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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帝鄉遙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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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帝鄉遙五

宋矜並不擔心謝斂。

如今想來, 昨夜屯吏請謝斂走一趟,多半也是曹壽的意思。

貴為節度使,被拒絕了一遭。

不僅不生氣, 反隔天一大早就登門拜訪,生怕錯過了謝斂。姿態擺得這般低, 多半是有求於謝斂, 估計還有求不小。

所以, 這不是壞事。

反而是謝斂眼前最大的機遇。

“阿嬤, 行李不必撿出來了。”宋矜默默想著, 又往外看了看,不覺間松了很大一口氣,“將馬車修一修吧, 或許晚間要用。”

蔡嬤嬤不明所以,“若不撿出來,恐怕沒法子落腳呢。”

女郎微微一笑, 有點撒嬌似的,“你聽我的就好。”

其實蔡嬤嬤習慣了聽宋矜的。

自家娘子會讀書又會識字,最是聰慧機敏。總歸聽她的, 不會出錯,多問反而又要嫌她啰嗦了。

“哎呀, 好吧好吧。”蔡嬤嬤嘟囔。

她起身出去,將宋矜的話告知給了王伯一行人, 打斷了大家收拾行李。

大家都很驚訝, 紛紛咂摸這是為什麽。

王伯還好, 過了會兒田二郎回來了, 一下子擰著眉毛道:“這也太胡鬧了,現下上哪兒找木板去, 幾裏路連根毛都見不到,總不能敞著屋子任由蟲蛇往裏爬吧?”

王伯和長工不說話,明顯也是這個意思。

蔡嬤嬤就把腰一插,擰眉兇:“誰胡鬧了,我家娘子都說了,晚間興許要用!你小子若是不想修就去歇著,反正我是聽我家娘子的。”

田二郎蔫了,“行吧。”

大家一笑,卻都信服屋內病懨懨的宋矜,紛紛找了榔頭錘子,開始修理馬車。

-

暮色將至,山道綿綿。

謝斂是乘坐都督府的馬車回來的,撩簾下來時,便見本已經被撿出來的行李,再度被收拾好了。

那輛拆開的馬車,也修得七七八八。

他知道宋矜聰慧,卻沒料到不知不覺間,她對於事情的洞察程度又長進了不少,令他都有些意外。

“收拾行李,明早出發去邕州城。”謝斂一邊交代,一邊朝著裏間走去,瞧見田二郎悶悶不樂,“今夜好好休息,嶺南官道修得不好。”

悶悶不樂的田二郎一楞。

他幾乎跳起來,下意識興奮道:“郎君,宋娘子與你這就叫……叫心有靈犀……是吧?我白日還奇怪,都不想修馬車。”

王伯悶笑一聲,別過臉去,不想丟人。

蔡嬤嬤險些翻白眼。

謝斂迎著田二郎滿是求知欲的目光,無語片刻。

屋內的女郎挽起簾子,竟也看了過來。謝斂頓時有些不自在,只瞥著田二郎道:“下回聽她的。”

蔡嬤嬤笑出了聲。

王伯也跟著忍不住了,大家都笑起來。

田二郎以為是笑自己,撓了撓頭。

宋矜無聲撂了簾子,只有謝斂瞧見了,起身朝內走去。

田二郎正好奇,下意識追著謝斂要進去。

被蔡嬤嬤一把拽住,扯了出來,撓著頭十分不爽,“蔡嬤嬤,我今日是哪兒得罪你了!你不能仗著年紀大,總是指使我幹著幹那!”

