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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遺蓮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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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遺蓮子一

喧嘩聲漸漸熄滅。

有人想跑, 但四周已經被圍住,只能留在原地,警惕盯著謝斂。

夜風吹得青年鬢邊碎發輕拂, 燈火明昧。

他執鞭策馬時身姿依舊挺拔,脊骨如松如竹, 肩頭的月光如一層輕霜。

多年來, 宣化縣的知縣都不敢管事, 睜只眼閉只眼糊弄過去。可以說, 做宣化的知縣, 想要保命就必須聽話,否則就會有性命之虞。

但謝斂不一樣。

他來意特殊,且不是怕死的人。

謝斂要是重新收取賦稅, 調查往年的案子,他們都沒有活路了。無論如何,他們都必須除掉謝斂, 以絕後患。

“負隅頑抗,堅持鬧事者以造反論罪。”謝斂語氣平靜。

底下一片喧,立刻有人蠢蠢欲動要沖上來, 做最後的掙紮。要真被扣上謀逆造反的帽子,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眾人幾乎無法忍耐。

衙役立刻上前, 抽出腰間佩刀。

彼此對峙,一觸即發。

謝斂掃視眾人一眼, 語調尋常, “協助平叛亂者, 減一年賦稅, 重新登記為良民。表現出色者,衙門錄用為小吏, 協理重新丈量土地,登記造冊。”

短暫地交流過後,所有人都炸開了鍋。

百姓都靠土地吃飯。

可世家豪族有數不盡的辦法,將土地歸為己有。

久而久之,他們握在手裏的土地越來越少。但要交的賦稅,卻是一點也不會少。到最後,只能向富戶租賃田地,要交出去的佃金就更高。

遇到荒年,只能賣兒鬻女作為周轉。

若是重新丈量了土地,分到他們手裏的土地就多起來。

有了足夠的田地,就能吃飯。

能吃飯,就要做買賣、奉養老人、讓兒女讀書進學……但這些,都需要良民身份。如果有了能維持生計的田地,哪怕是種田種地辛苦,大家也都願意當良民。

若不是活不下去,誰肯當山匪?

就是窮得只剩一口氣,良民也比山匪看得見盼頭。

人群的喧嘩聲越來越大,彼此激動。

宋矜也跟著,松了口氣。

丈量土地,遠沒有字面上那麽輕松。

有了“山匪”背景的小吏幫忙,能夠震懾豪族,讓丈量土地變得不再艱難。可以說,這場亂子本來為了給謝斂下馬威,結果卻被他化解,給新政添了一把助力。

這些“山匪”,是最好用的一把刀。

衙役們反應過來,終於松了口氣,主動和沒文化的山匪解釋,一旦這麽做他們能拿到些什麽好處。

見此,章向文都忍不住笑了笑,遙遙拱手示意。

但很快,章向文就回過神來。宋矜由著他將自己上下打量一遍,看著他眉頭越蹙越緊,仿佛發現了什麽天大的漏洞。

“含之怎麽做事的?來宣化也敢帶著你。”

宋矜微微一怔,回過神。

她很少見章向文露出這麽嚴厲不悅的神色,縱然這不是對她。

“世兄,這不怪他……”她有些窘迫。

章向文想也不想,說道:“地方貧瘠,換成哪裏都清苦。何況宣化窮得連年賦稅都交不上去,他也敢帶你來,這麽久了,難道還不知道你體弱多病嗎?”

宋矜苦惱,不知道怎麽解釋。

她和謝斂之間的關系,實在有些外人難以理解的微妙。

夜風吹拂,謝斂翻身下馬。

他聽不清兩人在說些什麽,只覺得宋矜應當會害怕,便不再猶豫。

縱然,她剛剛撲向章向文時那樣迫切、倉惶,仿佛對方是多麽重要而可靠的人。

兩人並沒有留意到他,也不知說了什麽,宋矜有些迫切地解釋道:“我是聽說世兄要來宣化,求了謝先生好久,他才準許我跟著前來的。”

