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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絕望(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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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絕望(4)

陳曉蓮給趙順奎找到了那套去和人談生意才穿的衣服,放在床上,然後把銀行卡放回到裝著戶口本的收納袋裏,放進衣櫃中間的抽屜裏。

“咱們想得簡單了。如果咱們真去自首,咱們留下的這點錢怎麽夠小滿生活?”

陳曉蓮輕輕一推,抽屜自己就慢慢關上了。她摸了摸衣櫃的隔板,然後輕輕關上櫃門,好像勁兒用大了會弄壞櫃子。她非常喜歡楊英明家這套實木家具,兩三天就要仔細擦一次。

“你說你瞎逞什麽能?咱們麻煩已經夠多了,你還招惹上林醫生,還得去派出所解決問題。你說那裏面全是警察,萬一你說錯一句話讓人懷疑怎麽辦?” 陳曉蓮說著又焦慮起來,“還有,這次就算你命大。萬一你被捅壞了怎麽辦?小滿怎麽辦?我一個人怎麽應付下面那兩個姑娘?”

“我知道。”趙順奎不厭其煩地解釋道,“可是如果當時捅的是楊英明,兩人結了仇,楊英明不一定會放過林醫生。也許林醫生就會被判刑,那咱們的罪過就更大了。再說林醫生老婆孩子都是因為咱們死的,讓他捅一刀出口氣也算贖罪了。”

陳曉蓮嘆了口氣,這些話她聽了無數次,她也知道就是這麽回事。但是過不了多久她就又會難受,好像永遠有一塊棉花堵在心裏,吸收的血越多就越沈重。可是每次擠幹了,它還會繼續吸血。

“你也要拿好火候,要是讓人看出來了,咱們可就是好心沒好報了。”陳曉蓮說完這句話便轉身走出了臥室,很快客廳裏傳來了誦經的音樂。

午後時分,趙順奎拿著傷情鑒定書趕到派出所門口,楊英明已經在這裏等候了。

趙順奎看了看周圍,問道:“林醫生來了嗎?”

“誰知道來沒來?”一提林啟峰,楊英明瞬間黑臉,“反正還有十分鐘,到點不來我直接進去找民警,讓他們按抓逃處理。”

“老楊,你消消氣,咱們先進去。”

兩人一走進派出所就看到了林啟峰。他臉色發黑,面無表情地坐在派出所等候區的椅子上。周圍人來人往,而他紋絲不動,就像一根幹枯的木頭杵在那裏。

楊英明大步流星朝林啟峰沖過去。林啟峰見到他也立刻防備地站起來,眼中迸發出憤怒的火光。

果然,兩人一接觸就爆發了肢體沖突,楊英明先是拽住林啟峰的胳膊,讓他給趙順奎道歉。林啟峰反手將楊英明推開,差點將他推倒。

趙順奎急忙趕過來,擋在兩人中間。

“你把人捅傷了,不道歉還耍橫!”楊英明怒道,“老趙,等會和民警說,不接受調解,就讓他去蹲監獄!”

“我就是蹲監獄也不會放過你!”林啟峰瞪著楊英明,“這筆血債你遲早得還。”

“林醫生。”趙順奎急忙勸解道,“你和老楊都是受害者,你們就不要相互傷害了!”

“你是不是瘋了!你兒子死了跟我有什麽關系?”楊英明隔著趙順奎指向林啟峰,“你有本事找綁匪報仇!我女兒也被綁架了,你憑什麽把火撒到我身上!我的火往誰身上撒!”

“和你有什麽關系?”林啟峰質問道,“綁匪為什麽只給你打電話,不給我們打電話?因為綁匪就是沖你來的,是你仇家,林皓和黎露都是受你牽連才被綁架的!”

趙順奎如芒在背,感覺這句話就是在說自己。

“你血口噴人!”楊英明指著林啟峰的鼻子吼道,“我已經完全配合警察了!我甚至把商業機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告訴他們了,我得罪了多少人,你還要我怎麽樣?”

“那你接到勒索電話為什麽不報警?”林啟峰盯著楊英明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質問道,“你沒做虧心事,你為什麽不敢報警!”

“我有什麽敢不敢的!”楊英明吼道,“我是想趕緊交贖金,趕緊把孩子接回來。”

“三家孩子被綁架了,你有什麽權利自己就做決定!”

“閉嘴吧你!”楊英明用力揮了下手,“就算我報警,如果結果還是這樣,你肯定也會指著我的鼻子罵,為什麽當時不去交贖金!你根本不在乎我幹什麽,你只需要一個撒氣筒。你就是一個欺軟怕硬的慫包!”

“你再說!”林啟峰終於忍不住,伸手抓向楊英明的領子。

“我說錯了嗎?你有本事就去找綁匪,你跟我們耍什麽橫!還拿刀捅人,你根本不配當醫生!”楊英明也伸手抓住林啟峰的襯衣。

兩人扭打在一起,這時趙順奎沖進來用雙臂隔開兩人。

“別打了!這是派出所!”趙順奎急道。

此時兩人都已經紅了眼,在拼命拉扯,根本聽不進去。趙順奎也只好一直用力往外推,保持兩人的距離。

他忽然感到手臂一陣劇痛。他再也無力支撐,暴吼一聲:“都是我的錯!都賴我!”

