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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人間一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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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人間一世(完)

夜涼如水, 頭頂一彎月如鉤,屋頂的風拂面而過,吹得人心生寒。

沈青黛緊閉著雙眼, 原來自她出生那刻起,就註定她這輩子無法像正常孩子一樣, 能擁有父母全部的愛。原來這世間多的是夕夕成玦,卻難見一夕圓滿。

趙令詢滿眼心疼, 伸手將她攬在懷中, 溫暖的懷抱讓沈青黛無比貪戀。

“啪”的一聲, 茶杯摔碎在地上, 濺了一地狼藉。

屋內傳來靖安侯低吼:“你說清楚, 她是誰的女兒?”

孫尚儀冷靜道:“二十年前,你離開登州之後,她便發現有了身孕。您明知她在方家的處境, 卻依舊一去不返。您可知那些日子她是怎麽過來的?方家人把她當搖錢樹,竟想著要把她送給那個半截身子要入土的知府。”

“方家人發現她懷有身孕,大為動怒,竟想要強行打掉孩子。後來, 還是那個她從瑯琊去登州的路上救的姑娘站了出來。她說,就在你們最後一次偷偷見面那日,忠勤伯輕薄了她。於是,她想了辦法,把自己嫁進了忠勤伯府。方家人想一舉兩得,便提前找了忠勤伯府信得過的大夫,與自家族裏的穩婆, 來了個偷梁換柱。”

“忠勤伯府那個庶出的二小姐,便是萱萱。兩年前, 貴妃為在朝中擴建自己的勢力,想方設法為忠勤伯謀到了吏部尚書一職。那個陳瑞,仗著在瑯琊時與貴妃娘娘有幾分舊交,為免萱萱身份暴露,竟然私自去登州,設計使她跌落山崖。”

靖安侯聲音哽咽:“後來呢,她為何成了沈家小姐?”

孫尚儀嘆道:“具體發生了何事,我也不知。只知那日你們在宮中約見,沈小姐無意撞見,被陳瑞丟進水塘。她掙紮之際,露出了手腕間的玉鐲,那是貴妃當初送與萱萱唯一的東西。貴妃將她救起後,看到她左肩側下方的胎記,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她望著靖安侯:“貴妃此前千叮萬囑過,讓侯爺不要動肅王世子和沈小姐。是王爺您一意孤行,鑄成大錯。”

靖安侯嘶啞著嗓音:“這麽些年,為何她不告知於我?”

孫尚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告知侯爺又如何?那時候夫人尚在,她能容得下?”

靖安侯跌坐在椅子上,方才還精明犀利的眼眸中,交織著無限悔恨流下淚來。

趙令詢將瓦片輕輕蓋上,轉身望向沈青黛。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樹梢搖曳了片刻,很快恢覆如初。

沈青黛神色已恢覆平靜,一雙漆黑的眼眸中,一片死寂。

許久,她緩緩道:“走吧,去找周方展。”

自神仙索一案後,靖安侯假意退出朝堂,侯府這些年格外清寂,以至府內並未有大改動。

趙令詢少時曾隨父親多次來此做客,對侯府各處頗為熟悉。

兩人避開巡邏的侍衛,很快找到周方展住處。

臥房門前,兩個守門的侍衛緊緊盯著院內的一舉一動。

趙令詢問沈青黛要來軟絲繩,從樹上摘了幾顆松果,遠遠投擲在墻邊草叢中。

兩個侍衛一臉警惕,立即跑了過去。趁著他們離開的間隙,兩人迅速溜進房內。

空蕩蕩的臥房內,周方展正躺在床上,睡夢沈酣。

趙令詢蹙起眉頭,他們兩人進來動靜也不算小,周方展怎麽可能沒有察覺。

兩人輕輕走近,趙令詢小心來到床邊,拍了拍周方展的臉,他卻依舊毫無反應。

他用力嗅了一下,並未聞到酒味。

趙令詢壓低聲道:“看來周方展是被人下藥了。”

沈青黛卻長舒一口氣,看來周方展並不打算配合靖安侯,所以才會被下藥。

趙令詢也意識到了這點,兩人相互打了個手勢,各自行動。

沈青黛躡手躡腳地在屋內翻找了一圈後,並未找到可以調動禁軍的虎符以及羽林衛的腰牌。

趙令詢那邊,將周方展渾身上下摸了一遍,也是一無所獲。

屋外,齊刷刷的腳步聲急促地響起,兩人相視看了一眼,心道不好,被發現了。

“屋內的朋友,是你們自己出來,還是我請你們出來?”靖安侯沈穩的聲音響在門外。

熊熊火把燃燒映照下,靖安侯一身黑袍站在松樹下,儒雅斯文的臉上露出一絲狠厲之色。

周方展臥房的門被緩緩打開,風猛地灌了進來,將沈青黛額間的青絲吹起。她緩緩擡頭,一雙澄澈明亮的眸子靜靜地望向靖安侯。

松枝簌簌,積雪一般落入草叢,很快與青草融為一體。

靖安侯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女子,脫口而出:“萱萱。”

沈青黛擡手將軟絲繩扔向高墻,轉身將身後的趙令詢推了出去:“快跑!逃出去!”

趙令詢縱身踏上繩索,深深地望了沈青黛一眼,隱入無邊的黑暗。

她嘴角帶著不屑地笑:“侯爺,要再殺我一次嗎?”

