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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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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祁三娘手忙腳亂地收起矮幾上的畫作, 見青年袖擺一角被浸濕了,她伸手在晏書珩跟前招了招。

“表兄,且快擦擦吧!”

青年巋然不動,捏著酒杯的手不斷收緊, 長指因極度用力而泛白。

他定定看著前方, 幽深眼眸像被酒暈濕了的袍角, 漸次變深, 旋即眼底漾起笑意,剎那冰消雪融。

祁三娘不解地隨著他望去。

透過疏疏落落的桃枝, 她看到適才所見到那兩個女子在兩丈開外的席間落座, 離他們稍近的是個氣度雍容的女子, 當是陳妃無疑。而稍遠的,則是起初被她誤認為陳妃的女郎。

那女郎一襲素簡的淡紫羅裙,烏發垂落身後,發間只點綴了一支銀簪。

她不過十六七歲模樣, 正側對著他們。長睫半垂,鼻梁挺秀, 留給他們一個安靜又疏離的側臉。

美好得似一副畫。

風一吹來,青絲拂動,裙擺輕揚, 霎時畫似也活了。

似是山間叫不出名卻妍麗嫵媚的一枝花,因沾著清透的晨露而顯得通透幹凈,不染半分俗世塵埃。

祁三娘探著腦袋張望:“這女郎眉間還生了顆小痣,當真是嫵媚又俏皮!”

剛說完這句話,身旁的晏書珩指關屈緊, 他凝眉,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側過臉的女郎, 她恰好轉過身來,正垂著眼撥弄被風吹起的裙擺。

兩道秀眉間,赫然有顆小痣。

晏書珩不敢置信地低語:“她不該有痣,她怎會有痣。”

他這才看清,女郎不止眉心有痣,眉眼神態亦和他的阿姒稍顯不同。

沈積數月的思緒翻湧沸騰。

適才驚鴻一瞥時的熟悉感如同退潮,不受他控制地離去。晏書珩心裏閃過強烈的不安。這股不安在阿姒杳無音信時曾日覆一日地折磨他的心緒。

如今它卷土重來,讓他在“失而覆得”和“空歡喜一場”之間反覆沈浮。

晏書珩思緒凝滯了數息。

他忽而懷疑眼前是一場夢,很快夢便會醒來,而他也要從短暫的狂喜之中被再次拋入纏繞他數月的深淵。

周遭聲音遽然被剪斷。

青年陷入怔忪。

他只聽到陳妃曼聲說:“這是本宮走失多年的妹妹,日前方尋回,陛下感念我姐妹分離多年終得重逢,為其賜名姒月,寓意圓滿似月。”

陳姒月。

桃樹下,晏書珩輕念著。

這是阿姒的名字。這三個字是無邊暗夜裏點亮的一豆燭火,被黑暗侵蝕的靈魂因此而得到照拂。

晏書珩看向那女郎。

她正緩緩起身,半垂著眸朝眾人見禮,鴉睫遮住她眼底神色,使人分不清這是羞赧還是神秘。

分離數月,他險些忘了。

阿姒最擅做戲。

那顆痣,興許只是她的掩飾?

過去數月,歷經數次落空。

此刻盡管欣喜,晏書珩也仍習慣用一句“興許”替自己留下退路,讓他不至於被喜悲起落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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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眾人還在為陳妃橫空冒出來個妹妹而詫異,就連陳家的人都始料未及,陳仲敬不慎打翻酒杯。

陳彥更是張大了嘴:“姒月,不就是阿姒?可阿姒不是墜……”

話還未說完,被父親瞪了一眼,陳彥頓時明白,不管這是不是阿姒,明面上她都不能是阿姒。但他不解:“長姐為何一個字都不曾和族中透露?還破天荒辦了個宴席,好像在特地防著我們。”

一旁的陳四娘輕扯弟弟袖擺:“九弟,謹言慎行,娘娘作此安排定有其用意。”

陳彥忙噤聲。

至於外人,則猜測定是陳少傅早年做了些荒唐事,否則怎從未聽聞陳家有走丟的三女兒?但個中緣由不算什麽,只要陳妃承認這是她的妹妹,那便是貴妃之妹無疑。再者,這位小女郎容貌和陳妃的確也有一二分相似。

眾人暗暗感慨,從先帝的陳皇後及陳淑儀,到如今的陳妃和陳妃幼妹,陳氏女郎果真名不虛傳。

或許世人就愛尋求新鮮,從無堅不摧之人身上尋找脆弱,看規矩者離經叛道。就如眼前陳氏二女,陳妃清麗脫俗偏偏慵懶跋扈,妹妹嫵媚多姿反不谙世事。

越矛盾,越勾人。

有姐姐珠玉在前,這位寵妃之妹又會在建康城中掀起怎樣的波瀾?

