不見天日。我在說一個英文單詞“DOOM”(命運、災難),一個血盆大口,緊接著又一個,再一個,最後關上一扇門。仔細看,不論中外,在形容“命運”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上,其實是殊途同歸的——災難不會一下到頭。

就在我四舅爺一分一角地為他的債務奔忙的時候,災難又一次張開了血盆大口——他推一車灰磚,走著走著,一腳踏空,掉進一個新挖的電線坑裏,跌斷了腰骨。他在坑裏哀哀叫喚,叫了半個多小時也沒有人聽見,他只能一點點地挪、一點點地爬,爬上來,坐在地上,塵土滿面,黑得發灰,就這麽坐著,收灰磚的車一輛輛從他旁邊過,沒有一輛停下來看他一眼……

這一下跌得太重,人老,骨脆,哪裏經得起這樣重的一跤。四舅爺不能走了。狀況一天天不濟。我媽媽得到信後連夜趕回去。因為四舅爺對媽媽有大恩。是四舅爺在松脂廠給我外公謀了份工(也是收松脂。不過我外公吃不得這種苦,又讓我外婆寫了封信給二姨婆,一家人又遷到那邊的農場去做工人了)。是四舅爺時不時接濟外婆一家。還是四舅爺,他偷偷供我媽媽念完初中。做人不能忘本。

四舅爺這麽難也不跟那些受過他人情的人開口。只會一個人死頂。這點和葉涼實在像。

他已癱在床上動彈不得,還要逞強,不肯受我媽媽給的錢。兩人你推我讓,錢在來來去去之間變成燙手山芋,幾乎無法收場。最後還是四舅奶接了過去。她曉得,這家裏缺錢缺得顧不上面皮了。四舅爺很尷尬,於是轉過話題。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阿英身上(四舅爺的小女兒)。說她辛苦,每天五點就要起身弄家務,七點要到罐頭廠去做工,斬魚頭、剝魚皮,一身腥臭,一直幹到晚上七點才收工,回來還要做飯洗涮,忙到九點,接著還要刷紙(就是清明上墳時用的那種紙元寶,四四方方、黃黃一張,中間刷上一層金箔,然後再疊成元寶狀,一百張才得一角錢。),刷到深夜,一天才睡四五個鐘點。說他這個阿爸沒用,拖累了女兒。又說,一個黃花大閨女,二十四五了還不嫁,以後怕是嫁不出了。四舅爺在說“黃花大閨女”的時候語氣猶疑、躲閃,一帶而過,直奔主題,問我媽媽有沒有好人家給介紹介紹,還急急補一句:老點的不怕,離過的、死過老婆的,就算有孩子也不怕,只要人好心好家境好就成。我媽媽在心裏暗嘆一口氣,她第一眼看見那個叫文文的三歲小女孩就明白了,是阿英的孩子,並不是四舅爺說的那樣,是二兒在外邊和一個女子生的。文文是四舅爺的外孫女,不是孫女。我媽媽一陣心酸。她知道阿英為什麽那樣拼命,為什麽恨不能把自己累死——這是在贖罪。

阿英要贖的罪在我們看來全無必要。但是,她面對的是一個熟人社會,未婚先孕,唾沫都能把她淹死。她在當地是找不到對象了。四舅爺怕她老來無依,於是拉下一張老臉求我媽媽。還能說什麽呢,先應承著,好讓老人家寬心罷。

四舅爺說完阿英,又說文文。說這孩子乖、好養,語氣與走街串巷推銷廚具的人別無二致。我媽媽一邊聽一邊望向門外的文文。大人們講的,她全不懂。她是被放在桌上的那包糖引過來的。她把指甲當糖啃了好久,我媽媽不忍,拆開來抓了一大把遞給她。她立刻跳出來接,還沒接到就被四舅奶拖住了。打她的小屁股。其實,這打有一半是為了發洩,發洩生活的不順,發洩滿腔愁緒。若文文應聲應景,哇哇一哭就好了。可她從不哭,只會啃自己的大拇指。一個三歲的小女孩,怎麽打都不哭,多可怕……打也不是頭一回了,自從發現文文晚上偷偷藏她阿媽晾在外面的手套,掖進她的小被子裏,四舅奶就動手了。沒什麽別的意思,只是因為手套臟、腥臭,放在被子裏熏臭一張床,打她好讓她記得,這東西不能往床上放。打了一回,以為她乖了,不想還有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打得四舅奶都怵了,但她不信邪,不信她治不住一個三歲的孩子。終於有天晚上被下班回來的阿英看見了。阿英搶上前去,喊一句:“阿媽!她是你外孫!不是別個!你怎麽能下這麽狠的手?!”四舅奶楞住了。她囁嚅著回了一句:“她拿你手套放被子裏……臟……我讓她別放了,她就是不聽……”阿英摟緊文文,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被子我來洗……”

這是洗被子的事麽?!四舅奶神色黯淡,從那以後很少動文文,今次的打只是輕輕幾下。全無力道。隔閡,隨日子一天天堆高,誰也沒想怎麽去解決它。一直到後來,四舅爺去世了,阿英遠走他鄉,嫁了一個五十多的外鄉人,這隔閡還豎在那兒。嫁過去一年以後,阿英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孩子滿月那天,阿英把文文和四舅奶接過去,一道過。