靖安侯一瞬滄桑,臉上的冷峻似冰雪消融,眸中只餘無盡慈愛。

他緊盯著沈青黛,一步步靠近,直到停在她跟前。眼眶不覺泛紅,他伸手想摸一摸她的臉,沈青黛卻嫌棄地扭到一邊。

書房之內,孫尚儀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屋內只餘他們父女二人。

沈青黛仰頭望向靖安侯:“怎麽,不殺我?”

靖安侯似是有些無力,扶著桌子,坐了下來:“方才,你都聽到了?”

沈青黛閉上雙眼,垂頭不語。

靖安侯嘆道:“此前,我並不知曉是你,所以才派人去……”

他突然就想到了趙令詢,隱隱帶著怒氣:“我還當趙令詢多在乎你,竟然丟下你自己逃了。”

沈青黛擡眸瞥了他一眼,淡聲道:“生死當前,無可厚非。”

她眼神疏離淡漠,明明人就在眼前,卻無端覺得遙不可及。

燭火之下,靖安侯一瞬恍惚,他靜靜打量著沈青黛,眼帶笑意,目光慈愛:“你的眼睛像你娘。”

沈青黛冷哼一聲:“托她的福,我跌落懸崖面目全非,也只有這雙眼睛沒有變。我很慶幸,如今不那麽像她。”

靖安侯眉毛皺成一團,手掌重重地拍在桌上:“這個陳瑞,簡直該死。”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臉,卻還是慢慢縮了回去,只是輕聲問:“疼嗎?”

沈青黛鼻尖酸楚,眼淚不爭氣地在眼眶打轉,她仰起頭,望向窗外。

真是可笑,他竟然問她疼不疼。

自一出生便被抱走,從此身份成謎,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時候,他在哪?

她跟著娘親在莊子上被人欺負,被泥巴糊滿臉,野狗追著咬的時候他在哪?

在忠勤伯府,她受盡奚落冷眼,伏低做小看忠勤伯臉色的時候,他在哪?

鹿角山上,她百口莫辯,被陳瑞打中膝蓋跌入山崖的時候,絕望無助的時候,他又在哪?

如今在她有父兄疼愛,親友扶持,人生圓滿的時候,他卻想要打破這份平靜。

靖安侯見她不答,訕訕地笑了一下:“萱萱,之前爹爹不知道你的存在,讓你受委屈了。你放心,從今以後,我保證不會再讓你受一丁點的委屈。”

“我知道,隔著二十年的光景,難免會有點生疏。不急,咱們慢慢相處,爹可以等。”

他語氣溫柔寵溺,正是自己無數次幻想中爹爹的樣子,沈青黛突然就心軟了。

她轉過頭,看了一眼略有局促的靖安侯。

靖安侯見沈青黛似有所動,激動又興奮:“萱萱,等過了今天,咱們一家三口就可以團聚了。”

“不對,還有阿展,你的哥哥。阿展你們打過交道的,他這個人脾氣倔,沒有什麽朋友,可他卻總是提起你。果然是親兄妹,血脈相連,這就是骨子裏的親近啊。”

沈青黛心間一動,咬著嘴唇,開口道:“明日,放棄吧,留行門罪惡滔天,殘害無辜,你們不會成功的。”

靖安侯片刻楞神:“萱萱,你知道為了這一天,我們準備了多久,付出了多少努力?”

他壓著怒氣,忿忿道:“是皇上,他搶走了你娘。我已經錯過了一次,不可能再錯第二次,我不能讓你娘失望。”

沈青黛垂下頭,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你是為了她,還是為了你的野心?這些年,為了這不切實際的野心,你們殺了多少人?魔窟裏的那些姑娘,卓侍郎,他們何錯之有?你們踩著這麽多無辜之人的屍體,企圖登上至高之位,可曾有過一絲悔恨?”

靖安侯毫不在意,依舊慈愛地望著沈青黛:“你有慈悲之心,懂得憐惜弱小,這沒什麽不好。看到你如此善良,爹內心也很欣慰。只是萱萱,這世間本就是不公的。自古成王敗寇,哪個帝王手上沒有沾染鮮血?你若不喜歡,爹不讓你看到便是。明日,你只需靜靜地等著,事成之後,我帶你去見你娘。”

沈青黛見說不通,長嘆一聲:“你口口聲聲說,為了一家團聚,可那個人是貴妃,你要如何與她在一起?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兒子,為了那個至尊之位。即便事成,上位的是她的兒子,他豈會容得下你?萬一……事敗,你可有替周方展想過,你借他的名義調動禁軍,讓他如何自處?”

燭影搖曳,靖安侯盯著跳動的燈火,仿佛又看到那個河畔煙柳下,手持長笛一臉清愁的姑娘。

他緩緩擡頭:“我們計劃周詳,不會失敗的。至於其他,你娘她會處理的,我相信她。當初是我不告而別,我不能再辜負她了。”

沈青黛一顆心像地上的茶杯一樣碎落成片,她緩緩閉上雙眼。

“我累了。”她聲音縹緲的似漫天的飛絮,穿過書房,飛過墻外,緩緩消散在清秋之夜。

靖安侯輕聲道:“好,我已經命人收拾了房間,換了最柔軟的被褥,這就派人送你回去休息。”

夜靜無聲,沈青黛抓緊錦被,一滴眼淚無聲滴落在枕上。

過了今夜,她一定要徹底忘了他們。

***

沈青黛一夜無眠,待第二日天色微亮,自若地起身洗漱。

靖安侯備了一桌飯菜,見她走近,親自替她將椅子拉好。

“他們說你想同我一起用早膳,我很欣慰。只是爹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就隨便湊合了一下,你看看有沒有你喜歡吃的?”