兩人同時停止了動作,他們這才發現趙順奎手臂的紗布上浸出了一大塊血跡。

傷口迸裂的疼痛一陣陣沖擊著趙樹奎的大腦,但他心中卻生出一絲快意。

因為他恨自己。

他跌坐在椅子上,垂著頭,雙手插在頭發裏,閉著眼睛說道:“都是我的錯,都賴我。就不應該讓孩子們來我們家。他們是從我們家走後才出了意外,我們一家都很難受。出事到現在,我們沒睡過一個好覺。我們不敢和小滿說,前天晚上被她知道,昨天哭鬧了一整天。她埋怨我們,我們又能怎麽辦呢?林醫生,如果那天不是我,老楊就沒命了。我每次想都後怕。一步錯步步錯,有一個能中途悔過的機會多不容易!你們千萬不要像我這樣後悔都來不及啊!”

“你有什麽後悔的?”

前方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趙順奎瞬間汗毛倒豎,一下子清醒過來。

他擡起頭,發現耿耕正盯著他看。他感覺對方的目光就像高溫激光,穿透皮肉,灼燒著他的靈魂。他不能露出一絲馬腳,絕不能再讓耿耕懷疑他,因為他已經沒法再應付一次上門搜查了。

“你們聊什麽呢?你有什麽後悔的?”耿耕又問了一次。

“是啊,我後悔死了。”趙順奎趕緊解釋,“那天孩子們來我們家玩,我應該親自把他們送回去。都怪我們當時心裏只想著小滿,沒考慮到孩子們,所以才出了事。”

“你家是單排小貨,也坐不下這麽多人啊。”耿耕隨意地說道。

趙順奎卻聽出弦外之音,他強裝鎮定地說道:“這麽一說還真是,人不能坐到鬥裏。可是村裏那麽多人家都有車,我找個人借一輛也行。”

“老趙,誰都沒長後眼,別跟自己較勁了。再說你們還要照顧小滿呢。” 楊英明走到耿耕面前,“耿警官,你怎麽來了?”

“過來看看。”耿耕回答道。因為林皓母親在隊部跳樓自殺,全隊都被記了大過。之後林啟峰又在追悼會上持械傷人,因綁架案而起的流血事件接連不斷,這次他過來就是盯著他們,不能再出事了。

這時民警走過來,把他們帶進了調解室。耿耕也跟著進來,進門前拍了拍趙順奎的肩膀,趙順奎的心跳一下漏了半拍。

聽民警宣布傷情鑒定是輕微傷,耿耕立刻表示了疑惑,還要打電話給司法鑒定中心問問。

“是我請求他們定成輕微傷的。”趙順奎說道。

耿耕露出狐疑的表情,便問他為什麽要主動調低。

趙順奎深吸一口氣說道:“因為我不想讓林醫生蹲監獄。他是把我捅傷了,但是這一刀我算到綁匪頭上了。林醫生被害得老婆孩子都沒了,我不忍心看他再蹲監獄!”

耿耕看著趙順奎若有所思,這個老實善良的男人真的可能是綁匪嗎?還是因為我找不到真兇,才把他當成救命稻草一樣抓著?

楊文竹接受了陳曉蓮送的畫筆和畫板,第一天畫了草地和鮮花,第二天畫了藍天和白雲,第三天畫了一片藍色的湖水,第四天畫了天鵝。

黎露每天靠在墊子上看小說,她的傷腿還不能動,只好鍛煉另一條腿。她從小練習跳舞,身體上的疼痛和磨練對她算不了什麽。

從她得知楊文竹配合綁架之後,再也沒有和她說過話,除了心情不好或者身體疼痛到不能忍受的時候,用罵楊文竹的方式把垃圾情緒發洩出來。而每次楊文竹都是道歉。

陳曉蓮每頓飯都做她們喜歡的食物。衣服也是一買就是三件,三t個女孩一人一件。

趙順奎和陳曉蓮還是經常去陪楊英明和馬紅蕾。楊英明的勁兒終於上來了,他每天都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有一次打聽到有個刑滿釋放人員住在附近村子,於是打上門去要搜查,和對方打了一架。