隔閡便隔閡,什麽樣的隔閡,什麽樣的磕磕碰碰,都抵不過骨子裏牽牽絆絆的血。



有人問我,為什麽會選葉涼來完成這樣一個故事(大概是兩年前的事情,《綠石榴》剛完結不久)。我記得我的回答是,直覺。

直覺這東西太玄,沒什麽說服力。這我知道。但你得承認,有時候,電石火光間,一切就定下來了。

當然,直覺只是個大方向。裏面還有更深的原因。

葉涼的阿公和我父親一樣,死於食道癌。

有人說了,這也算原因?

算。中不溜秋的葉涼,在家裏從不受重視的葉涼,也曾有個很疼他很愛他的人。那人就是他阿公。他阿公的手很巧,會用柳條編各種各樣的東西。幺弟和大姐去討,無論怎麽撒嬌耍賴,阿公就是不給。但他會用編剩的材料做個小貓小狗小耗子之類的,然後偷偷塞給葉涼。去賣柳條筐的時候,常常帶葉涼一起。早上賣到中午,完事了爺孫倆就在外頭吃午飯,叫半邊燒鴨吃,鴨腿總是葉涼的……

葉涼上初三那年,阿公得病。食道癌。無錢醫,擡回家來等死。挺了半年,生生被長滿喉管的大大小小的瘤子憋死。

我父親呢,經過一次大手術,三次化療,一百六十斤的人,瘦成不到一百斤,肋骨左支右絀,胸腔積水,癌細胞擴散到支氣管,每秒都踏在生死線上……

做訪談的時候,說到這裏,我們都哭了。只有親歷過的人才能知道這種徹骨的痛。

兩年前,我沒有勇氣寫這些,因為回憶太殘忍,要一層一層地撕已結痂的傷。兩年後,我父親去世四年有餘,我才敢一點一點去想,一點點去寫。

寫下來,對我來說,既是懷念也是提醒。提醒我珍惜還陪在我身邊的一切人和物。

我父親的病,其實是有征兆的。兩年前(2002年),他得過一場病,當時沒放在心上,也不去做進一步檢查。2003年八月,他開始輕微咳嗽,當時只以為是感冒,吃了許多治咳嗽的藥,不見好轉,還是咳。我那時還在外地上學,每次打電話來都聽到他咳,我擔心,叫他去做檢查,但他只是笑笑,說,沒事的,你爸身體好著呢。2003年10月中旬,我連續三天往家裏打電話,沒有人接,我都快急瘋了,除了上課吃飯睡覺,剩下的事就是打電話。第四天,媽媽來電話,說她到姨婆家玩了幾天,我問,爸呢?她說,哦,你爸到湖南出差了。

我多天真,居然就相信了。我媽去姨婆家,從來不超過半天,我爸幾個月前才去過一趟湖南,按公司的制度,出差是輪流的,怎麽可能那麽快又輪上他了呢?

而我居然就相信了……

事實呢?事實是,我爸躺在手術臺上,做了五個小時的大手術,切除了近七厘米的食道——上面布滿了瘤子,大的有龍眼核大,小的有黃豆大。從那以後,他肋下多了一道長長的刀口,他的胃被拉高了,吃下去的東西容易回流。吃,對我爸來說,已經成了一件痛苦的事。

我後來不止一次地問我媽,為什麽你們不告訴我?!為什麽你們不跟我商量?!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後來我知道了。他們不告訴我,只因為在他們眼中,我還不夠有擔當。我擔不起這個家。

如果有足夠的擔當,為什麽在春節回家的時候,發現父親瘦得那麽厲害,心裏會不起疑?如果有足夠的擔當,看見父親大把大把地掉頭發的時候,怎麽會被他一句“胃不好”給含糊過去了?那麽多的征兆,那麽多的細節,我都看不出來(或者是看出來了,不敢認),哪裏是有擔當的樣子?!

所以他們一瞞瞞半年,直到2004年4月2日下午兩點,我媽媽打電話來說,你爸不行了。

我和葉涼都有這樣的經歷。不過他比我幸運,他的爸爸還在,我的爸爸已經走了。

4月2日到4月20日,我陪他不過二十天。

我看著他一次次被瘤子和痰憋出滿頭大汗,我看著那種叫纖支鏡的機械一次次從他的鼻孔進去,吸掉支氣管裏的痰。我看著他做完氣管切開手術以後,一條鋼管沒入他的咽部。我看著一根細細的輸氧管通過鋼管往他身體送氧。我看著他張大嘴巴吃力地呼吸。我看著他一次次被疼痛折磨得淚流滿面。

心被碾成齏粉。

我能做的,只是握緊他的手,安慰,給他念那些戰勝癌癥的奇跡,要他放寬心,說醫生說已經有新藥出來了,療效很好,治愈率百分之五十。說謊。我一邊在爸媽面前說謊,一邊在醫生那裏聽實話——最多一個月……