沈青黛端起肉粥,攪動了幾下,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靖安侯全然不顧,也跟著喝了幾口。

喝完肉粥,沈青黛放下碗勺:“今日是貴妃的晉封大典,我也要去。”

靖安侯手上動作一滯,笑道:“萱萱,今日宮中有點亂,你還是待在家裏的好。你看,你哥哥都在家呢。”

沈青黛笑得靈動乖巧:“你不是說,要我們一家三口團聚嗎,這麽重要的日子,沒有我的參與,豈不是缺憾?”

她站起身,轉了一圈:“方才侍女替我換衣服的時候,已經搜過了。靴子裏的軟刃,還有衣袖中的百花針,都已經被拿走了。你放心,我現在手無縛雞之力,對你們造不成威脅。”

靖安侯還在猶疑,沈青黛歪頭道:“怎麽,這個小小的要求都辦不到?大不了一入皇宮,你就點了我的穴道,找人看著我,怎麽樣?”

靖安侯想了想,終是應了下來。

臨行前,靖安侯親自去周方展臥房查看,見他依舊昏睡著,又叫來十餘名侍衛將臥房圍得鐵桶一般,加強防守,才放下心來。

沈青黛靠在門邊冷笑:“侯爺既如此不放心,怎麽不幹脆連他也殺了,豈不是高枕無憂。”

靖安侯溫和一笑:“萱萱,他是你的哥哥,不可再胡言。”

沈青黛冷哼一聲,走出門外。

梧桐掩映下,趙令詢一身青衣立於樹梢,仔細地盯著靖安侯府的一舉一動。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熟悉的身影跨過正廳,穿過游廊,走出了大門。

馬車停在門外,靜安侯很自然地伸出手,親自去扶沈青黛。

沈青黛身形頓了一下,她知道,趙令詢就在附近。她想回頭看,卻還是忍住了。

馬車碾過禦街,緩緩停在宮門口,靖安侯先下了車,伸手去接沈青黛。

她無視靖安侯伸過的手臂,從車上跳了下來:“你不準備點我穴,或是捆著我嗎?”

靜安侯眼帶愧疚:“萱萱,不要怪爹。”

沈青黛心下奇怪,正想他為何會這麽說,突然喉嚨一陣痛癢,忍不住咳了起來。待止住了咳,她才發現,喉嚨已經不能發聲了。

她狠狠地瞪了過去,無比悔恨自己太大意,竟然喝了他遞過來的茶。

靖安侯也不氣,只是笑道:“放心,一個時辰後,喉嚨就會恢覆。”

沈青黛摸著喉嚨,怒氣沖沖地跟在他身後,一路由午門向北。

過了綏寧橋,穿過永泰門,沿著禦道直行,兩邊左右翼門緊閉,左右兩座樓闕如金鳳垂翅,氣勢恢宏。再往前行,便是永泰殿。金色的日光照耀在黃琉璃瓦上,燦爛炫目,氣象萬千,仿若神仙之境。

沈青黛望著眼前的永泰殿,不覺恍神。馬上,就能見到她了。

引禮內官引領兩人進入丹墀內,靖安侯拉著她列於右側。此時左右兩側已經站滿了王侯親貴,沈青黛擡眸,正瞧見嘉寧公主望向她這邊。

沈青黛拼命眼神示意,嘉寧公主先是詫異她竟然能混進來,轉念一想,大約是靠著趙令詢的面子,才能進入永泰殿丹墀內,不停地向她投來讚許的目光。

突然鳴鐘鼓,韶樂響,皇上、皇後及皇貴妃轎攆至,群臣齊齊跪拜。

皇上攜手皇後及貴妃,踏過漢白玉臺階一步步行至香案前。

沈青黛悄然擡眸,望著階前高高在上的女子,她一襲明黃鸞鳳雲紋禮服,頭戴雙龍鳳冠,日光之下春面含威,氣度雍容。明明已是年近四十,歲月卻仿佛並未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她鳳眸微微掃過眾人,顧盼流轉間仿若春生萬物,明艷照人。

她並未瞧見人群中的沈青黛,眼神一掃而過,絲毫未做任何停留,就像過往二十年一樣。

慶典繁瑣,待四拜搢圭儀式,進寶宣冊後,又是四拜。

沈青黛趁著跪拜的間隙,仔細觀察四下的形勢,殿內左右兩側翼門緊閉,臺下皇上儀仗親軍百餘人。

她心內盤算著,來時路上,並未發現禁軍的蹤跡,看來是靖安侯拿著虎符調走了禁軍。如此一來,整個皇城就只有幾千羽林衛。上次神仙索的案子,在羽林衛中查出的留行門門徒,只怕是九牛一毛,他們必有不少內應仍在其中。沈青黛不敢再去想,如若皇城四門換上留行門之人,只怕此刻左右兩側翼門已經被封鎖。這兩門一旦被留行門之人占據,那殿內只要不鬧出太大動靜,羽林軍根本不會闖入。