在這喧鬧中,女郎長睫低垂,似不習慣被眾人熱烈打量。

皇帝懶洋洋地端著酒杯道:“今日本是朕借美人之名,邀眾卿一道賞春,春光正好,怎能辜負?”

他提議眾人不妨一道飲酒作樂,又調侃一旁垂眸思忖的晏書珩和同樣怔忪的晏少沅:“長公子琴音一絕,二郎劍術精湛,值此良辰,可願讓我等開開眼?”

被點到的兩人皆是微怔。

晏書珩很快回過神,款步行至桃林正中的琴臺前,對著皇帝和貴妃的方向見禮,莞爾道:“臣獻醜了。”

晏二郎神色冷淡,顯然不大情願,但亦緊隨族兄身後。

琴臺的方向正對著陳妃姐妹倆和皇帝的方位。琴聲緩起,劍尖微擡。

倏而琴音漸急,劍風亦隨之淩厲,激越琴音是時而沈悶時而轟鳴的雷聲,悠揚劍尖則是雲層中時隱時現的閃電。

一曲將終,從前方飄來一個極輕的聲音,雖刻意壓低,但仍被晏書珩聽到了:“阿姐,這位舞劍的郎君,是誰啊。”

青年剛落下的長指忽地一動,在琴弦上撥出一個微弱低沈的弦音。

離他最近的年輕帝王聽到了,笑道:“真是稀奇,月臣琴技屬建康第一,竟也有錯音的時候。”

晏書珩輕扯嘴角,溫潤的聲音因著寂落更添些迷離的溫柔。

“臣技藝不精,弦隨心亂。”

一句話叫人浮想聯翩。

眾世家子弟都知道晏氏長公子身邊未曾有過佳人,多年以來,親事議了幾番都未能定下。聽聞此話,皆敏銳地嗅出端倪。適才目睹表兄傾了酒杯的祁三娘嘴角更是揚起意味深長的笑。

嘖嘖,不得了啊。表兄這是對陳妃那位妹妹一見鐘情了吧,否則兩人才初次見面,怎會如此失態?

皇帝笑了笑。又問起晏二郎:“二郎似也心不在焉,又是為何,莫非是朕這位妹妹容色姝麗,讓二位失了神?”

晏少沅只是想起當初在南陽時那位姜氏小女郎,因而困惑,如今被皇帝調侃,面露窘迫:“陛下取笑臣了。”

皇帝一向言談不拘小節,眾人也都習慣了,但聽到連他亦愛屋及烏地喚陳妃這位橫空出世的妹妹為妹,周遭權貴們徹底認同了阿姒的身份。

陳妃體弱,很快便顯出些疲倦來,在其妹的陪伴下回水榭中小憩,皇帝則和眾人繼續把酒言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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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水榭,陳卿沄見妹妹滿臉糾結,以袖掩唇笑了:“久別重逢,瞧晏長公子都亂了心弦呢。不過那晏家郎君當真是俊朗風雅,阿姒舍得把他忘了?”

“阿姐忘了,我數月前被賊人擄走後,記憶都沒了,哪還記得什麽晏氏長公子。”阿姒攬鏡自照,搖搖頭,“難怪女子都愛點妝,我不過是添了顆痣,換了個發式,便與平時有著微妙的不同,只怕族叔和嬸母們都困惑呢。”

提到此事,陳卿沄凝眉:“你素來與世無爭,我實在想不通,誰要害你?”

阿姒亦猜不出,此前她曾同阿姐說起墜崖經過,及交代鄭五帶走她的那位婢女。

姐妹二人猜測,要麽主使之人只想害姜四娘,擔心阿姒察覺,索性不讓她回來;要麽,他們原本想害的就是她。

而那位婢女身後的人不知出於憐憫還是其他緣故,這才想過留她一命。

可若鐵了心救她,就不會把她的性命隨意托付給陌生人。那人究竟是誰,對她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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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為何如此矛盾?

姐妹倆一合計,為了便於查得真相,不如先把找到阿姒的消息壓下來,待阿姒身子徹底恢覆後再讓她回到族中。

今日此事總算落定。

陳卿沄擁住了阿姒:“阿姒……你終於回來了。幸好,當初他們要我頂替你身份時,我堅持更名,未用阿姒的名字,如今阿姒還能保有自己的名字,真好……”

阿姒紅了眼圈。

她的阿姐,本名是卿瑤,如今因為不得已的緣故,只能被人喚為陳妃,名字也改作了陳卿沄。

她抱緊阿姐,額頭在她肩上輕蹭:“阿姐,我回來了。往後你不再是一個人了,有什麽苦,我陪你擔。”

陳卿沄眉眼彎彎,哄孩子似的:“傻瓜,你回來了,我們便是苦盡甘來。往後我們都別再吃苦,好不好?”