斑駁光暈落在她臉上,她神情專註。

秋水眸晃著波光,瀲灩生動。

臉頰暈著一層薄紅,仿佛這是什麽難以啟齒的話,無聲地低垂了視線。

謝斂腳步微頓。

他早就知道,宋矜此行就是為了章向文來的。她為他準備了許多珍惜的禮物,每天悄悄數著手指盼望,寫了一張一張的信紙,剛剛更是險些撲入章向文懷中。

他有一瞬間的狼狽。

不知道該不該前去,還是幹脆躲開。

章向文披著氅衣,眉宇間透著燈光。他低垂著眉眼,唇邊不再帶著玩世不恭的笑意,唇角微微繃緊,似乎有些說不出的不滿,卻又遲遲不說出來。

謝斂和他再熟悉不過,知道這是他認真時的神態。

當初求娶宋矜時,章向文也是認真的。

“沅娘。”謝斂還是打斷兩人。

女郎別過臉來,瞧見是他,輕聲:“謝先生。”

謝斂垂眼看她,道:“先帶你進去。”

她站在章向文身邊,發絲有些淩亂,遲疑著回頭看了章向文一眼。兩人目光對視,宋矜飛快抽回來,快步朝著他走過來,卻沒有看他。

仿佛她滿心滿眼,都是章向文。

“人多,晚些時候再見他。”謝斂解釋。

他喉間如有什麽哽住,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顧無聲看著宋矜。

宋矜沒說話,終於轉身跟著他走。

反倒是身後的章向文幾步追來,隨手搭在謝斂肩頭,說道:“你這性子,倒是半點沒變,好歹也給別人考慮考慮。宣化縣是什麽地方,她要來,你便帶著她來?”

謝斂沒搭理章向文,拂落他的手,“朝廷命官不可失儀。”

章向文冷笑,“屁話。”

“沅娘,你說一說……剛才要不是我來得及,你是不是就受傷了?”章向文扭過頭,向來帶笑的眼底多了幾分正經,“你不知道,沅娘隨你離京,我阿爹反倒是將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謝斂沈默,本能看了宋矜一眼。

他拿不準宋矜對章向文,到底是什麽樣的情感。

章向文還在啰嗦:“你若不照看好她,我恐怕也要良心難安……”

“世兄,我很好,你不要太擔心。”女郎忽然打斷章向文。

她好似憋了半天。

謝斂只覺袖口微沈,對方輕輕攥住了他的袖子。廣袖堆疊在肘間,她的指尖只露出一小截,就這麽牽著他,在章向文察覺不到的地方,她輕輕比了個口型。

——你們忙。

謝斂沒做聲,目光忘記抽回來。

她以為他不樂意,輕輕晃了一下他的衣袖,有點撒嬌似的。

“我先送你回去。”謝斂道。

宋矜有些不解。

他應該還要忙,她搖了搖頭道:“我沒事,你先去忙。”

謝斂沒有答應。

反倒是章向文頓了頓,目光在兩人身上脧巡片刻。然後雙手揣袖,輕咳一聲,瞥著宋矜慢慢說道:“我送世妹進去吧,正好你也有要緊話與我說。”

是有話要說不錯,但是……

宋矜蹙眉,看著章向文。

章向文微微挑眉,笑眼風流雋雅。

他彎了腰,“等我們說完話,含之興許也忙空了。如此一來,不耽誤事兒,豈不是正正好了?”

迎著她的目光,章向文微微一笑。

滿是意味深長。

“沅娘。”謝斂驟然出聲,他也不理會章向文,只垂著眸子看她,“晚些時候,我再帶你會客。”

他這副全然不肯讓她先見章向文的模樣,倒像在吃醋。

被稱為“客人”的章向文笑意微沈,不高興地看了謝斂一眼。宋矜迎著他的目光,只覺得謝斂有些不對勁,本該勸他先忙正事,卻鬼使神差點了點頭。

她跟著謝斂,起身入內。

此時風波漸平,吵嚷聲也安靜下來。

宋矜這才聞見,謝斂身上傳來陣陣血氣。他平日總穿著深青的衣衫,天色一黑,就全然看不清身上有些什麽,若是染了血跡必然也不明顯。

“先生是受傷了?”她伸手去牽他的衣擺。

他只說:“皮外傷。”

宋矜還要細看,謝斂就彎腰抱起了她。

他嗓音透著點疲倦,“從今日起,向文就留在宣化,不著急。”