“禮畢 !”一聲唱喝,沈青黛猛然回過神來。

禮畢後,皇上將攜皇後、皇貴妃至太後宮中行八拜禮,難道自己想錯了。

沈青黛擡頭,瞧見皇上朝禮官揮了揮手。

一聲呼嘯過後,只見丹墀以南,一仙鶴翩翩飛至,落在香案前。

那鶴通體潔白似雪,渾身散發著耀眼的光芒,雙腿纖長,神態舒展飄逸。再一細看,便會發現,它口中竟還銜著一塊溫潤的白玉。

沈青黛目光一暗,這便是登州來的祥瑞,銜玉白鶴。

禮官走到仙鶴身旁,伸手將白玉取下,轉身呈給皇上。

皇上接過白玉,笑著朝皇貴妃走去。

一種不好的直覺油然而生,沈青黛下意識地朝著仙鶴望去。她突然意識到,那聲鶴唳,或許正是暗號。

方才還溫順的仙鶴,自被奪走了白玉,一下變得焦躁起來。

它銳利的目光四下掃過,落在皇上手中的白玉上。

沈青黛想大聲呼叫,卻怎麽也開不了口,情急之下,她拔掉頭上的金簪,重重朝白鶴扔去。

皇上下意識地擡頭,正對上沈青黛一雙焦急的眸子,卻只看到她嘴唇一張一合,說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字:拖。

白鶴受到驚嚇,發出高亢的叫聲,向著人群撞去,霎時殿前亂作一團。

左右兩側翼門猛地被撞開,眾人正以為形勢得到遏制,豈料他們紛紛張弓搭箭,朝著兩側羽林衛儀仗親軍射去。

近百名羽林軍將士尚未反應過來,便已紛紛中箭,先後倒下。

事情發生得太快,待那些王侯親貴反應過來,階下已經血流成河。有個膽小的貴女方張嘴叫了一聲,便被一箭穿喉,倒在臺階上。親貴們目瞪口呆,嚇得個個呆楞著站在原地,死死捂住嘴,生怕自己會叫出來。

滿殿死寂。

沈青黛遠遠看到嘉寧雙眼圓睜,死死地盯著倒在自己面前的貴女。她毫不遲疑地跑了過去,一把拉過嘉寧,捂住她的眼睛。

嘉寧眼眶在眼中打轉,渾身顫抖,拼命咬著嘴唇怕自己發出聲音。

沈青黛滿腔憤怒,擡眸望向高臺上的罪魁禍首。

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皇貴妃緩緩回頭,看到她的一瞬,心中微微一顫。

萱萱,她還活著。

只是一瞬,她便移開了目光,再也沒有看她一眼。

靖安侯平靜地踏過鮮血,一步步走到白玉臺階前,仰起頭對著皇上一笑。

皇上最初的驚駭已經消散,只是不解地望著靖安侯:“竟然是你?”

靖安侯笑道:“為何不能是我?聖上搶走了屬於我的一切,我自然要奪回來。”

皇上眉頭蹙起:“屬於你的一切,靖安侯,我何時搶過你的東西?”

靖安侯收斂起笑意,目光變得狠厲起來:“你奪走了我的家。”

皇上滿臉疑惑:“靖安侯府?”

“不,他說的,是我。”

皇上不可置信地回頭,顫聲道:“瑤慧?”

程瑤慧擡手將皇貴妃冊寶丟下臺階,冷聲道:“這些,我不稀罕。”

皇上聖上如五雷轟頂:“為什麽?”

程瑤慧笑了起來:“你還問我為什麽?當初,接我入宮的時候,你說過要對我好,要給我想要的一切,是你先不守承諾的。”

笑意消散,她聲音冰冷:“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我不想做妾,不想再看人臉色,我想要成為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這些,你都知道,可是你呢,放著我四皇子不立,竟然要立一個母族背叛朝廷的大皇子?”

皇上看著已經面目扭曲的程瑤慧:“所以,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想立文兒為太子?”

程瑤慧雙手一揮,靖安侯便讓人將準備好的空白聖旨以及筆墨呈上。

她將聖旨攤在香案之上:“聖上,如今羽林衛已投靠留行門,整個永泰殿也被我們占據,您已無路可退,為了這滿殿的親貴,還請冊立四皇子為太子。”

皇上看了一眼程瑤慧,緩緩望著階下渾身發抖,不知所措的一眾親貴:“若是我寫,如何保證你不會反悔?”

程瑤慧走到皇上跟前,笑了一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聖上不妨賭一把。”

皇上雙眼一黑,往後退了幾步,咬牙道:“程瑤慧,你好狠,你根本沒打算放過任何人?”

程瑤慧雙手擡至胸前,恭敬道:“聖上與其擔心別人,不如擔心一下自己吧。留行門賊人兇狠,聖上已不慎中毒,還望您不要動怒,以免毒素擴散。”

皇上捂住心口:“你?什麽時候?”

程瑤慧指著掉落在地上的白玉:“現在聖上明白了,白鶴銜玉,是我送給聖上的禮物。”

皇上氣急,一口鮮血吐了出來。這麽些年,他竟從未看清過她。

四月楊柳岸,她一身青衣,手持長笛,一曲幽幽,如泣如訴。她吹落了一場雨,讓那春雨滴進他心裏,融入肺腑。

原來那場春雨,一開始便不是為他而落。

原來那場春雨,早已化成了寒風,成了他的催命刀。

皇上忍著心痛,沈聲問:“為什麽,你要如此對朕?”

