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遠昏睡了一夜，醒來時天已大亮，看到趴在床上熟睡的晴雯，他嚇了一跳，想叫醒她，卻又心疼她熬了一宿，想讓她多睡一會，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就那樣看著晴雯，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吵醒她。

但往往事與願違，越怕什麽就越來什麽，一陣電話鈴打破了這清晨難得的寧靜，胡志遠還沒摸到手機呢，晴雯已經被驚醒，她猛地擡起頭，楞了兩秒鐘回神，然後趕緊把床頭櫃上的手機遞給胡志遠。

“餵！”胡志遠顯然有點惱，不耐煩地接起電話，幾秒鐘後卻直接從床上跳起來，把晴雯嚇了一跳。

“你怎麽了？”晴雯急切地問。

胡志遠一邊拔吊瓶的針頭，一邊說：“我得出院，馬上！”

“你瘋了嗎？你還在發燒呢，傷得那麽嚴重！”晴雯急得趕緊按住他。

“沒瘋，有急事！我奶奶走不見了！”胡志遠一股子蠻勁，使勁掙紮，晴雯根本招架不住，不管怎麽勸說都不行，奶奶是他唯一的親人，是除了晴雯之外，唯一在乎的人，他能不急嗎？可是自己一身都是傷，尤其頭上，縫了十幾針，可不是鬧著玩的，但他是胡志遠啊，他就是這麽一個人，為了愛的人，就是這麽不管不顧，手背上的血都把床單染紅了，他也根本不在意，不管晴雯怎麽讓他冷靜，他都只一心要去找奶奶。最後實在沒辦法了，晴雯猛地捧起他的頭，對著嘴唇吻了下去，整個世界頓時安靜了……

胡志遠頓時楞住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晴雯，她緊閉著眼睛，表情決絕，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胡志遠楞了幾秒鐘，終於平靜下來，幸福來得太突然，他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理智告訴他這是晴雯為了攔住他，出的下下策，絕非她的本心，他早已習慣於追逐，絕沒想過晴雯會有如此直接的回應，於是輕輕地推開晴雯，低聲說道：“對不起。”

晴雯也有點吃驚於自己剛剛沖動的行為，頓時耳根發紅，她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道：“你躺下好好休息，我去幫你找奶奶。”說完轉身，快步出了病房。

胡志遠尚未回過神，晴雯已不見蹤影，待他反應過來時，已經被護士按到在床重新紮針。門外留守的小弟留下一位照看胡志遠，其餘的都跟著晴雯去找奶奶去了。

想要找到一位走丟的老年癡呆癥老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晴雯跟胡志遠一幫手下小弟找了整整一天，也毫無頭緒。眼看天色已經暗下來，晴雯筋疲力盡地蹲在路邊，有些無助，也很恐懼，上一次找青青的經歷其實一直是她內心揮之不去的陰影。她眼看著一盞一盞亮起來的路燈，焦慮萬分，一直以來，遇到事情，都有胡志遠替她擺平，現在她那麽想為他做一點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卻那麽難。

正當晴雯難過得想流淚時，眼前卻出現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擡頭一看，是威仔。

“威仔？你怎麽在這？”晴雯詫異。

“遠哥不放心你，讓我跟著。”威仔淡淡地說：“遠哥不管什麽時候，首先想到的還是你。”

晴雯接過咖啡，只說了句：“走吧，接著找。”

威仔從小跟著胡志遠混，對胡志遠和晴雯的事情，再了解不過，但是他從來不都謹記一個小弟的本分，從來都是冷眼旁觀，今天突然話多了起來，一邊陪著晴雯找奶奶，一邊跟晴雯聊起胡志遠來，其實是他自己在不停地說，晴雯只是沈默地聽著。

