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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汴城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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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汴城雨(四)

謝斂似乎察覺出她的恐懼。

他側身,不著痕跡拉開了兩人的距離。雨傘只有那麽大,側面卷來的風雨再度吹到她身上,冷得宋矜一激靈,險些下意識往他身邊捱過去。

對方確實高大,簡直擋住了大半冰冷的風雨。

謝斂傘柄微傾,遮住她頭頂。

宋矜有所察覺,她輕輕看了謝斂一眼,覺得這很奇怪。

對方毫無所查,眺了眼黑沈的天幕,吩咐陳子重,“處理幹凈。”他斂了眉目,將傘收了,靠在矮墻邊上,交代起旁的事情來,“流民作亂的案子,陛下如今正盯著,手腳若不麻利些,到時候刑部怕也要急起來了。”

宋矜盯著那把傘發怔。

她和謝斂沒說幾句話,但他的行為舉止,處處都和她的設想不一樣。

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但謝斂走了,她還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宋矜又提起一口氣來,她來這裏不光是為了房子,還有阿弟今日要被審理了。

謝斂把人這麽撈走了,她還怎麽好開口?

再說了,謝斂能幫她,大概就是不想落個惡毒的名聲。可她要是寸進尺,惹得謝斂不高興就不好了,畢竟他稍微使些絆子,就足夠逼死她了。

宋矜想抓住謝斂這根稻草,卻又不敢抓得太緊。

她十分糾結,唉聲嘆氣了一會兒。

思來想去,宋矜決定自己先去北鎮撫司,探一探阿弟的消息,好再想下一步該怎麽辦。

雨大了點,但她渾身已經淋濕了。

宋矜瞥了一眼那把傘,裝作什麽也不知道,一頭沖入雨天裏去。

也是奇怪,身後有小吏連忙追上她,捧著傘攔住路,“娘子,這傘……謝大人的。”

小吏臉上堆著笑,心裏卻十分緊張。

這位謝大人什麽人物?這麽些日子,衙門裏豎著進來的,都是帶血橫著出去,硬生生把作亂的流民鎮壓了大半,作風實在狠辣冷血。

京都流民亂了這麽久,他們陳大人烏紗帽好端端的,背景靠譜吧?

見了謝斂,還不是跟孫子似的。

但謝大人很明顯,對眼前這位女郎十分關照,他也當然得把傘送出去。

“嗯?”女郎明顯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小吏硬著頭皮道:“雨大,娘子先用著吧,免得淋濕了。”

那位瞧著不聲不響的,但實在身份特殊,行事風格也過於詭譎,就連陳子重都整日戰戰兢兢。

尋常人,都不想觸謝斂的黴頭。

小吏覺得,無論是他,還是面前的少女,都該明白這個道理。

但宋矜不想收。

若無必要,她不想和謝斂有半點關系。

“雨大了,留給謝大人吧。”宋矜婉拒。

謝斂幫了她是一回事,但彈劾她阿爹的人,也是謝斂。在這種小恩小惠上,宋矜不願意接受,也有些說不出來的膈應。

但小吏招了招手,角落租賃馬車的老漢扣上箬帽,連忙套了馬車過來。

“送宋娘子回去。”小吏交代道,又替她掀起簾子來,“這世道艱難慣了,有人對娘子多了幾分善意,日子總好過一些不是?”

見她上了車,小吏趁機把傘塞進車裏。

眼見宋矜還要拒絕,還不等她開口,小吏就替馬夫一揚馬鞭,高聲道:“駕——!”

宋矜被弄了個措手不及。

她有些氣惱,掀了簾子,對方卻早就一路小跑回了衙門。

宋矜疲憊靠在車內,只好作罷。

她這幾日奔波,比之前還清楚地察覺到,父親的案子確實非常棘手。哪怕是位高權重於章永怡和謝斂,都要對她退避三舍,生怕提及。

一樁貪汙案,哪怕牽涉的人多,總是要查的。

可這案子,從頭到尾沒有任何進展。唯一的變化,就是她的親人,一個一個死在牢獄裏,或許等到宋家人死絕了,這案子也就落幕了。

這想法過於沈重,令宋矜又打了個冷噤。

-

去年旱了半年,又過了一個凜冬。

開年終於落雨,結果一落不停,硬生生鬧出洪水來。

流民逐漸湧入京都,時常鬧事。

謝斂這些日子待在兵馬司,就是為了找出背後煽動的人。雖然看起來沒什麽規律,但順藤摸瓜,他心裏大概也有了底。

謝斂寫完最後一個字,合上名單。

陳子重瞧完了名單,抹了把汗,眼珠子亂飄,“大人?”

“我去趟北鎮撫司。”謝斂道。

“那剩下的人……”這事兒瞧著嚴重,陳子重連試探都不敢試探,又問他,“還要繼續往下查嗎?”

謝斂看了他一眼。

涉及到皇家的爭鬥了,一般人確實沒膽子查。畢竟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連陳子重恨不得自己是個瞎子。

“你不必管。”謝斂答。

陳子重霍然松了口氣,抹了把汗,一股腦灌下整碗冷茶,才慢慢找回主心骨。但也只是淡定了一會兒,就猛地回神,直楞楞盯著謝斂。

夭壽了。

謝斂他媽的真正在查的到底是什麽啊?!

別人回京是升官發財死老婆,他是回來尋死的嗎?