人的極限究竟在哪裏?為什麽我能夠一面頭腦空白一片,一面問出那樣的話,我問醫生:“怎麽樣才能讓我爸走得時候少些痛苦……?”醫生回答:“實在痛得不行,只能用點嗎啡了。”我說:“好。”

為什麽我還能夠強打起一張笑臉,明明剛才在病房外面哭得像要死過去一般。

爸還是走了。他從十八日開始發高燒,血液裏的氧濃度降到百分之五十以下,醫生不敢用退燒藥,怕用了虛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燒得陷入半昏迷。護士長告訴我,該準備了,不然到時候太匆忙。於是我去醫院附近的一家壽衣鋪買了一套衣服,一床錦被。十九日下午,爸忽然清醒了些,擡手要水喝,我拿棉花棒蘸著塗到他嘴唇上。我和媽都很高興,以為好轉了。誰想只是回光返照。二十日淩晨他就走了。

爸走後,好長一段時間,我都要提醒自己——爸走了,再不會回來了。我只能通過這種方法讓自己接受現實。怎麽不是現實呢?是我給他擦洗身體,穿上壽衣的。是我捧著他的骨灰盒,葬到墓地裏的。是現實。

只是我常常做夢。夢會把現實攪亂。

我夢見爸爸回來了。我手忙腳亂地做了一桌好菜,叫他進來吃。他總是不吃。他總是笑笑地看著我,然後說:“不吃了,爸回來看一眼,馬上就走。”我怎麽肯讓他走,開開門出去拽他,一拽,他就不見了……

剩我在夢裏,哭到醒。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追悔變成一種痛。這痛至死方休。

我想說的是,如果你還在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朝父母大吼大叫;如果你還在埋怨父母把你當小孩子,大事小情不與你商量;如果你還處在“叛逆期”,凡事習慣和父母對著幹。那麽,請你記得,這世界是條有去無回的單行道,道上暗礁滿布。不要花太多時間讓父母等你“長大”。多站在他們的角度想想,好好待他們,因為他們陪你的時間遠不像你認為的那樣長。



好多人對雷振宇感興趣。使勁問我,這人是怎麽回事,真是高幹子弟?高幹家庭有那麽好打發?

還有更直接的,問我雷振宇是否真的很帥。

……

那我索性就從這個人的容貌開始回答。

一定要我用帥或不帥來歸納他的話。我告訴你,他很帥。當然,我的審美觀沒有出大的問題,它至少應該和這世界上百分之五十的人一致。

好了,從外表上來看,這兩個人不配。從社會分層上看,他們門不當戶不對。還有更嚴重的問題,他們與世間男女相配的常態模式相悖。

因此,這兩人能在一起,簡直就像傳奇。

得出這樣的結論一點都不困難。但這兩人偏偏就在一起了。

其實,在我看來,雷振宇太聰明,心思太重。葉涼正好相反,遇事只會使笨勁,單純得帶點傻氣。兩個太聰明的人在一起,太累,註定討不得好。兩個帶“笨勁”的人在一起,很多細節會錯過去,日積月累,問題會慢慢暴露。

互補是件好事。

我和雷振宇的接觸不多。感覺這個人禮數周全,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始終保持一點距離,但絕對不會讓你覺得不舒服。相信我,做到這種程度,需要的不僅僅是家庭背景和知識教養,還要天賦。

以後的事會怎樣,誰也不能預言。但我相信宿命,這兩人一定是彼此命定的那個。拐過多少個彎,繞了多少個圈,最後還是在一起了。

有人問我,葉涼到底愛不愛雷振宇。

是我們對愛太執著了吧——無愛不成戀?

為什麽這麽講究愛?不妥協、不退讓,從第一個字找到最後一個字,希望從這篇文章裏找到“愛”的蛛絲馬跡。真抱歉,讓許多人失望了。到最後,仍然沒找到葉涼對雷振宇說出(哪怕是表現出)那個字。感情有許多種,不僅僅限於愛。愛也有許多種方式,不僅僅限於暴風驟雨似的轟轟烈烈。

還有向我埋怨的,說追到五十三章,等著看一場兩人相逢後,雷如何對葉強取豪奪的好戲,誰想竟然這樣平淡就完結了。還是抱歉,又讓許多人失望了。一千個人心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同一個故事,換了個人,寫法就不一樣了。我只是選擇了在我看來最合適的結束方式而已。



關於故事裏面那個“我”到底是不是我,我只能說,一部分是我的經歷。比如葉涼接到阿媽的電話,從學校趕回家中那段,就是我的親歷(這篇後記的第二部分也說過了)。小說不能憑空捏造,或者說感受不能憑空捏造。至於我在小說裏寫道:“我沒有經歷過,哪裏能感同身受”,只能看成是現實中的我,對於父親離世的一種回避,或者是改變命運的一種幻想。在現實中已經不完整的家,借由小說得到完整又有什麽不可以?

最後,關於這個故事是不是真事。我只能說,在現實中它是有原型的。

小說畢竟是小說,我們總得回歸到現實。現實是生活,生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完)——

於2008年12月28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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