“雯姐，從我跟著遠哥混的時候，就認識你了，現在算起來也得有二十來年了，說句心裏話，我覺得你心真狠，很替遠哥不值。他為了你真的連命都可以不要，你卻從來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眼。這次受傷也全是因為你。其實這都算不得什麽，上一次差點連命都沒了，他也沒在你面前提半個字。我一直當遠哥是親哥，真的有點看不下去了。你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壓根就看不上我們這樣的混混，但是人非草木，不可能一點感情都沒有，你如果無法接受他，倒不如徹底斷得幹凈些，讓他解脫。”

“對不起。”面對威仔的職責，晴雯無話可說，只覺得對胡志遠的愧疚更無以覆加。

“可能你還不知道吧，他在大學陪了你整整四年。你們學校的第七食堂，有個蜀香園的檔口專門賣川菜，是不是覺得味道不錯，賣的還都是和你口味的菜。那都是他做的。”

晴雯內心像被驚雷劈中一樣，重重地振動了一下，她不可思議地看著威仔：“你說的是真的嗎？”

“信不信隨你啊，你高考完後，他就沒再去騷擾你吧？我那段時間也找不到他，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去學做廚子去了，後來悄悄跟著你一塊到了學校，他就一直在七食堂打工，不為別的，就只為了讓你能夠吃到熟悉的家鄉菜。第二年冬天，聽說你有男朋友了，他難過得要死，一個人喝醉了酒，蹲在七食堂的墻根下，昏睡了過去，差點被凍死。雖然後來醒了過來，心灰意冷，但還是堅持到你畢業，才心有不甘地回來了。”

晴雯從來沒有聽誰說過這些，突然從威仔口中說出來，還帶著點指責的意味，讓她心裏更加難受。她幾乎是機械麻木地往前走著，腦子裏亂成一團，不斷湧現出大學時的場景，那個“蜀香園”的大紅牌子醒目又刺眼，她無法想象Y市那麽冷的冬天，他昏睡在墻角的情形。心臟一陣一陣地揪著疼，幾乎快讓她無法呼吸。

不知不覺兩人走到了胡志遠以前住的老房子，竟然亮著燈，晴雯眼前一亮，趕緊沖了進去，奶奶竟然自己走回這裏了。胡志遠雖然早就不在這裏住了，但是也定期找人來打掃，屋裏的一事一物還全是原來跟奶奶一起生活在這時的模樣，老人這會兒正窩在沙發上睡著了。晴雯幾乎喜極而泣，掩飾不住的激動，她用手捂著嘴，小聲給胡志遠打電話：“志遠，奶奶找到了，在你們老屋裏。這會兒正睡著呢！恩，沒事了，別擔心。”

威仔翻出一條毛毯，小心翼翼地給老人蓋上，生怕吵醒她，然後小聲對晴雯說到：“要不我留下來看著奶奶，你們回去吧！”

晴雯停頓了一下，“還是你回去休息吧，我留下來照顧奶奶。”

威仔走後，晴雯也找出條毯子蓋著，靠在沙發上睡了過去，她確實也累得筋疲力盡了，加上昨夜在醫院幾乎一夜未眠，熬得眼睛酸痛。

迷迷糊糊間，似乎感覺到身邊有人，猛地睜開眼，果然看到胡志遠正坐在身邊，她嚇了一大跳，立馬從沙發上彈起來，壓著聲音吼道：“你瘋了！這麽晚還跑回來！”

胡志遠伸出食指放在唇邊，示意她別出聲，然後把她拉到臥室：“你睡床上吧，我都鋪好了，幹凈的。”

晴雯有些生氣，氣他總是這樣毫無理智，頭上還包著紗布，一只手臂還吊著，就這麽任性地從醫院出來，她賭氣不去理胡志遠，轉過身去，也不看他：“要睡你自己睡，你既然這麽能幹，也不需要我留在這了，我這就走！”

胡志遠這回倒是聽話，立馬就倒床上了，還用那只沒受傷的手撫著額頭，一個勁喊頭暈。晴雯信以為真，又緊張地轉過身，湊過來看他到底怎麽樣了，胡志遠咧嘴一笑，又把晴雯氣得翻白眼：“你幾歲了，怎麽還這麽幼稚？！你自己掂量掂量下身上的傷，能允許你這樣胡鬧嗎？！”雖然是指責胡志遠的話，卻每字每句都是關切和擔憂，胡志遠被罵得很受用，心裏跟抹了蜜一樣甜。