“下官確實也沒那個本事,”陳子重察覺自己有些犯蠢,收了目光,嘟嘟囔囔道,“謝大人本事大,要查什麽盡管查便是,但下官確實也幫不了什麽忙……”

謝斂這些有學問的人總愛攬大事,陳子重見慣了,只要不牽扯到他身上就行。

不過,謝斂確實沒怎麽讓他插手。

陳子重松了口氣。

他又倒了半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去,想強迫自己別瞎想,但反而想得更多了。謝斂彈劾宋閣老這事兒,本也瞧著不簡單……

剛剛那姑娘,是宋敬衍的親閨女吧?

陳子重越想,越是百思不得其解,幹脆自己找個旮旯癱著,什麽也不想了。

謝斂也沒怎麽理他。

他收好名單,起身出了兵馬司。

出門時,青年淡瞥一眼矮墻,那裏的傘已經不見了。

他掀了簾子,靠著車壁閉目養神。最近謝斂四處查案,車夫早把京都的路摸透了,也不需要謝斂吩咐,直接避開了鬧事最多的擁堵路段,直奔北鎮撫司。

謝斂來得不太巧。

北鎮撫司指揮使何鏤正在審案子。

他候在隔間外,一面吃茶,一面翻桌上的閑書。

裏間的慘叫聲不絕於耳,刑具用在皮肉上的聲音悶而脆,還挺吵。但謝斂看書時很投入,眉都不皺一下,吩咐壓根沒聽到。

他執著卷,坐在血腥氣濃重的刑房外,有些古怪。

何鏤從裏間出來,就瞧見這麽一幕。

“謝侍郎。”他招呼。

謝斂擡頭,放下書卷,和他寒暄起來。

只是謝斂的話,未免太少了,何鏤猜不透他的來意。但他一早就聽說了,昨夜宋矜前往章永怡府上求助,卻偶遇了謝斂。

章永怡沒有見宋矜,伸出援手的,卻是謝斂。

這簡直太耐人尋味了。

別的不說,傳聞宋矜雖然病歪歪的,一副柔弱得快死的模樣,卻還有幾分骨氣。

一頭撞見了彈劾宋敬衍的謝斂,居然忍氣吞聲,老老實實回家了。他本來對宋敬衍的女兒還有幾分興趣,此時徹底掃了興,只覺得厭惡。

大儒的女兒,也是個可笑可憐的軟骨蟲罷了。

偏偏他還非娶對方不可。

何鏤越發火氣上頭,卻耐著性子打聽道:“謝大人近日都在查流民的案子,可是有了什麽進展,要我協助?”

謝斂道:“進展談不上,確實要勞煩何大人。”

“這是自然。”何鏤靠著椅子,話鋒一轉,“但宋敬衍的貪汙案,最近一直在查,牽扯的人數和數額實在太大,就是我整個司內一起查,都有些吃力,恐怕也幫不上什麽大忙。”

刑部和北鎮撫司不對付,背後的大人物也不對付。

謝斂要查什麽,他不阻攔就不錯了,想要找他幫忙,簡直是青天白日發起夢來了。

謝斂淡淡瞥他一眼,吃了口茶。

他鬢角有些潮濕,肩袖淋透了,冷白如玉的一管手端著茶盞,“如此也是,只是宋敬衍一案,似乎還沒有什麽進展?”

何鏤幾乎冷笑出來,又是一個來給他施壓的。

若是別人,何鏤自然沒好臉。

但偏偏是謝斂,他沒法打發走,只能打太極,“……這案子,我也要避諱,畢竟求娶了宋家的女兒。”

謝斂若有所思,只道:“難為何大人了。”

“我也是倒黴。”何鏤是市井裏混出來的,見謝斂沒什麽表示,得寸進尺說起閑話來,想套個近乎,“要當真是宋敬衍親自教導出來的女兒,興許也算個大家閨秀,頂多是落魄了,比不上別人家的十幾臺嫁妝……”

謝斂低眉,吃了口茶。

他面上看不出什麽情緒,一貫冷厲。

何鏤就繼續道:“偏偏她還是個病秧子,一直養在郊外的莊子裏,恐怕是個無知村婦。”他喝了會兒茶,覷著謝斂的臉色,“可宋敬衍到底在我幹爹那有幾分面子,那宋娘子雖生得粗鄙,身子也不中用,恐怕也是個蠢笨的……我也只能將人娶回來,才能護住宋娘子一條性命。”

說完,何鏤反而更煩躁了。

將一個鄉野病秧子娶做正妻,恐怕朝野上下都要嘲笑他。

何鏤正煩躁,有人掀了簾子,通傳道:“大人,有位宋家娘子求見。”

宋家娘子?

何鏤對這個字過敏,掀了眼簾,瞧見門外的女郎。她守在門口的檐下,帷帽下伸出的手蒼白纖細,撐著一把素面油紙傘。

只一眼,何鏤便瞧出這把傘是誰的,他心頭有些不舒服,卻沒能移開目光。

雪白帷紗拂動,只露出一截庭蕪綠的褶裙。

身形窈窕,氣質柔弱。

越是病弱,倒越是顯現出其中的風骨來。

他握著茶盞的手緊了幾分,皺起眉,道:“讓她進來。”頓了頓,忽然扯了下唇角,“讓她把帷帽摘了,教教她什麽叫做尊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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