屋外吵吵嚷嚷,宋矜懶得理。

但她原本以為曹壽來請謝斂,頂多是讓一行人去州城。畢竟謝斂還是罪人之身,即便是曹壽要任用他,應該也要低調行事。

但邕州城是嶺南如今的中心。

曹氏家族世代盤踞邕州,以至於邕州為嶺南最繁華之地,有許多嶺南的新貴舊貴在那。

曹壽一出手,便如此豪橫。

宋矜暗暗心驚。

她知道謝斂有丘壑,

只要能活下來,遲早能夠東山再起,卻沒料到有這麽快。一旦新政推行得好,謝斂再次被遠在京都的天子看到,順其自然。

“田二郎可曾找到了大夫?”謝斂問道。

宋矜搖了搖頭,聽田二郎說,這裏窮得連游醫都見不到一個。若是生了病,只能找神婆燒兩張紙,權且當做是心理安慰。

謝斂倒也不意外。

他今日和曹壽一起,穿過荒涼破敗的鄉間,看到了嶺南百姓生活之困苦。

這裏一座山連著一座山,道路難通。

太多的山地無法開墾種植,野草將本就不多的官道侵沒,濕熱的煙瘴籠罩山野。

比起富饒的京都,或是可以耕種田地的中原地帶,這裏顯得荒蕪而深袤,透著全然未經過人力開墾前的蓊郁,暑氣蒸騰時尤為明顯。

也襯得生活在這裏的百姓,格外艱苦。

曹壽想請他來,推行新政。

富裕民生。

但自古以來,變革者無一善終。

謝斂下意識來看宋矜,如果他要接過推行新政的擔子,必須提前想好如何安置宋矜。其實於他而言,最好、最佳、最簡單的法子,便是讓她與他劃清界限。

“邕州城……”

女郎倒了碗水給他,微微一笑,“恭喜,曹都督十分看重先生。”

謝斂無聲喝水。

眼前的女郎還挽著他親手梳的發髻,發間停著輕盈的蜻蜓,隨著動作輕顫。笑容婉轉,眸子如秋水瀲灩,令他思緒有些亂。

沅娘遠比他以為的固執。

他若是告知了她,自己的真實想法,恐怕她越發固執了。

“日後我恐怕會有些忙……”謝斂說道。

話一出口,他又覺得有些不妥。

若是待她太過於疏離,又未免讓她不安,太不尊重。眼前的女郎像是一陣輕煙,若不細心謹慎籠著,總讓他疑心會被風吹散。

“無妨。”她好像很替他高興,彎起細細的眉眼,“你若忙的話,我可以和蔡嬤嬤一起。”

謝斂有些意外,看她。

女郎湊過來,小聲和他說:“阿嬤可氣了,說我一路上時時與你待著,說我不理她。”

她湊得很近,溫熱的呼吸吹到他耳廓。

不僅癢,還帶著熟悉的荔枝甜香。

他脊背有些僵,很清楚地感覺到,若是宋矜再靠近一點,兩人幾乎就要有了肌膚接觸。但她全無覺察,瞥了一眼屋外的蔡嬤嬤,繼續說小話,“阿嬤嘮叨了我一整天。”

謝斂不知道怎麽回答。

他一向拙於言語,只覺得宋矜俏皮得很討人喜歡。

“燒退了麽?”他正色。

女郎只是笑,問他,“先生怎麽也這麽嘮叨?”

謝斂有些拿她沒辦法。

他遲疑片刻,徑直擡手要來探她的額頭。然而他本是試探的動作,並未直接搭上去,只問道:“白日裏……”

話音未落,女郎便往前靠了靠。

她很乖地仰起臉,任由他的手背搭上來,與平日怕人的樣子截然不同,像是只乖巧粘人的小動物。

謝斂心口有雨露滴落,眼睫微顫。

他探在她額頭,暖意傳來。

“我只是有點低燒,平日經常如此,不算大事。”她耐心地與他解釋,一面無意識打了個呵欠,“就是精神不太好,還是不太舒服。”

謝斂垂眼不做聲。

她只要一犯困,就變得格外粘人迷糊。

譬如此刻,幾乎快要靠到了他懷裏。

不知不覺間,他越來越習慣了宋矜的靠近,幾乎本能想到她。而她也只對他放下戒心,不再是怯生生的模樣,十分依賴。

這一切都朝著不可控的方向駛去。

謝斂心跳得很快,下意識想要喚醒犯困的宋矜。然而他本能遲疑了片刻,屋內沒有點燈,黑暗中肩頭微沈,女郎的下頜驟然搭在了上頭。

她掙紮了一下,想起來。

謝斂的下頜驟然被撞到,要出口的話再度咽下去。

撲面而來的荔枝甜混雜著體溫,細軟的碎發掃過頸窩。黑暗中視覺消失,觸覺變得十分敏銳,他幾乎能感覺到女郎柔軟的唇瓣掃過下顎線,蜻蜓點水般蕩開漣漪。

他心中愕然,身體僵到發麻。

女郎卻飛快醒了過來,一下子坐得筆直,結結巴巴道:“我……我……腦袋一沈,困得迷糊了一會。”

謝斂伸手去揉她的腦袋。

手不小心擦過她的耳廓,女郎的耳朵尖燙得驚人。他的指尖也被燎了一下子,火星子仿佛驟然躥入心口,霎時間燒灼開來。

“無妨。”他閉了眼。

其實她依賴他也沒什麽,他畢竟名義上是她夫君。

謝斂恍然間想。

沒人進來點燈,天色早黑了。

宋矜看不清謝斂的神情,只覺得自己的腦袋被他揉得有些暈,他遲遲沒松手。

“謝先生。”宋矜忍不住了。

對方似乎如夢初醒,驟然松了手,啞聲道:“嗯。”