趙順奎趕過去,看到被腦袋被打成血葫蘆的楊英明,紅了眼,拿刀就要和對方拼命。陳曉蓮跪著阻攔他,讓他想想孩子們。

這個說漏了的“們”一下子讓趙順奎驚醒過來。他立刻去查看意識模糊的楊英明,好在楊英明似乎沒聽見。

如果楊英明當時聽見了怎麽辦?趙順奎不敢想。

趙順奎越來越喜歡做好事,比如去別村快遞站取快遞的時候,會把村裏所有人的快遞都取回來,然後挨家挨戶送過去,以此緩解良心上的不安。

陳曉蓮則是越發虔誠地燒香拜佛、吃齋念經,每天的功課都不落下。趙小滿住院做第二期手術,她不上班的時候要麽在家照看兩個女孩,要麽去寺廟當義工,要麽就是在陪馬紅蕾。

楊英明還有姐姐和母親,心裏有苦可以向她們訴說。但是馬紅蕾沒有親人了,無人可以傾訴。陳曉蓮認為自己必須扮演這個角色,否則把馬紅蕾憋出好歹,她的罪孽就更深重了。

警察那邊也沒什麽動靜了。林皓追悼會以後,耿耕還和楊英明保持聯系,但只是例行公事。一周查不出來,一個月查不出來,一個季度查不出來,從悶熱的夏季到蕭瑟的深秋,答案早就寫好了,只是沒人願意念出來。

也許時間長了,他們就能接受孩子不在了的事實,就能重新開始生活,心中的傷口也會慢慢彌合。趙順奎和陳曉蓮每天都在這樣祈禱著,他們還在祈禱,也許時間長了,兩個女孩也能慢慢接受她們的現實。

耿耕站在某郊區刑偵支隊的走廊裏,看著遠方的山影。一個男人從審訊室裏走出來,和他握了手,說他可以進去問問。

這裏剛剛破獲一起拐賣婦女的案件,耿耕聽到消息後立刻趕過來。這幾個月不管哪個單位,只要破了類似的案子,他都要過來問問。現在很多支隊都知道了有個找失蹤女孩的警察。

很多嫌疑人為了立功,都說自己見過或者知道有兩個女孩被賣了,可一旦讓他們從十張照片裏挑出兩張,他們就原形畢露了。

這次也不例外。耿耕收好照片,開車來到了北山口。現在他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這裏轉轉,不單是為了查案子,看看遠處山腳下的城市小鎮從一片工地到萬家燈火,能讓他感受到時間在流動。

時間過得太快,快到讓他丟掉了很多回憶。

明天是休息日。耿耕把車停在觀景臺,支好車頂帳篷,擺好折疊椅、折疊桌和酒精爐,燒好一小鍋開水,把羊肉片和免洗蔬菜放進去。

兩個月前他發現這個觀景平臺,於是成了這裏唯一的游客。只要是休息日的前夜,他都會過來露營一宿。反正家裏也只有他自己,不如來這裏透透氣。

第二天中午,他把車停到公交始發站,和公交司機拼桌吃了碗刀削面,然後坐上公交車。

一路上他都在等著上乘客,今天不走運,直到公交車開進楊趙營村站,車裏只有他一個乘客。他和司機告別,從前門下車,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楊英明。

楊英明懷抱著書包,不用猜就知道包裏裝著尋人傳單,因為他也是。他走過去,坐在楊英明旁邊的椅子上,兩人之間隔著一個熱映影片的廣告牌。

兩人就這樣沈默地坐著,看著空寂的馬路。

耿耕想為追悼會那天道歉。他不該埋怨楊英明沒有及時報警,因為這段日子他看到了楊英明夫婦不顧一切地找女兒,這是巨大的痛苦驅使他們這麽做的。而他則在這痛苦之上又增加了一道傷口。

但他沒有說出口,因為那等於又把這道傷口撕開一次,而且除了有可能得到楊英明被迫的原諒之外毫無意義,說白了是個自私的行為。

所以他只能一直提醒自己,他沒有資格生氣,沒有資格指責別人,更有沒資格傷害別人。就算是無心之過,就算所有人都這麽幹也不行。這是他在三十八歲的夏天明白的道理。

所以他一直利用自己的休息日調查這個案子,這也意味著他的工作時間已經被分配到其他案子上了,這一點他沒告訴楊英明。

以一個刑警的經驗來看,這個案子能夠偵破的可能已經幾乎沒有了,但他還在堅持。每個刑警都有背負一生的案子,他也曾幻想過由一起驚天大案來實現這個詛咒。事到臨頭才發現,真正讓人走心的案子只和它背負的情感有關。

公交車來了。

時間過得好快。耿耕看了眼手表,下午兩點整,三個孩子沒趕上的那班車。

他從前門上車,楊英明從後門上車。公交司機認識他,朝他點了點頭,拿起水杯喝水。他舉著警官證和楊文竹的照片給車裏唯一的乘客看,楊英明則向乘客派發尋人啟事。

公交車走了。

耿耕和楊英明坐回長椅上,這次中間沒有廣告牌。

他們就像兩個坐在幹涸河床上釣魚的人,可他們還能去哪兒呢?

耿耕瞥見楊英明的手伸過來,手指上夾了兩只煙。

他已經戒煙很久,但還是接了過來。

起風了。

公路旁的玉米地發出整齊的沙沙聲,這些早已死亡的莊稼晃動著肢體,驅趕著兩個陌生人。

落葉掃蕩著空寂的馬路,天色尚早,但黑夜已經在路上了。

這片毫無生氣的天地之間,唯一的生機就是煙頭上忽閃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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