“沒胡鬧，我就是擔心奶奶，她年紀大了，而且已經完全不認識我了，我不放心，回來看看。”胡志遠一看晴雯真的生氣了，趕緊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道。

晴雯表情放松了些，但還是帶著嗔怒地說到：“現在你也看了，奶奶沒事，我在這照顧她，你現在馬上回醫院去！”

胡志遠聽晴雯的口氣有所緩和，就又開始嬉皮笑臉起來：“我不想走！”

“為什麽？”

他努了努嘴，又指指晴雯，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晴雯白了他一眼，氣得出了臥室並且把門給關上了。

第二天一早，胡志遠聽著門外有動靜，起來一看，晴雯和奶奶正在那包餛飩呢，奶奶笑瞇瞇地說：“志遠從小就喜歡吃我包的餛飩，每次都是吃兩碗。”

“那我們多包點！”晴雯笑瞇瞇地說。

胡志遠突然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憋了好半天才給憋回去了，此情此景，他連做夢都沒有想過。兩個他最愛的人，正在那為他包餛飩。他打開門走了過去，剛開口叫了聲“奶奶”，聲音就哽咽了。

奶奶擡起頭，看了他半天，突然反應過來，照著他臉上就一巴掌，但是一點頭不疼：“你個小兔崽子，又跑去跟人打架了！”

胡志遠一下激動起來，湊到奶奶面前，欣喜地說道：“奶奶，你認得我了啊？”

“你不是腦子被人打傻了吧？你是我孫子我還能不認識你？”奶奶慈愛地笑著，“快過來坐下，奶奶給你包餛飩吃。”

胡志遠難掩內心的欣喜，激動得淚流滿面。

“你看看你，都這麽大歲數了，還不讓人省心，還總跑出去打架，以前打架也沒見你哭過，這咋還哭起來了啊？”奶奶看著晴雯又說到：“晴雯呀，你以後可得好好管管他，這家夥從小就不讓我省心。”

晴雯尷尬地看了胡志遠一眼，幾乎為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吃過餛飩，奶奶說困了，要去休息一會兒，說完就自己回房間睡覺去了。

胡志遠還沈浸在奶奶恢覆清醒的喜悅中，晴雯卻有些隱隱的不安，果然，到中午胡志遠再去叫奶奶起來吃飯的時候，才發現，奶奶已經去世了，平靜的臉上還帶著慈祥的微笑，就像是睡著了一般，可卻再也叫不醒了。

胡志遠一下沒站穩，跌坐在地上，楞在那裏，完全不知所措。晴雯見他半天沒出來，就進屋一看究竟，看到胡志遠的表情，她已經猜到了。她默默地走到胡志遠身後，輕輕地抱住他。

胡志遠憋了半天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一直重覆著兩句話：“我沒有奶奶了，我成孤兒了……”

這是晴雯從未見過的胡志遠，在她眼裏，胡志遠永遠都是那個寧願流血也不流淚的硬漢，現在卻哭得像個小孩，原來他也有脆弱的時候，也有需要人疼，需要人安慰。之前總是給自己裹上厚厚的鎧甲，保護自己，也偽裝自己，讓所有人都認為他無堅不摧，所向披靡，可是當鎧甲轟然卸下的時候，才發現這背後藏著一顆早已鮮血淋漓的心。

晴雯把他摟在懷裏，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像哄小孩入睡一樣，她什麽也不說，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一個溫暖的擁抱或許能夠抵得上千言萬語。

從他有記憶開始，就只有奶奶一個親人，也是唯一疼他愛他的人，以前不管他在外面混得多慘，闖多大的禍，只要回到家，總有奶奶的熱飯熱菜等著他，不管多晚，總給他留一盞燈，等他回家。現在奶奶沒了，他就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一樣，無家可歸了，他成了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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