“我好困。”她又沒忍住打了個呵欠。

謝斂起身,想去喚蔡嬤嬤。然而腰間的穗子被人壓住,女郎躺下去時衣衫窸窣,信手取下發釵,散落的發絲便淌到他手背上。

他遲疑片刻,問:“要我喚蔡嬤嬤……”

“她嘮叨我。”女郎的手搭在他衣袖上,嗓音含含糊糊有些軟,毫無芥蒂,“謝先生,你也不要嘮叨我。”

謝斂想,他並未嘮叨。

然而女郎的呼吸漸漸安穩了,應當真的精神不濟。

但他並未躺下。

謝斂靠坐在宋矜外側,閉目養神。

-

天色一亮,大家便開始收拾行李,前往邕州城。

這一路有曹壽的護衛開路,行路都輕松不少。

宋矜病好了,也漸漸習慣了馬車,沒有以前那麽萎靡不振。何況謝斂狀況轉好,她也為之高興,心情更加不錯了。

謝斂時常翻書、寫與新政相關的文章策論,徹底投入進去。

他好似這時候,才真正活了過來。

青年淩厲的眉間微蹙,形成一道淺淺的陰影。他挽起靛藍直裰摳群吧八散令期其勿叁溜日更完姐文還有開車小視頻的袖子,露出一截蒼白的手腕,執筆如執刀般認真謹慎,落在竹紙上的字風骨峭拔。

腕骨瘦得鋒利,綿延出淡青的脈絡。

他腕間系著根很舊的紅繩。

有些地方,紅繩是驅邪安災的象征。但成年郎君戴著就有些別扭,看來這紅繩對他很珍貴。

宋矜有時候不太理解謝斂。

外人覺得他冷血而狠辣,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但她所見的謝斂,卻是個內斂有原則的人,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肅清朝野、推行新政。

但無論如何,

都不該一腔孤勇地從容赴死。

謝斂無聲擱了筆,瞥了她一眼,“怎麽了?”

宋矜猛然回神,搖頭。

但謝斂仍在看她,宋矜胡亂謅了個借口,佯裝好奇地問道:“我們去了邕州城,安頓在哪裏?邕州城的坊市,也和汴京城相似嗎?”

謝斂沈默片刻,和她解釋嶺南的城制。

最終,補充道:“我托曹都督準備了一處宅院,位置還算方便,曾是京都外放的官員府邸,內裏的陳設與後院都仿得京都一帶。”

仿制外地風格,是十分費錢的。

以謝斂的作風,恐怕是不屑如此的,宋矜不由深思。

她擡眼。

猝不及防撞上謝斂的目光,他似乎無措了一瞬。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一向孤僻清冷到有些漠然的謝斂,仿佛有些許的忐忑。在她目光探過去之前,他纖濃眼睫低垂,目光重新落在筆墨上。

“謝先生喜歡京都的宅院布置?”宋矜心口跳得有點快,不太敢和他對視。

青年擡眼看她一眼,不說喜歡,也不說是覺得誰喜歡。

宋矜看他筆尖的墨,濃得要滴落。

青年提筆繼續寫字,他寫了片刻,忽然移了筆洗把筆洗了。收起那張寫了一半的紙,瞥了眼窗外,低聲道:“我是辰州人。”

辰州遠離京都,在沅水下游。

宋矜先是想,他好像真是為她的喜好準備的,但不太確定。

又想,她小時候還真見過謝斂不成?

“我記得,十二年前沅水發了洪水……”宋矜提起了精神,看向坐在窗下翻書的謝斂,“當時謝先生應當才九歲,記得洪水麽?”

青年指骨修長,翻開一頁紙。

他眸中隱有深思,“這場大洪災,恐怕荊湖北路一帶的人都記得。”

宋矜看著他。

仿佛抓住了一根不知從何而來的絲線,再拉扯出來幾分,或許能得出不一樣的驚喜。如果她幼時真的見過謝斂,那他對她這麽好,就有了原因。

還有莫名其妙的婚約,說不準也有關。

“我當時隨阿爹途經沅水,你見過我嗎?”宋矜有些好奇,本能瞧著他。

謝斂斂目,遲遲沒回答。

宋矜卻忽然想起來,若是當真見過面,年初的時候阿娘不會不提。她的猜測成了空,只好搖搖頭,自顧自笑道:“做了個夢,總以為小時候見過謝先生,想來又覺得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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