阿姒含著淚,鄭重點頭。

姐妹二人正笑中帶淚地說著,侍婢入內通傳,陳仆射請見。

陳妃懶道:“讓叔父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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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仲敬入了水榭,看到阿姒竟錯愕得說不上話,神色覆雜,俄而顫聲道:“孩子……你是阿姒,真是阿姒!”

對這位雖有點狡儈心思,但歷來懦弱沒有主心骨的二叔,阿姒雖沒多少敬佩,亦討厭起來。

更因尚有懷疑而親近不起來。

好在她“失憶”了。

阿姒睜大眼,訥訥看他,又茫然轉向姐姐:“阿姐,這是……?”

陳妃噗嗤笑了:“傻孩子,這是二叔啊,是爹爹的親弟弟。”

她又轉過來對陳仲敬解釋:“侄女一直不願相信阿姒不在人世,時常派人持阿姒畫像在南陽和潁川那一帶尋人,不料竟真尋到了人。可惜阿姒傷到腦子,前塵往事盡忘,不過能回來便好。”

陳仲敬楞了半晌。阿姒不是在建康就被晏三爺擅自做主劫走了?怎會到了南陽還被陳妃的人尋到?

陳妃說阿姒失憶,可當初她墜崖後分明跟晏書珩有了牽扯,然而今日阿姒卻似乎不認得晏書珩。

難道是在被擄走後才失憶?

陳仲敬不好判定失憶是確有其事還是因忌憚而隱瞞,只連聲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孩子,隨二叔回家吧,見見你的哥哥姐姐和三叔三嬸們……”

陳卿沄無奈一笑:“阿姒現在怕生得很,對我都還怯生生的,不若再等等,好歹先讓她和我再熟悉熟悉。”

“娘娘說得對,是該先適應適應,來日方長,不急於一時,改日我在府裏設個家宴,屆時一道團聚。”

幾人又寒暄幾句,陳仲敬便告辭了,走出水榭,陳仲敬眉頭鎖緊。

這個侄女當初雖不爭不搶,性情雖柔弱但也我行我素,且九郎說過,她可是曾把殷氏子弟和晏書珩都耍了一道,哪像現在這般膽怯?但無論失憶與否,結合陳妃不冷不熱的態度,思來想去,陳仲敬只想到一個緣由——

當初阿姒走丟後,陳妃本就怨族中沒照顧好阿姒。說不定所謂的被劫走,是晏書珩監守自盜,把阿姒送到陳妃那裏,借阿姒離間陳妃和陳家人!

這才使得陳妃和阿姒團聚後,竟不同族中說一聲,還像護著眼珠子般把她留在水雲苑。

陳仲敬決定稍後讓九郎去試探。

水榭之外,笙歌正盛。

沒一會,皇帝回來了,對阿姒道:“阿姒妹妹,你失憶前認識的一位故友邀你在清竹林見面。”

阿姒朝皇帝行過禮,貫徹她“失憶”的作風:“陛下,那人是誰啊?”

皇帝勾了勾唇角。

“是陳九郎。”

陳卿沄適時道:“是適才那位二叔的獨子,阿姒的堂兄,你從前和他頗要好。”

阿姒本不想見,但想到或許能陳九郎這廝口中套話,便去了。

她還未出門,皇帝便旁若無人擁住阿姐,頗委屈道:“阿姐設的宴,自己卻跑了,朕一個九五之尊,竟要陪客。”

陳妃依舊不冷不熱的。

陛下對阿姐的情意,似有些偏執。一個磨人,一個冷淡。

這叫阿姒想起某個人,她步子一亂,踏著曲橋上的落花離去。

竹林就在水榭後方。

剛入竹林,一陣風吹來,竹枝晃動,透過時隱時現的間隙,阿姒看到身穿藍色錦袍的陳九郎身側,還有位白衣青年。

一個英姿颯爽似挺立竹枝,一個清雅和煦似隨風輕搖的竹葉,立在一起賞心悅目,可阿姒目光卻淡了。

那是她眼下最不待見的兩人。

尤其白衣裳的那個。

他側對著阿姒,垂著眸若有所思,修長手指正把玩著一片竹葉。

強壓數月的記憶眼看著就要破土而出,阿姒暗覺不妙。

她腳下頓住,打算爽約。

正要趁他未發覺時離去,白衣青年卻似有所察覺,緩緩轉身,猝不及防,阿姒被他的目光網住了。

那眼底蘊著無限愛憐。

青年像對待許久不見的故友,定定看了她須臾,旋即莞爾,薄唇繾綣張合,無聲說了句話。

阿姒讀懂了,頓如千萬蟻蟲鉆入腳下,爬過身上,頭皮都發麻。

他說的是——

“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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