程瑤慧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聖上,您當了那麽久的皇帝,怎麽會問出這樣的話,自然是為了權力。”

“他說愛我,要照顧我一輩子,我信了,可是他卻拋下了我。你也說愛我,要給我想要的一切,我也信了,可是你轉手將我最渴望的東西給了別人。”

“您不該帶我進宮,給了我承諾和希望,又讓我失望。讓我在這個暗無天日的煉獄場,這個人間至尊繁華地,滋生出對權力的渴望。”

她喃喃道:“這個世間,唯有權利才最可靠,也唯有權利,能讓人快活。”

皇上緩緩閉上雙眼:“瑤慧,我對你的心,絕無半分虛假。只是帝王的考量,從不是感情。”

“如果能再活一世,我放下帝王之位,你還會給我機會嗎?”

程瑤慧並未回答,只是冷聲道:“聖上,這人間一遭,誰不是只有一世,說什麽下輩子,那都是死後的事了。死後之事,誰在乎呢?”

她不耐煩地擡頭看了看天色,指著臺下一眾權貴:“聖上,不用再考慮了,您落筆痛快了,他們才能痛快。我的耐心有限,從現在起,您落筆慢一分,我就隨便找人割一刀,一刀接一刀,直到您寫完為止。”

皇上抓起掉落的毛筆:“好,我寫。”

***

趙令詢的目光隨著馬車消散在街角,又重新落在靖安侯府內。

靖安侯離開後,府內的侍衛半數皆跟著潛伏在馬車周邊。

趙令詢見守衛有所松懈,繞到侯府後門,翻身上墻,飛到周方展臥房屋頂之上。他小心地翻動著瓦片,直至屋頂開了個可容納一人的小洞,才停手。

周方展猛地睜開雙眼,看到趙令詢的那刻,緩緩放下警惕。

趙令詢將軟絲繩垂下,周方展拉著繩子,借力飛到屋頂。

兩人小心翼翼繞到屋後,借著松樹攀上高墻,跳出了侯府。

待到僻靜處,周方展擡頭看著趙令詢,目光覆雜:“你願意信我?”

趙令詢淡聲道:“為何不信?昨日夜闖侯府,看到你被下了藥睡在床上,我便知道,你爹所行之事,你是不會參與的。所以,沈青才會替你解了藥,留下紙條在你衣袖中。”

周方展握緊拳頭,聲音堅毅冰冷:“你想我怎麽做?”

趙令詢盯著他,定定道:“為了大宣的安寧,為了這盛世太平,我想求你,站在我這邊。”

周方展轉頭看向身後,這座持續了近百年榮耀的侯府,輝煌與傾塌,就在他一念之間。

他摸向腰間早已破舊的香囊,轉過身,聲音冷厲中帶著堅定:“趙令詢,今日一過,無論我結局如何,麻煩替我保下我的族人,還有鎮撫司的兄弟。”

趙令詢神情肅然,對著周方展深深一躬:“我以性命擔保,定不負所托。君子一諾,至死方休。”

偏僻陋巷內,趙令詢從袖中拿出皇宮堪輿圖,攤放在桌上。

趙令詢邊攤邊道:“京城內各處禁軍,今日一早便被調離。如今皇宮內守衛,僅餘羽林衛。”

周方展凝眉道:“數萬禁軍無端被調離,他們也不怕人心浮動?”

趙令詢道:“倒也不妨,他們也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禁軍不日便會歸京。眼下最緊要的是解決皇宮問題,還有羽林衛。”

周方展凝眉,羽林衛,他只是暫代掌事權,接手尚不足月,在羽林衛中並未十分威信。眼下腰牌又被父親拿去,只怕多半是私下做了調令。

趙令詢指向永泰殿:“晉封大典在此,屆時百官將於綏寧門外橋南遠遠候立,根本近不了內殿。內殿只有妃嬪王侯,靖安侯在內完全可以掌控局面。所以,他們必定會在禮畢前動手。”

周方展點頭,看著堪輿圖:“皇宮內左右羽林衛三千餘人,只是如今的羽林衛之中,應該有不少是留行門的內應,皇宮四門只怕也已經替換成了他們的人。”

趙令詢摸著額頭,問道:“皇宮內羽林衛都分散在何處?”

周方展拿起桌上的毛筆,在圖中一一標記:“主要兵力分布在午門,東西兩側約兩千人,此外貞華門東西兩側約千人,其餘人等輪流在各宮門口當值。”

他想了想,接著說:“他們選擇在永泰殿動手,僅憑羽林衛內應,肯定不夠。散落在京中各處的留行門眾人,要進入宮城,不知會從何門入。若是知曉他們自何處入宮城,便可知曉他們兵力集中在何處,咱們也好提前做好準備。”

趙令詢指著北端:“貞華門。”

周方展道:“何以見得?東西直門距永泰殿不是更為方便。”

趙令詢道:“四門之中,午門有百官出入,他們自然不會選擇。東西直門雖近,集中調度起來卻不方便,唯有貞華門,可以為他們提供方便。”

周方展執掌羽林衛時日不常,甚少出入宮城,而趙令詢自幼常在宮中走動,他這麽分析,一定有緣由。

趙令詢解釋道:“西直門附近建有一座小佛堂,最易惹火災,過去十年,已經發生過兩起。一旦佛堂失火,他們就有理由調令附近羽林衛去幫忙。到時,他們便可從貞華門長驅直入。”

周方展拍手道:“對啊。如此一來,西直門附近羽林衛便悉數被調了去,若他們從貞華門入,一路掃清障礙,那大半個宮城就盡在他們掌控之內,他們輕而易舉便能控制住永泰殿。”

“程貴妃常年在深宮之內,對宮城最為熟悉,這是最有利他們的選擇。她一向精於算計,必然會選擇如此布防。”周方展嘆道:“程貴妃她也算有點謀略,只可惜,她碰上的是你。”

趙令詢道:“我雖能猜到她的布防,但這也意味著,咱們將會步履維艱。西直門附近失火,左右羽林衛被調於此,他們勢必會增強防守,將羽林衛困在此處。而貞華門,他們一旦攻破,那守衛都會是留行門的人,咱們根本無從下手。午門,四門防守重中之重,從處為突破口,無異以卵擊石。所以,咱們只有東直門一個選擇。”

周方展想了想,突然問道:“鎮撫司那邊如何?”