話題轉來轉去,又到了章向文身上。

往日的謝斂,慣來是最清冷淡漠的,就算是在乎什麽也不會掛在嘴上。她原本還在惦記阿娘,此時心跳慢了兩拍,沒忍住偷瞧謝斂。

比起一身華服的章向文,謝斂更光華內斂。

捉摸不透在想什麽。

“可早一些見他和晚一些見,有什麽分別嗎?”宋矜膝蓋有些疼,縮在謝斂懷中明知故問得有些心虛,“我已經離京許久了,好不容易見到世兄,我難免著急。”

謝斂徑直往前,淡聲:“主客有別,他是外男。”

宋矜無語片刻,“原來謝先生還這般迂腐,明明世兄與你也是好友,何須避諱到這個地步。”

她反駁得很好,謝斂遲遲沒說話。

一直到進了屋內。

謝斂才道:“我向來迂腐古板,不若向文開明討喜。”

宋矜古怪看了他一眼,對方觸到她的目光,乍然耳後一片紅暈。謝斂避開她的目光,僵持著立在門口,仿佛半天才終於緩過來似的,伸手關上了房門。

“你……”宋矜心口跳得很快。

一瞬間,她簡直有種謝斂在吃醋的錯覺。然而青年鶴頸低垂,面容如冷玉皎白,剛剛的話竟也像是信口評判,反正他自己也不覺得有什麽。

宋矜微微嘆了口氣,心緒雜亂。

“我瞧你應當是摔傷了膝蓋,若不及時揉按,回頭恐怕要有好一些日子走不好路。”青年卻取來藥酒,坐在她跟前,語調一如既往清冷禮貌,“自己揉開,還是我幫你?”

他語調溫和,平靜如常。

宋矜驟然回過神,看自己膝蓋上的淤青和擦痕。確實比她以為的嚴重,她覺得還好,就忍著沒做聲了。

“我不行。”她對自己下不了狠手,只能求助於謝斂,而且現在她已經不那麽怕謝斂了,“先生幫我,但我也沒料到這樣嚴重。”

不過,她這時候才陡然意識到。

謝斂之所以不讓她現在見章向文,原來真的是為了她的傷,並不是吃醋。

她望著謝斂,思緒有些悵然若失。謝斂這樣內斂冷靜的人,大概永遠也不可能真的很喜歡一樣東西。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出於他的目標,於是別的都成了一閃而過的風景。

區別在於,有些風景停留得久些。

有些風景稍縱即逝。

“忍著些。”他只說。

藥酒又涼又辣,宋矜眼睫一顫。對方帶著薄繭的掌心按在膝蓋上,帶起疼痛的酸麻感,驟然的觸碰令她下意識掙紮一下,腳踝靠在謝斂小腿上。

他眼都沒眨,揉開淤血。

宋矜坐得比他高,能看到青年高挺的鼻梁,往下唇線性感。哪怕手心落在她的腿上,他眸色一如既往幹凈,不摻雜一絲雜念,克制到不帶一絲侵略感。

但她回過神,連忙移開了目光。

宋矜的目光無處可去,只好落在他的手腕上,又看到那根十分明顯的紅繩。

不知道是不是看得多了,她越看越覺得眼熟。

但這些雜亂的思緒,令宋矜很不安。她不由想方設法,將思緒轉到別的地方去,緩緩地說道:“我以為,今夜先生來不及回來……”

“不會。”謝斂道。

他給她膝蓋塗了藥,撩起眼簾看她,眸底藏了一潭深水。

宋矜微怔,並不懷疑謝斂。

謝含之是個木頭不錯,但是從不會讓她難堪和害怕。

“哦。”宋矜有點想笑。

謝斂替她整理好裙擺,坐在她身側。青年面上沒什麽血色,垂下的指尖白得透明,很認真地問她,“沅娘,如今我不會再有危險,你若是願意與向文一起回京都,會比留在嶺南好。”

聽他說完,宋矜唇邊的笑意散掉。

分明謝斂神情莊重有禮,但她仍覺得心口發堵,不太好受。

但謝斂說得不錯,她現在已經不能幫他什麽了。

留在嶺南也好,留在京都也罷,都一樣。

謝斂等了很久,仍不見她回答。

遇到這樣的事,他一向自恃的理智成了一團亂麻。一時想不出兩人有什麽交集,一時卻又眼見著她處處記著章向文,實在不知道如何拿捏尺度。

“謝先生想我回京都嗎?”她傾下身,輕聲問。

謝斂在她的目光下沈默。

良久,他閉目搖頭。

有些問話,不是給對方選擇,而是給自己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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