趙令詢收起輿圖:“昨日我已提醒過王千戶,鎮撫司或有內鬼。今日一早,內鬼果然按捺不住動手,被他逮了個正著。”

周方展點頭:“以留行門的實力,還有程貴妃的算計,他們此次攻入皇城人數只怕與羽林軍相當。咱們只有鎮撫司兩百餘人。順天府府尹不在,他那裏無人做主,若說是帶兵去進入皇城,只怕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趙令詢道:“東直門南側羽林衛,咱們可以爭取。你好歹代掌羽林衛,雖沒了腰牌,他們想必也是認你的。若是爭取到他們,咱們或可奮力一拼。”

周方展嘆道:“就算爭取到,咱們也才一千人。數倍的差距,趙令詢,我們要如何才能贏,還是你一開始便想去送死?”

趙令詢道:“不,咱們只要拖延戰局,等一個人來,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東直門前,趙令詢同周方展一個抱一只大箱子,身後跟著蜂擁而至的人群,鎮撫司一眾人也混在其中。

守門的侍衛揉了揉眼,不明白為何突然有大批百姓聚集。

突然,一片金黃劃過天際,無數銅錢紛紛雨落般砸下。一波又一波,百姓搶瘋了,擠擠攘攘,人數越來越多。

守門的侍衛看得目瞪口呆,待反應過來,人群已經湧到了宮門口。

百姓潮水般湧來,兩人根本無力阻攔,很快宮門內出來一隊侍衛維持,卻依舊無力阻擋搶瘋了的人群。

趙令詢同周方展索性將銅錢全部撒進宮門內,人群沸騰了,不管什麽宮門不宮門,擠擠攘攘地相互推著湧進了宮門。

兩人相互使了眼色,趁亂帶著鎮撫司眾人擠進了宮門,朝著綏寧橋跑去。

守門的侍衛被餘下鎮撫司的人擠在中間,一動也不能動,只能幹看著他們進入了宮城。

***

最後一字落下,皇上將筆放至一邊。

天際突然變暗,烏雲籠罩了半個天空,好似一個巨大的深淵,隨時要將人吞噬,周遭氛圍突然變得異樣,一種強烈的窒息感襲來,親貴們個個顫抖著等待最後的結局。

程瑤慧伸手拿過冊立詔書,目光落在“皇四子品質沖華,天資粹美,宜承大統”之上,微笑著收了起來。

“多謝聖上成全,我定會留你們個全屍。”

靖安侯揮了揮手,留行門門徒將在場王侯親貴悉數提起,趕至殿內。

留行門眾人拿起放在一邊的酒壇,前前後後潑了個遍。

親貴們知曉留行門的人是想將他們全部燒死,終於有人忍不住哭了出來。

“啪”的一聲,那人頭已經落了地,滾著滾著就落在了皇後娘娘腳邊,一雙眼睛依舊圓睜著。

皇後娘娘倒吸一口涼氣,捂住嘴巴試圖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可那雙眼睛就在自己面前,死死地盯著自己。終於,她頭一歪,暈倒在一邊。

程瑤慧望著殿門外沈青黛懷中的嘉寧,朝著一旁的守衛使了個眼色。

沈青黛死死地抱著嘉寧,在她掌心寫下了個“印”字。

靖安侯不忍,在旁道:“瑤慧,算了吧,兩個小姑娘,也壞不了大事。”

嘉寧卻突然松開了手,顫抖著站在程瑤慧面前:“你不能殺我們……你的詔書沒有大印。”

程瑤慧撲哧笑出聲來:“嘉寧公主,你還真是天真得緊。”

嘉寧聲音抖得幾乎說不成話:“沒……大印,群臣……不會認。”

程瑤慧冷聲道:“聖上親封我為皇貴妃,位同副後,此等殊榮,後宮絕無僅有。今日是我的晉封大典,這份詔書是聖上親筆所寫,於今日而言,也算是錦上添花,群臣自然會覺得我受得起。”

“何況,聖上已經駕崩,即便這份詔書沒有加蓋大印,那也是暴徒來勢洶洶,沒有來得及而已。”

沈青黛拉過嘉寧,死命抱在懷中,生怕一松手她便會被硬拉去。

程瑤慧懶得理她這些小事,轉身望向殿內,最後看了一眼大殿正中端坐的皇上,決絕地揮了揮手。

大殿大門緩緩關上,手持火把的留行門侍衛踏過臺階,一步一步靠近。

嘉寧再也忍不住,猛地掙脫沈青黛的懷抱,沖著殿門一聲淒厲喊叫:“父皇,母後。”

……

“砰砰”幾聲巨響,永泰殿兩側翼門應聲推開。

沈青黛與嘉寧齊齊望去,只見城門之外,趙令詢、周方展手持長槍,戰袍翻飛,分別從兩邊殺了過來。

趙令詢將長槍一扔,迅速取出弓箭。

箭矢破空,連連兩箭,正射在手持火把的留行門侍衛心口上,火把自他手中掉落,滾在一旁的案臺上,瞬間燃燒起熊熊大火。

沈青黛怕大火燒到殿內,忙跑過去試圖將香案推下石階,奈何一個人力氣有限,嘗試了幾下都未能成功。嘉寧公主見狀,站於香案另一側,兩人合力,終於將燃燒著的香案推了下去。

看著臺階下的沖天的火光,灰頭土臉的兩人,相視一笑。

羽林衛與鎮撫司錦衣使拼殺一路,此時越戰越勇,而留行門眾門徒面對突然襲擊,一時未反應過來,頃刻之間已倒了大片。

永泰殿內,親貴們聽到殿外廝殺不斷,慘叫連天,雖嚇得瑟瑟發抖,但也知道似乎是來了救兵。有人大著膽子起身,爬到窗口向外看去。

很快殿內傳來低呼:“是肅王世子,是肅王世子來救咱們了。”

羽林衛與鎮撫司錦衣使雖比較驍勇,但終究勢單力薄,留行門人多勢眾,殺了一波,立即又有另一波頂上,沒過多久趙令詢他們已經有些精疲力竭。

空中血腥氣越來越重,羽林軍與鎮撫司錦衣使人已死傷過半,留行門又召集貞華門一眾門徒,紛紛趕來支援,黑壓壓地一片蜂擁而至。

沈青黛站在殿前,焦急地看著戰場上的兩人,他們臉上、身上濺滿了鮮血,平日裏兩個驕傲的貴公子,此刻卻像一頭頭被激怒的野獸,烈焰燃燒般紅通通的雙眼帶著無畏與不屈,拼命捍衛自己的領地。

感受到兩人奮力廝殺的氣勢,剩餘羽林衛與鎮撫司錦衣使一下士氣高昂,帶著必死的決心,向著黑影沖殺過去。

雙方殺得如火如荼,羽林衛與鎮撫司錦衣使漸漸落了下風,被殺得節節敗退。

靖安侯忍不住吼道:“阿孚,你給我過來。”

周方展被壓制住的長槍,死命支撐著,用盡全身力氣將對方推開。

他長吼一聲:“我周方展,絕不屈服。”

最後一波蜂擁而來的留行門眾門徒,突然停下腳步,還未踏進翼門,便拼命往回跑。

殿內的留行門叛軍不知何故,一時慌了神,被羽林衛與鎮撫司錦衣一陣反撲。

“殺啊!”殿外傳來震天的喊叫。

片刻,一隊甲胄士兵殺了進來,為首之人身穿青布鐵甲,略顯黝黑的臉上帶著無比的堅毅,揮舞著長刀,身先士卒,勢不可擋。

人群中有人認了出來,高聲呼喊道:“大皇子,大皇子回來了。”

程瑤慧恨恨地看著對面那個噩夢般的少年,他終於還是回來了。

靖安侯見大勢已去,趁著兩軍混戰,拉著程瑤慧便從右翼門逃竄。

留行門餘孽還在試圖做最後的反抗,試圖從右翼突圍,卻被羽林衛攔住去路,與大皇子的人正面迎上,很快被斬殺殆盡。

塵埃落定,沈青黛望遠遠望著趙令詢,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趙令詢行至臺階前,踏著屍山血海,一步步走向凝望著他的姑娘。

待至殿前,沈青黛拉著他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趙令詢將她擁入懷中,聲音哽咽:“太好了……咱們都還活著。”

沈青黛牢牢抱住趙令詢,憋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唰唰地落了下來。

直到看到大皇子與周方展殺了過來,她才放開趙令詢。

幾人只是相互眼神交流,連行禮都顧不上,便緩緩打開殿門,對著殿內跪下。

“兒臣救駕來遲,請父皇恕罪。”

“臣趙令詢,救駕來遲,請聖上恕罪。”

“罪臣周方展,救駕來遲,請聖上恕罪。”

雲開霧散,一輪紅日灼灼,耀眼的光猛地照進殿內。

皇上劫後重生,用手擋在額前,慢慢睜開眼。

他以手撐地,緩緩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擺,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一如既往的威嚴不可犯。

可方一起身,他的腿卻止不住地一抖。大皇子飛身上前,將他扶住。

皇上滿臉欣喜地看著大皇子,在他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出殿外。

殿外,鮮血從大殿門前,順著漢白玉石階流了一地,空氣中滿是血腥之氣。

皇上望著地上堆積的屍體,冷聲問道:“靖安侯與程瑤慧何在?”

負責清點的羽林中郎回道:“回聖上,方才廝殺,他們趁亂逃了。不過聖上放心,我們已經按照世子爺的安排在貞華門設了埋伏,他們跑不了的。”

皇上轉頭看向趙令詢,又望了一眼周方展,緩聲道:“好。”

回到寢殿,皇上剛換下禮服,便有羽林衛來報,已將反賊靖安侯與程瑤慧圍在貞華門。

趙令詢喝道:“為何不抓了回來?”

羽林衛回道:“貴……反賊程瑤慧要求見陛下,說陛下若是不肯見,便拿不到解藥。”

趙令詢大驚:“什麽解藥?”

沈青黛在旁輕聲道:“白鶴銜玉,是……程瑤慧下毒的手段,那玉上有毒。”

趙令詢神情緊張:“聖上,為何不早宣禦醫?”

皇上只是理了理衣袖:“你們隨我一起吧。”

貞華門外,方才還儀態萬千的皇貴妃釵環盡落,發絲淩亂,眼中卻閃著詭異的光亮,仿佛暗夜中開到極致的月見花,只等待天亮的一刻,便心甘情願地枯萎。

一旁陰影中的靖安侯,靜靜地立在程瑤慧身旁,一襲黑袍較來時愈深。他表情一直淡淡的,直到周方展與沈青黛走出,一種深深的愧疚感才止不住溢滿雙眼。

沈青黛緊緊盯著程瑤慧,想從她臉上看出點什麽,然而她只是淡淡地站在,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皇上站在門內,明暗交界處,日光穿過古桐,落在他陰晴難定的臉上。

他久久地盯著眼前的女人,明明只隔了一道宮門,他卻再也看不清她的面目。

不知過了多久,皇上還是開了口:“你為何不逃?”

幾人紛紛有些意外,怎麽也沒想到,皇上竟然會這麽問。

程瑤慧擡眸望向眼前的貞華門,緩緩道:“不知道為什麽,就在即將踏出宮門的那一刻,我突然就不想逃了。”

“我對權利的渴望,我的一切機關算盡,都是在這裏學會的。我人生中的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也是在這裏。出了這個皇宮,我將不再是我,只是一個腐朽的軀殼。這裏是一座吃人的魔窟,我早已經被吞沒了。逃不逃,好像已經不重要了。”

皇上沈默片刻,道:“你說想見我,是想看我死,還是想我活?”

程瑤慧攏了攏散亂的發絲:“到了這個時候,你死你活,對我來說都無關緊要。我想見你,是想為文兒尋一條生路。”

皇上沈聲道:“文兒也是我的兒子,我自然不會牽連於他。”

程瑤慧笑了:“既如此,那我就再懇請聖上,賞我一具全屍。”

皇上嘴唇微動:“允。”

鮮紅徒然飛濺,似一地落花紛飛,兩人緩緩倒下。

程瑤慧笑著望向靜安侯:“我原諒你了,允你同我一起……死。”

風吹著枯黃的樹葉自皇上眼前落下,一葉障目,千山萬水皆成虛空。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片落葉,卻什麽都沒有抓住。

趙令詢撿起滾落在地上的解藥,上前扶著他,輕聲提醒:“聖上,解藥。”

皇上木然接過解藥,輕輕推開趙令詢的手,緩緩轉身,向著前方朦朧的光亮走去。

“爹!”周方展慘叫一聲,跑了過去。

沈青黛仿佛被抽走了靈魂,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靖安侯努力睜開雙眼:“孚兒,是爹對不起你。”

他擡眼看著沈青黛,朝著她伸出了手,沈青黛呆呆地跪坐下來。

靖安侯將兩人的手疊在掌心,伸手拉過程瑤慧微涼的手指,靜靜放在上方,帶著微笑,緩緩閉上了雙眼。

沈青黛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她想放聲大哭,可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她的心裏空落落的,仿佛再怎麽也填不滿了。

……

她茫然擡頭,梧桐疏葉中,漏出的一絲天光,傾瀉而下,像是來自天界的召喚。

她在心裏默默禱告,希望下一世,他們能早點遇到,永不分離,永不相棄。

希望,她不要再是他們的女兒……

***

大皇子歸來,讓皇上一顆心安定不少,正逢禁軍離京,他便讓大皇子一路帶來的軍隊直接入住皇城。

肅王很快被召進皇宮,兩人密談了許久,具體談了什麽,不言而喻。

沈青黛與趙令詢從貞華門出來,一路上都是灑掃的宮人。空中的血腥之氣已經消散殆盡,道路幹凈整潔,光亮如新,方才那場廝殺,竟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宮人們行色匆匆,華麗的衣袂掃過地面,不染半片灰塵。

她一轉頭,看到此前暈倒在永泰殿內的皇後娘娘,正穿著一件大紅織金雲龍常服,熱情地拉著惠妃娘娘的手,走進了桂花飄香的禦花園。

這便是皇宮,一個無論做了什麽都很快被人遺忘的地方。

原來,在這裏,遺忘,才是最大的懲罰。

沈青黛想起了程瑤慧在永泰殿前的話:暗無天日的煉獄場,人間至尊繁華地。

她無端覺得喘不過氣:“趙令詢,咱們快些走吧,皇宮太沒意思了。”

趙令詢抓緊她的手:“好,你若不喜歡,咱們再也不來了。”

宮門外,沈青黛回頭望著莊嚴威儀的皇宮,看流雲掠過角樓,無聲無息消散在天際。

而宮墻之外,天高雲闊,任她逍遙自在。

馬車奔走在禦道上,街市之上熙來攘往,商販的唱喝聲此起彼伏,彩門歡樓,羅綺飄香。

鸞鳴聲聲,有噠噠馬蹄聲傳來。

沈青黛驀地想起初到京城那日,她掀開車簾,見到初日之下,煙柳之間,趙令詢堅毅冰冷的背影。

她驚道:“趙令詢,原來初入京城那日,你是特意來等我的是不是?”

趙令詢笑道:“當然,我一直在等你。”

她緊緊抓住他的手,多希望這一握,便是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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